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
作者:公子醒
南安人张然,十三从艺,二十八出师。三十一岁时,他的师父,南安名扬居的老板兼主厨华大明将百年名扬居的掌厨牌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张然成了名扬居开张以来最年轻的主厨。
又五年,张然三十六岁。在这一年夏季的某个清晨,有人敲响了他的窗子。窗子其实是支开的。所以张然转身看过去时,就见到了那笑嘻嘻的少年人。
“你准备好了么?”少年问。
张然点点头。他的眼睛里有微弱却执着的火在烧。那是少年时隐去的梦想正在渐渐地复苏,充满了一种挣扎着的生机。他双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反复复。
那少年将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搭,翻身跃入室内。他来到张然面前,探手入怀中摸出一枚叶子样的物什。他将它平摊在手掌中,问张然道:“你不后悔?”
张然先看了看那叶子样的小东西,觉得它碧光流溢,莹莹闪耀,煞是好看。然后才抬起目光看向少年,摇头反问道:“为何要后悔?”
少年大笑道:“那好。我们走吧!”他“唰”地合上手,将那只碧绿的叶子紧紧攥住,朝张然轻喝道:“闭眼!”
张然依言闭眼。就觉得一只手握住了自己手臂,耳边响起一串听不懂的音节,想是这少年在念咒。随着咒声渐疾,眼皮上开始有绿光一抹抹掠过。由弱至强,渐渐让他觉得便是闭了眼,眼珠也为那光刺得生疼。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那疼时,那少年喝了一声“开”。绿光倏忽散去,眼内骤地一暗。少年又道:“好了,咱们到了。”他拍了拍张然的肩。
张然仍有些畏惧,但还是犹犹豫豫地睁开了眼看过去。这一看,便将他惊了一大跳。
原来他们竟已不在室内了。
他们来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下。山势挺拔,林木葱茏。风从山上呼啸着扑下来,将树木和泥土的味儿灌进他们的鼻腔。乳白色晨雾丝丝缕缕地缠在黑绿色的山体上,山风吹过时,它们便断裂开来,向空中飘散,升高,变成了一片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云。云后的天空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极淡的蓝里渗进了微微的红,混合成一种奇妙的温暖的淡紫色。这美妙的紫色天空纱一样遮在浓重沉郁的山顶,淡薄的云气在山巅缠绵,一忽儿聚拢,一忽儿分开。在云气分开的那一刻,张然看见了那棵横生的树,远远地,像一根细而坚韧地刺,深深地扎在山巅的峭壁中。
那是断云松。南别山断云老松,南洲八峻九奇之一。
“呵!”张然悠长地叹了口气。山的气味儿流过鼻腔落入肺子,冰凉的,却并不陌生。他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沉醉在这气味儿里不能自拔。但是后来有个人将他唤醒了。他至今也记得那人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小家伙,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说着,然后用手一推,便将少年张然从这山中推了出去。
他们沿着山道走了很久,从清晨一直走到午时,再走到太阳落山。树杈间的天空由淡紫变作晶蓝,由晶蓝变作亮白,再由亮白变作熏红。然后夜晚来了,像在头顶上泼了一滩墨,当中嵌了无数颗钻石样的星子。一勾细月在树梢头上挂着,淡淡的光从枝叶间流泄到地上。
那少年在一棵老树下清出了一块空地,堆了一拢枯枝。他抽出其中一根枯枝,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在枝头上捻了捻,放在嘴边“卟”地一吹。枝头先是红了一点,继而“呼”地串起了一朵鲜亮的火苗。他在火的后面朝看得目瞪口呆的张然嘻嘻一笑,才用火点然了枯枝堆。
“别急。”他劝张然。“时间还早。时辰不到的话,你便是去了也不会见到什么。”
