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就闻道了,所以我选择李白曾居住过的寿山作为终老之地。”
“看得出,你将这里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一样。”
“世上并无什么桃源。”
“世上也并无什么闻道的隐士,李白一接到唐玄宗的诏书,就拍手高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少楼主真以为我在谋叛?”
“第一楼不会错杀一人。”
“不错,第一楼主的确不会错杀一人。他应该杀我,因为当初我当上武圣时居然和他讲条件,不愿替他杀任何人。”
“我爷爷遵守了诺言,没有让你杀任何人。”
“但第一楼主一直想杀我。第一楼主和我本来就在互相利用。人界六大剑派中,梅花剑派占了一席之地,第一楼主非常希望梅花剑派的弟子中有人能成为武圣。我呢,却幻想能通过武圣这条路当上第一楼主,或在第一楼修习时练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从而干出一番流芳百世的功业。”
“可二十年过去了,你没有当上楼主,也没有练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你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不需要等。因为十年前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也当不成楼主,永远也练不成天下第一的武功。”
“真的吗?”
沈渊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从不拍第一楼的马屁,从不称赞你年少英武,聪明绝顶。对你和第一楼主不大敬重,甚至说第一楼中的武功秘笈都是误入岐途的东西,还劝你别当什么少楼主。”
“你当然不想我成为少楼主,因为你自己想成为第一楼主。”郑弘扬冷笑了。
“我如果成为第一楼主,那是天下苍生之福。可你如果成为第一楼主……”沈渊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如果成为第一楼主会怎样?”郑弘扬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冲,右手不觉摸向了腰间的松纹古剑。
“你一开始还算沉着,有些大将风度。可现在一闻逆耳之言,就欲拔剑而起。请问,这算是楼主风范呢?还算是匹夫之怒?”沈渊盯着郑弘扬的腰间问。
郑弘扬的腰间悬着两个檀香木匣,匣中隐隐闪动着淡青色的剑气。
“沈先生的楼主风范又是什么?”郑弘扬的右手垂了下来,脸上隐隐有一丝潮红。
“匹夫一怒,顶多伤及一二人,楼主一怒,则伤及天下苍生。不论你有多么讨厌我,请你还是记住我这句话。”沈渊的声音有些沉重。
郑弘扬沉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沈渊的讨厌很可笑,那种讨厌和匹夫之怒又有什么两样?
不,他不是一介匹夫,他是堂堂正正的第一楼少楼主。
他心里涌上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沈渊活着,活着看到自己成为第一楼主。那时,他就可以让沈渊心服口服——唯有他郑弘扬,才能成为号令江湖的武林盟主。
“武重威和张昭行是怎么死的?”沈渊问。
“武重威散功而逝,张昭行被我以‘玄都洞冥符’破了他的法术,最后死在我的剑下。”
听到张昭行三个字,一直没说话的小蘋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身影犹如秋风中一根瑟瑟孤苇。
“果然不出我所料,张昭行的法力虽高,可他的驭剑之术,大半都糅合了他们天师道的秘传符咒。而和真正的高手对决,符咒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沈渊感慨地说道。
“我虽然讨厌你,可一直承认你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圣。不仅你的武学见识渊博,常有独特之见,你的梅花剑法更是另辟蹊径,和其他八位武圣截然不同。”
“可惜我是在九位武圣中最不喜欢教你武功的一个人,我向你传授梅花剑法时太草率。”
“你的剑法是以悟字为上,硬学是学不来的。”
“如此说来,少楼主已在我的梅花剑法上有所领悟,我真想好好和少楼主印证一下。只是,此刻我胸中全无剑意,没有剑意,是无法使出梅花剑的。”沈渊满是歉意。
“那你打算以什么武功和我过招?”郑弘扬有些迷惑地问。
“我不想以武功来了此残生。”沈渊凝视着郑弘扬道。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心右死灰,再也难以荡起尘念的。
可此时,他心底分明泛起了一种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眼前这个少年人所拥有的一切。
他对这种妒意即感惭愧,又感恐惧,他渴求尽早了却一切,免除这种妒意对自己的折磨。
“沈先生可以用任何方式自决。”郑弘扬的声音很低。
他只是少楼主,地位虽极尊崇,却无法让沈渊活下去。
