在凉薄的世界里深情地坚守
------读樊健军小说集《空房子》有感
全秋生
樊健军是一位善于讲故事的小说家，从中篇小说处女作《水门荤事》里讲述赣西北农村令人喷饭的“脚鱼砌塔”的偷情故事开始，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关注他笔下的女性群体，上自民国时期，下至身边所见所闻，从乡下水门村出发，跋山涉水，一直走来，小到城镇、大至深圳广州这种一线大城市：既有林黛玉式的工薪女士，也有王熙凤式的白领丽人，更多的是浪迹浮世的孤影惊鸿……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在他笔下鲜活而出、摇曳多姿。当我的图书策划通过选题会后，便向他约稿，于是就有了中短篇小说集《空房子》一书的面世。
《空房子》一书的开篇之作是一盆“仙人球”，这样的标题多少会令人有点意外，但读完文字又让人不禁拍案叫绝:新婚之夜刚过完的姬丽虹就被老公冯乔顺盯上了，从此姬丽虹身上任何一件物品都成了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层层拷问，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终于让本该为他坚守忠贞的妻子忍无可忍，一头扎进了情人的怀抱，在情人甘露的滋润下，姬丽虹就像仙人球一样，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同时也长满了倔强的刺，只是姬丽虹把鲜艳的花朵供情人把玩欣赏把扎人的刺对准了身为医生的丈夫，最终丈夫被“刺”扎进神经病医院遭遇车祸死亡。
小说故事的因果之间仿佛只一墙之隔，如果说故事的发生是一场战争，作者此刻则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咫尺之间腾挪纵跃，在方寸之地调兵遣将，用文字布设疑阵、挖坑设障，在开篇偷情网聊的神秘中层层深入，抽丝剥茧，最后事情真相大白:一切皆是因果，婆婆年轻时情欲的放纵突破，让儿子成长过程中落下“女人都不是好人”的病根，从而亲手酿出了一幕人间惨剧：妻子红杏出墙，丈夫跳楼，婆婆风烛残年无依无靠。读来令人唏嘘不已，扼腕叹息。
“抵抗，退让，再抵抗，再退让，再再抵抗，再再退让，最终退让到了无可退让的境地，到了悬崖边，再退让一步，就要坠入万丈深渊。节节抵抗，节节退让，八个字表尽了姬丽虹同冯乔顺十年婚姻史的全部内码。所有抵抗都是无效的，都以姬丽虹的完败而告终。”
作者冷静而近乎残酷的故事叙述告诉我们：当一位女性在情感世界里的苦苦坚守得不到另一半的回应与呵护时，突破道德底线红杏出墙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情欲的宣泄与放纵在这里很难有正确错误之分，亦无道德约束、法律审判之明显界限，有的只是人性深处对外部刺激的强烈反弹与强势突破，邪恶的基因此刻如仙人球一般娇艳欲滴而又锋利扎人。
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让我深情地守望着你。用这句话来概括《空房子》里十几位女主人公情感世界纠结、抗争的现状，我以为是恰如其分的。
获奖中篇小说《夭夭》里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极好的标靶：夭夭自小就不知道爸爸是谁？甚至就不知道是否有过爸爸或者有过几个爸爸？从上学开始就被妈妈老母鸡式的爱深深束缚着，盯梢与反盯梢、跟踪与反跟踪成了夭夭青春期的油腻游戏。偷拆女儿书信，乃至用单调灰色的衣服严密地包裹着夭夭渐渐发育的身体，把她变成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则是母亲谢沁儿不折不扣的坚守，不可谓不辛苦。可缺少父爱的女儿就像土里的春笋，尖锐而执着地生长着，茂盛而顽强地突破，终于有一天遇见了耍杂的刀鱼，夭夭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地爆发了，义无反顾地投入刀鱼柔软无骨的怀抱里，在刀鱼的怀里打开了自己尘封十八年同样柔软的身体，尽情享受着的酣畅淋漓和惊艳刺激。
无奈落花时皆有意，流水久则无情。行踪像流水一般漂泊的刀鱼真像鱼儿一样在夭夭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叛逆而放纵的夭夭不可能像她母亲那代人一样默默坚守着，她时尚而任性，身体内有发泄不完的精力与旺盛的情欲需求，在她寻觅刀鱼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男人不断打开她柔软的身体，在狂欢的香艳过程中遭遇不测，夭夭道德底线的突破让她成了一匹脱缰的黑马，毁灭男人的同时也毁灭着自己的花样年华。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笔下人物的命运过于放纵恣睢的，于是就有了一位和夭夭出生背景完全相同的酒酒姑娘作参照物，酒酒同样缺少父爱，同样漂亮温柔，天生丽质，行事风挌与夭夭却截然不同:同样是敢爱敢恨，同样爱上了放纵风流的摄影师，当摄影师意外亡故后，夭夭选择了另一个更年轻的男人继续盛放;酒酒却选择了殉情，让生命戛然而止，无声无息、无怨无悔地凋零在这个薄情的世界。