张然便坐下来,看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两块黑乎乎的东西。他将其中一块递给张然:“我昨天烤的白薯。”张然看着那块黝黑的东西,皱了皱眉,道:“我不饿。”少年“哧”地一笑,收回了手,将那黑乎乎的白薯放在嘴边大啃。张然就看着他啃。他的确不饿,虽然这一整天的山路让他疲累不堪,四肢酸软。他看着那少年吃掉一块白薯,又将另一块很快地吃得精光,然后拍掉手上的黑灰,向后靠在树上,伸直两条腿,似乎发觉张然在盯着自己,便抬头冲张然嘻嘻一笑,又点了点头,之后便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
张然又坐了一会儿,将火堆拢了拢,也躺了下去。他侧着身,眯着眼,看着火一点点地熄灭。然后,他睡着了。
张然做梦了——
张然十五岁,他是一个厨师学徒,他很笨,他的师父每天都要骂他,罚他干各种各样不属于学徒们该干的活儿。所以有一天,张然逃跑了。他冲出南安城,跑进了南别山。
那是个春天,清晨时候,山里极冷。张然哆嗦着,却一步也不肯停。他往山里面走去,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就起了雾,雾很浓,并且随着他走得越深,便越浓。最后,张然再也看不见路了,浓而白的雾遮住了一切。于是他停下来,努力往四处看。但是除了雾,他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雾里传来一阵奇妙的香。细而温暖的,让张然想起了师父做出的菜。但是这香气要比师父做的菜的味道更美妙,更诱人。只是闻一闻,便止不住地要流口水,更不自禁地要往那香气传来的方向走去。
张然使劲地咽了咽唾沫,口水却仍不断地往出涌。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大步往前走去。
雾气就在他身侧翻滚着散开,像被船推开的波浪。那香味儿越来越浓,还挟着一种特别的、张然形容不出的奇妙感觉。他越走越快,最后更飞跑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浓雾哗地散了开,张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面山壁前,正对着他的,是一道狭长陡峭的山缝。明亮的阳光从极高处细细的缝顶落到缝底的时候,就已变得像黄昏时分一样暗,并且只有细细的一小条。细长山道的尽头,有更细的一线光。很亮,隔得这么远,也刺得张然眯了眯眼。
张然在山道口深深地吸了口气。那香味儿正连绵不断地从山道尽头的亮光中飘过来,愈加浓郁,愈加丰富。他便跑起来,“咚咚咚”地冲进了那细长的光亮里。
山缝的对面也是一片林子。山缝那边的雾散了,而这一边,丝薄的雾气还在树与树之间浮着。厚而绿的树叶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林子里暗淡而幽寂。那奇妙的香气就在这安静的空气里静悄悄地弥漫着。
张然站在山缝的入口,贪婪地吸着。他发现这香气是有层次的,是很多种不同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有青草的味儿、泥土的味儿、水的味儿、风的味儿、阳光的味儿,有蜜的香、果子香,是甜的、酸的、咸的……还有更多的、他根本分辨不出来的味道。它们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这迷人的温暖的味道。这味道随着风,轻快地涌入张然的胸腔,散进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觉得全身都舒络无比,连奔跑的疲累都不见了。
正陶醉万分的时候,张然听见了一串滑稽的“咕碌碌”的声音,他先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肚子在叫。他跑了那么远的路。他饿了!
尽管周围没有人,张然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他按了按肚子,深吸了口气,又迈步往前走去。
雾气打着旋从他身前散开又在他身后合拢。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张然便看见了人。
那是一群穿着土灰色长袍戴着兜帽的人。他们将兜帽戴得如此之低,以至于张然只看见一团团的阴影挡在了本该是脸的地方。他们在林子深处穿梭来去,长袍拖地,却悄无声息。有些人的手中捧着锅或勺之类的厨具,锅或勺的上面飘着白白的热气。张然知道,那美好的香气就是从那些厨具中散发出来的。
这里正在开一场宴会么?他想。
是什么人在这种深山老林里摆宴呢?而且,做出的菜又是这么的香。他简直无法想像这世上会有这么香这么诱人食欲的味道。这才是佳肴珍味该有的味道!