沈渊只能死。
“多谢少楼主。”沈渊说着,缓缓举起了身边的檀香木匣。
郑弘扬接过了沈渊递过来的那柄有着雕花檀香木匣的水天一色神剑。
他感到手中的松纹古剑愈来愈重,心里似堵上了一块巨石。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沈渊又将石上的素白宣纸托起,送到郑弘扬面前。
“这……”郑弘扬望着沈渊,眼中满是疑问。
“你十岁生日时,所有的武圣和天地人三界的高手都送了礼物给你,唯独我没有送任何礼物给你,但当时我答应了送一幅字给你。”沈渊说。
“谁都知道,沈渊的字可以送给冥界中的死灵或鬼魅,却决不会送给郑氏家族的任何人。”郑弘扬大感意外。
“我是武圣,武圣怎可言而无信?这是我平生所写的最后一幅字,也是自认为最好的一幅字。”沈渊的声音里陡然充满了豪气。
“最好的字?”郑弘扬这句疑问并没有说出口,他将檀香木匣挂在腰间,伸出双手,接过了素白宣纸。
沈渊看着郑弘扬把素白宣纸叠起,掖在白玉袍中。然后背对茅舍,面朝湖水,盘腿坐在巨石上,就像平常练功入静一样。
那一直倚在柳树上,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棵柳树的蓑衣大汉忽然猛一抬头,两道凌厉的目光,从斗笠下面直射出来。
半轮秋月慢慢沉到了天际。
幽碧的青灯变得惨绿。
茅舍、桃林、湖水似渐渐在下沉,沉到了阴风凄凄的冥司地府。
蓑衣大汉死死地盯着沈渊,一道道黑气,从他的七窍中飞蹿而出。
沈渊依然安详地端坐着。
郑弘扬也依然沉静地站立着。
小蘋却在发抖,上牙不住地击打着下牙,在寂静的暗夜中发出一串异常清晰的格格声。
蓑衣大汉七窍中散出的那黑气所过之处,一股浓浓的寒气散布开来,飘到小蘋的身边,她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被冻在寒冷的冰河之中,刹那间便要在这寒气中冻昏过去。
郑弘扬身上的白玉披风,闪起了一道淡淡的光芒。
小蘋立刻感到一片柔和的白光包围了自己全身,
她的身子不再发抖,口中也不再发出格格的声响。
她冰凉的心也温暖起来,口微微张开,想对郑弘扬说一声谢谢。
可她的目光一触到郑弘扬腰间的松纹古剑上,才有一丝温热的心又沉入了冰水之中。
她无法忘记是郑弘扬杀死了父亲。
她的手中仍牢牢握着郑弘扬抛给自己的金锁。有好几次,她想把金锁狠狠地摔在郑弘扬面前,然后转身奔向无边的荒野,今生今世,再也不见到郑弘扬。可每一次,她的手都无法举起。
她眼中的泪水滚滚而出,胸中溢满了恨意。
她恨自己,自己为什么是张昭行的女儿?
她恨第一楼主,第一楼主为什么要派郑弘扬来诛杀自己的父亲?
她恨父亲,父亲为什么不一剑杀了自己?
她恨母亲,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生自己?
她也恨郑弘扬,郑弘扬为什么要将这把金锁还给自己?
郑弘扬没有看到小蘋脸上的神情变幻,郑弘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蓑衣大汉身上。
他无法看清蓑衣大汉脸上的神情。
蓑衣大汉的脸全隐在斗笠的暗影中,可从斗笠下面喷出的黑气,却越来越浓,寒意也越来越重。
沈渊还是那样安祥地端坐着。
蓑衣大汉的身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突然扑地一声,一道黑光从他的口中骤然喷出,飞向面前的沈渊!
“玄阴毒蚁?”郑弘扬心中一跳,无数疑团涌上了心头。
天地人三界中有七大毒物,“玄阴毒蚁”是其中的一种。它们生长在昆仑绝顶的冰岩之上,据说正因为有了它们体内散发出的玄阴之气,昆仑绝顶上的冰雪,才终年不化。
它们常年都被冻在昆仑绝顶上的十几丈高的冰岩之中,往往会休眠千百年。只有那极少数高手能以法力役使天界的天火自天降下,融化冰岩,玄阴毒蚁才得以出世。小小的一只毒蚁,流入世间,便可掀起一场浩劫。
难道,沈渊是想以青蓑衣的“玄阴毒蚁”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
第一楼对每一位武圣的交往和各种隐秘都了解得非常详细。
那些详细的记载说沈渊和青蓑衣从无来往,双方之间更无任何恩怨。
第一楼对江湖上所有的门派、所有的高手同样了解得非常清楚。
可他郑弘扬却不知道青蓑衣居然有如此之高的法力,竟能从昆仑绝顶取得玄阴毒蚁,而且还能将其桊养于体内,役使着它攫取别人的性命。
他只知道青蓑衣取人性命的手段是血池勾魂竿。
霎时间,郑弘扬背上竟沁出了冷汗。
他感到了江湖上的诡秘,深不可测。
“唰!”一声轻响,蓑衣大汉口中喷出的那一道黑光,已经蹿入了沈渊的体内。
沈渊全身在剧烈地颤抖,骨节喀喀作响,浑身上下黑气缕缕而起。黑气过处,一层坚冰覆盖上了沈渊的身子,而那冰却是黑色的。
郑弘扬仍然无法看清蓑衣大汉的脸。
蓑衣大汉的头垂了下来,就算没有那顶怪异的蓑帽,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转眼之间,沈渊已被封在了一块漆黑的坚冰之中,而他的最后一声痛苦的呻吟,却在此时从坚冰中传了出来:“啊——”
郑弘扬的手抖动了一下,差点又握住了腰间的水天一色神剑。
沈渊是武圣,堂堂江湖第一楼封赠的武圣,怎可死于阴毒的邪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