两位花季少女，一位在自己的情欲世界里坚守从一而终、忠贞不贰;一位在自己的情欲世界里穿越突破、风流放纵。两位少女的名字也取得很有意思，夭夭，常常让我想起“逃之夭夭”这个成语来，是的，夭夭年轻的人生似乎一直是在逃离，小时候一直想逃离母亲谢沁儿的束缚与监视，甚至逃离一切有母亲视线的地方；认识刀鱼后就一直在男人的怀里“逃之夭夭”，从这个男人的怀里逃到另一个男人的心里直至身体里，这就是她乐此不疲的人生游戏。酒酒这个名字却完全相反，酒本该是烈性的，一点就燃，可酒酒姑娘却一直文文静静，在文静的表面下不知不觉就失身于影楼的摄影师，最后文文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小说主人公这种道德底线的坚守与突破，场面是惨烈而残酷的，过程是悲欣交集的。把花季少女成长道路上的各种诱惑和情感裂变和盘托出，任由读者评头品足，从而引起内心深处强烈的感撼，是作者中篇小说里惯用的手法：没有道德说教，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呼天抢地，有的只是故事套着故事，细节缠着细节，让你时时出乎意料之外又处处陷在意料之中，阅读的过程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时刻都得绷紧神经，直到曲终人散，掩卷长叹一声，大呼过瘾后久久陷入沉思之中。
守望初恋情节，几乎是女性情感世界里不容亵渎的，我甚至敢断定，这个世界里可能会有人随意而潇洒地处理自己的初恋，也有人会懵懂无知地遭遇初恋，失去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人生情感体验，但绝不会有人忘掉自己的初恋，纵使历尽沧桑受尽生命摧残，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会有一面初恋的小旗在时时飘扬着。《洗尘宴》中的宁小雪就是这样一位念念不忘初恋的奇女子，或曰风尘女子，或曰女强人、女企业家，在她身上，可贴的标签实在很多，但没有一个标签比她内心深处的初恋来得刻骨铭心：
“……在同无数男人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后，她唯独记得两个细节：第一次同小年轻接吻，第一次同小年轻做爱。同小年轻亲吻时，他的嘴唇滚烫滚烫的，像着了火，刚刚隆起来的喉结在黑暗中发出鸽子一样咕咕的叫声……她没有阻止它，也没有鼓励它，任由它自由动作。锥痛，尖锐的痛，撕裂的痛，羞耻的痛，又快乐无比的痛，战栗的痛，不安的痛，像蛇那样扭曲的痛。她的身体炸裂开了，在黑暗中像一朵怒放的拥有巨大花瓣的花朵……”
因为十六岁读初中时与社会上的小混混谈恋爱失身的宁小雪，毕业后只好外出打工，在寻找等候小年轻毫无着落的时候，一位接一位的“对象”走入她的生活又退出她的身体，最后生计所迫只好去“坐台”创收了。可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头脑的精明并不甘于一辈子沦为男人的玩物，很快就成为一家娱乐城的大股东，也成为家乡父老特别是村干部眼里的成功人士。只不过灰色职业见不得光、婚姻的无情摧残再加上女儿兔唇所需的巨额医疗费用，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唯一让她颇为欣慰的时光就是回味、咀嚼初恋时曾翻滚过的那个草坪。当她拗不过村干部的苦苦相逼带着不怀好意的钱总回家乡投资时，“踏上这片红壤，她的内心早被那个她同小年轻翻过的荒坡占据了。抬眼四顾，她已经判断不出那个荒坡的确切位置。她的内心像塌陷了一角，冷风正呼啸着从缺口处刮进来。”果然，接下来投资没有着落，身体却被钱总白白占了便宜，经营的娱乐城在扫黄风暴之下瞬间被摧毁，可怜的宁小雪又得奔波在亡命天涯的路上……
《假唇》中的苏笑涵，面对丈夫姚超的背叛，一直坚守着家庭完整的理念，曾一度想以氢化钾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让闺蜜们为她担惊受怕，但当她突破自己的底线与马文良好上了后，又遭遇了第二次背叛，正应了“红颜命薄”的古话，万念俱尽的她终于服毒自尽、香销玉殒；《无边的浪荡》里的兰秀，为了坚守与走北的那段感情，纵使走北“见花即谢”，她依然不管不顾地要给走北传宗接代，为此不惜突破自己的底线，向半痴半呆的白薯借种；《空房子》里黄小倩一心一意想让情人来个“别墅藏娇”，终身厮守，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后只好与人合计，敲了情人一笔去做扶贫济困之事，也算是积善成德、终成正果了；《插花者》中的两个“她”最有意思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一个名字，只是两个“她”与一个“他”之间的情感纠结，整个故事情节围绕一个陌生来电展开，三角恋之