他的目光不自禁地跟着那些捧了厨具的人看过去,发现在不远处的几棵树后,有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坡,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落下来,正好照在那坡上。,雪白案面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细细的银光。案上已摆了三道菜,一道鲜红的,一道翠绿的,还有一道是黄的。张然离得远,看不清那是什么菜品,他便在脑中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食材才能做出如此颜色鲜亮的菜品。
正想着,又有一个灰袍人走到了桌前,他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从中端出了第四盘菜。张然踮着脚望过去,发现那居然是一道蓝色的菜。到此时,那案上已摆了四道菜品,皆是不同的颜色。空气里的香味越发醇厚。张然记得师父说过,好的厨师只要闻一闻,便知道这菜中究竟用了哪几种食材。但张然只是个学徒,并且还是个笨学徒。所以尽管他抽得鼻腔都酸了,也未能辨出究竟用了什么食材。
他颓然吐了口气,又转头望向灰袍人的来处。在林子的另一头,他看见了一间木头搭建的大房子。有更多的长袍人在房外走动,这些人的袍子是黄色、红色、绿色或者蓝色的,唯独没有土灰色。
这些彩袍人或抱或扛,或提或拎,每个人都带了样东西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汇聚到房前,将所携之物送进去,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走进林子,消失了。剩下那些土灰色袍子的人在进进出出的忙碌。不一会儿,又一个提着竹篮的灰袍人走了出来。这已是第五道菜了。张然盯着那只篮子,忽然想道:好的厨师不会只闻不尝的。只有闻一闻,再尝一尝,才能把一样菜的味道和它的做法牢牢记在心里。既然自己闻不出究竟是什么食材,那为什么不尝尝呢?
这念头一经冒出,便如鼓了风的火一般在他心头嗖嗖地疯长。他的理智在他心里吼叫着,告诫他这是失礼的,并且很可能是危险的。然而他的头脑被那个火一样的念头烧着了,很快的,他便听不到理智的咆哮声了。他迈开脚步,朝那草坡慢慢地走过去。
当他来到桌旁,提竹篮的灰袍人已经离开了。桌上五道菜,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和紫的。无法形容的香气在他体内激荡,张然甚至来不及看清它们的模样,便已抬起了手,迫不及待地往那盘绿色的菜上伸了过去。
就在他的手指将将触到温热的菜肴上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腕子。
“小家伙,这不是你该呆的地儿!”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张然被吓了一跳,神智一恍间,便没听见那人后面的话。而这人也根本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捉着他的腕子将他自桌边带开,而后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回去!”他低喝。张然便随着他的势子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
脚落地的瞬间,张然猛地醒悟过来。他想要收回脚去。但是晚了。他的脚已结结实实落在了一片青石路上。山林、草坡,雪白的桌案和案上鲜明的菜品烟一样地从他面前消失了。他正站在南安城低矮的城门外,黄昏时分,出入城的人们喧嚣吵闹,空气里充满了尘土和垃圾的味道。
“……不!”他放声嚎哭。
“……张然!醒一醒!”有人在噼噼啪啪地拍他的额头。张然张开眼睛,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在朝他嘻嘻地笑。他有一瞬的恍惚,然后明白过来。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脸是湿的。不是露水。他摸了摸脸,有点愕然地看向少年。
少年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从怀里摸出帕子来擦脸,笑道:“做梦了?”
张然怔了一怔。是在做梦么?他想起那片雾气飘渺的林子,还有那些灰袍或者彩袍的人。他轻轻抽了口气,觉得鼻腔内似仍留有那奇妙的香气。那是梦么?他勉强笑道:“是。做了个很久都没做过的梦!”
那少年道:“你若睡好了,我们便上路吧?”“好!”张然应道。他站起身来,抻平了衣襟,随着少年又往前走去。
一边走,张然一边想着梦里的情景。
那不是梦。他知道,那些都是他少年时的亲身经历。只不过他从不曾像昨夜那般清晰地梦到它。
是这南别山让它们重新在他的脑子里复苏了么?
二十一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之后,他曾无数次地往南别山中跑去,却都没有再找到那处山缝。他也向人们打听,是什么人在山中设宴。但是大多数人都用看怪人一样的眼光看他,除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厨师。他告诉这个好奇而激动的年轻学徒:那是灵宴,是山中精魅的宴会。只有极少数的有缘人才能够见到它们。老人低低叹息,用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目光看着年轻学徒。最后,他拍着张然的肩,说:如果有本事,就让它在人间再现吧!
再后来,许多年之后,张然成为了一个名厨。作为南安名扬居最年轻的主厨,他的技艺冠绝南安城。便是在南洲其他郡城中,也鲜有同行会不知道这个擅作山珍的厨师。这样的结果,对于每一个像他这般年纪的厨师来说,都已是极了不起的了。然而,张然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满足。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菜品拥有那般美妙的香气,更别提那所谓世间难寻的美味儿了。所以他便想,如果能够有机会再一次亲眼见一见那些做菜的灵魅,看看它们究竟是如何做的,哪怕看过之后便会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但普通人是无法接近也惧怕接近灵物的。他便写信给各地的灵职司,希望寻求通晓灵物的缚灵师的帮助。然而缚灵师的职责是驱魅缚灵,他们是不会反过来帮助人类去接近灵魅的。
他写了一年的信,除了拒绝的回复,他什么都没有收到。便在他渐渐绝望之时,一个少年人敲响了他的家门,将一封显然转了几手的信递回到他手中。“你要学么?我可以带你去。”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上午。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段石坡上停下了脚步。
那少年指着坡下一条细长油绿的草带道:“沿着那里一直走到尽头,你就能见到那道山缝了。”他转过身来,忽又换作了肃然的神情,“我需再说一次,那灵宴并非凡间之物,我也不知你能否学得会,或者,学会后又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当真不后悔么?”
“不!”张然摇头。他盯着那草带,目光炙烈而热情,“我不后悔。”他的身后,那少年目光闪动,“那么,”他忽地对张然深施了一礼,道:“张然先生,咱们在此暂别吧。”张然转过身来,向那少年郑重回礼道:“多谢小哥儿相助!”
少年也不谦虚,嘻嘻一笑,冲他摆摆手。
张然深吸一口气,跳下平石沿着那细长草带走过去。未走几步,又听那少年在背后高声道:“张然,你记住,千万不要吃那里的任何东西!”
这句话似乎有些熟,仿佛在哪儿听到过,但真的去回忆时,又想不起了。而张然惦记着前面的灵宴,也未用心去想,他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好,便匆匆走掉了。
在经历了漫长的廿一年时光之后,张然终于如愿以偿地重又站到了那片山壁之下。他看着它,看着那道狭长的、将这巨大山壁生生分作两半的山缝,心里除了激动还是激动。他甚至没有去怀疑它是如何出现的——在他成为名厨之后,他也曾派了许许多多的人进山寻找。但是没有人能够找到它:绵延百里的南别山其实是一座巨大而浑圆的山丘,山里没有断崖、裂谷,也从来没有过一面被劈裂了的山壁。
然而这一切张然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空出心思来知道它。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回来了。淡淡的令人陶醉的香气自山缝那端飘过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前行去。
山壁后的那片林子依旧幽暗沉寂,树木间的薄雾像一块纱在慢悠悠地飘。空气里浓香弥漫,擦过他的鼻子,渗入他的皮肤。不用细辨,他也知道那是阳光的、风的、水的、青草的、泥土的、石头的、花儿的、果子的、以及鸟兽的味道。温暖。欢快。自在。
一切都与当年一样。
张然站在山缝的出口,痴痴地望着这一切。有那么一瞬,他觉得时光未逝,他仍然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那层层叠叠的奇妙香气灌入他的血脉,让他像个少年一样飞跑起来。
他跑进林子,又看见了那群灰袍人。他们也没有变。一样捧着厨具食盒在林间慢悠悠地来来回回。
那张白木桌已摆在草坪上,桌上却是空的。宴还没开始么?
张然轻轻地舒了口气,转身往那排房舍中行去。
路上遇到很多灰袍人。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们用兜帽遮住了头,灰袍外露出青白的手,袍脚拖在草地上,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几次,张然试图看清他们兜帽下面的脸。于是他俯下身子,斜着脸看上去。但是他什么都没能看见。兜帽下是一团暗影。没有眼瞳的光亮,甚至连五官的轮廓也看不见。
原来他们竟是影子么?张然惊讶地想,那么美妙的味道居然是由一群影子做出来的?