间的坚守、争夺与突破却在读者面前栩栩如生，一览无余，作者这样强悍的细节掌控能力让我叹为观止；《温泉蛋》中的青子，是一个娱乐城出身的善良女孩，被商人张戈后成了他的商业间谍，负责去引诱艺术家气质浓厚的作坊主尹先生，最后青子被尹先生怀念发妻的真挚情感所打动，把张戈所需要的客户名单换成了她在娱乐城里的客户名单，青子坚守内心的良心道德之举，瞬间让读者刮目相看；《金坛》里的村妇侯景秀，为了寻找亡夫仇满志的骨殖，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跟涂万年进城去过另一种新的生活；《弧裂》中的妹妹是一个不幸的人，早年一个人服侍瘫痪的父亲，面对赤身的父亲，她终于突破了人性特有的羞涩禁区，后来自己瘫痪了，又得赤身地面对哥哥与嫂子的服侍，这种内心的坚守与突破，完全靠强大的心理因素来克服，任何外人都没有办法去减轻主人公的内心压力；《红杨梅 青杨梅》中的元宝娘是个哑巴，早年丧夫，好不容易俘获了马帮带头大哥铁叔的心，偏偏儿子元宝与情人铁叔之间成了死对头，元宝处处想置铁叔于死地的偏见让元宝娘是纠结不已；《请保持沉默》中的向日葵姑娘，因为一心崇拜台球高手欧阳锋所向无敌的绝技，在身边一群小流氓纷纷对欧阳锋使坏的情况下，她毅然挺身而出，为欧阳锋打气鼓劲，成了欧阳锋的铁杆粉丝，最后惨遭欧阳锋球场上的敌手而不知去向，令人唏嘘不已；全书压轴的《梨花继娘》是被《小说月报》转载过的一部中篇小说，主人公梨花不顾当地忌讳的“替小孩挡关煞”一说，几十年来，当了123位小孩的继娘，她的丈夫与儿子先后离她而去，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好在有一个名叫谢脚男的干儿子，一直视她为亲娘尽孝，梨花继娘患癌后，123位干儿子都纷纷登门看望，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送梨花继娘住院治疗，去世之前，梨花继娘居然给每个干儿子都缝制了一双鞋垫，在知恩图报的氛围中结束了全书。
樊健军是一位成熟的小说家，更是一个有着悲天悯人情怀和丰富情感体验的男人，他的文字游刃有余，常常不经意间直击人性深处的多变与狡黠，卑微与坚强；他讲故事时弹性的叙述方式与摇曳多姿的细节纠缠能有机地融为一体。在他的笔下，女性的情感世界里充满了坚守与突破的莫名纠结，她们风姿绰约，她们婉转悲伤，既有真性真情的喜怒哀乐，亦有跌宕起伏的悲欢离合，给每个理想读者带来动荡不安而又兼具可靠品质的走心体验。
期待樊健军更多更精美的文字面世，当是我接下来等待的另一部图书。
2017年12月3日于京华
郑重声明：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
（中国文史出版社，定价：42.00元，责编：全秋生）
购书链接：http://search.dangdang.com/?key=%B7%AE%BD%A1%BE%FC&act=input&from=timeline
作者简历：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桃花痒》《诛金记》，中篇小说集《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空房子》等，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繁体）。2017年度与莫言同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大奖赛”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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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集《空房子》仿佛是为女性读者量身打造的一部精品纯文学读本。“空房子”本身就是一种隐喻，每个女性心中都有这么一座敏感而又任性的空房子，有男主人的房子是天堂，没有男主人的房子则是囚笼；囚笼外面的人想挤进去，囚笼里面的人想逃出来。作者樊健军是个男作家，更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感体验的男人，他的文字游刃于囚笼内外，直击人性深处的多变与狡黠，卑微与坚强，弹性的叙述方式与摇曳多姿的细节纠缠融为一体：既有林黛玉式的工薪女士，也有王熙凤式的白领丽人，更多的是浪迹浮世的孤影惊鸿。她们风姿绰约，她们婉转悲伤，既有真性真情的喜怒哀乐，亦有跌宕起伏的悲欢离合，给每个理想读者带来动荡不安而又兼具可靠品质的走心体验，在饕餮的文字盛宴中，得以重新审视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芸芸众生的婚姻、情感及家庭裂变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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