他加快脚步,很快来到那大房子前。
房门开开关关,那些彩袍人进进出出,一样对张然视而不见。
更加浓厚而层次分明的香气自门内传来。张然推门而入。门内便是厨房。这是张然所见过的最大的厨房,几乎占据了这大房子的全部。惟一剩下的一小段空间,则堆满了彩袍人运来的东西。
厨中纵向摆了十座灶台,二十几个灰袍人在灶边忙碌,更多的人则在灶台与那堆物的空间之中穿梭来去,将一些东西搬过去,又将一些东西拿走。除锅与勺子相撞的声音、油烧热的声音、食材浸油时的声音……偌大的房内再无其他杂音。灰袍的厨师们动作整齐和谐,流畅又自如,仿佛打出生那一刻起,他们便一直在做这些动作了。一做,便是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于是这些动作化成了他们的本能,而刀子灶火锅勺,亦不过是他们肢体上伸出的一部分。他们挥舞它们,就像人要呼吸鱼要游水一样的自然。与他们的动作相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厨师都笨拙得如同婴儿。看着他们,最有名的名厨也要惭愧得痛哭。
所以张然也哭了。他捂着脸,像个孩儿一般嚎哭。他的哭声在偌大的厨房内慢悠悠地回荡。
就在他哭得嗓子都要哑了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抽噎着张开模糊的眼睛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勺子。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一间灶台前,灶上一口锅已烧得滚烫,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的身边,一个正安静地翻动炒勺的灰袍人,用一只铁勺敲了敲他的锅沿儿。张然有些恍惚,不禁侧头看过去。灰袍人也恰好扬起头来,兜帽下的那团阴影上咧开了一道白白的缝,缝的两边向上弯曲,如同微笑。
于是张然也笑了。他抹了抹脸,熟练地掂了掂手中的勺子,勺沿撞上锅沿,发出“叮”的一声。
多么美妙的声音呵!
张然开始做菜。
他的动作变得愈加自如而流畅,就如同他身边的灰袍人一样——如果为他披上一件灰袍,那么他看起来一定与其他的灰袍人没甚两样了。
他便与他们一起自晨雾中挤出最清的露水,自早春的花与青草中取出甜的或咸的调料;引一道风让灶火瞬间更旺,摘一段虹为成菜着色……
不知过了多久,宴成。他端着自己的菜品,和他的灵魅同行们一起,悄无声息地走过林间,将菜放到白木桌上。等所有的灰袍人全部到齐时,他们便将坐下,进餐。这个时候,张然已然忘了那少年的叮嘱,他将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个,当成了一个灵魅厨师。他站在他们中间,心里充满了一种不可言明的快乐……
夜时,林中起了风,风把张然吹醒了来。他茫然地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条草带子上的。没有山壁,没有林子,没有白木桌案,也没有那间巨大的厨房。他脚下是一条绿油油的在夜色里发出黑绿色微光的草带,尽头则是一块大石。有个少年侧卧其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这是……”张然喃喃着,脑子里有什么飞快地醒了过来。他意识到了一件事,猛地打了个哆嗦。而少年便在此时“唰”地睁开了眼,晶亮的眼珠定定地看向他。
“你有没有吃他们的东西?”他笑嘻嘻地问。
不知为什么,张然觉得这少年的笑容里有某种特别的深意。下意识地,他摇了摇头。“没有。”
少年将手在石上一撑,便跃下大石来到他面前,又问道:“那你看见你想看的东西了么?”
“呵!”张然笑起来。他点头道:“看到了,也学到了。”
“那好,我们这就回去吧?我也饿了!”
“好。”张然道,“回名扬居去。你可要尝尝我新学的技艺?”
少年笑而不答,从怀里摸出一枚叶子来,像来时一样叫他闭眼。连绵绿光闪过,张然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南安城自己的住所。他转身想要道谢,却发现那少年已不见了。也许在送他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吧。
张然也并未太在意,他搓着手掌,新的技艺在他体内沸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身手。于是他乘夜冲出家门,来到名扬居。
这座百年老馆子已将要打烊,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一个个或倒或趴地委在桌旁。然而当他们看见张然冲进门来,却都吃惊地瞪大了醉熏熏的眼睛。“张大厨!”有人嘶喊了一声。
正忙着收拾的伙计们纷纷围上来,问他这两整日去了哪里。原来张然的突然离去在这两日内已成了南安最大的新闻,便是附近的郡县中,也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但此刻张然却没完全有心思解释。
他甩开他们,直奔进后厨,对目瞪口呆的厨师和学工们吩咐道:“去请师父来。”说着,他已抓过一把炒勺,“砰”地放到了一只未熄的灶上,另一只手变戏法儿似地在空中一抄,再往锅中一洒。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落下,那空荡荡的勺中却发出了“嘶啦”的一声响。一股奇异的味道爆炸般地在后厨中弥漫开来。
一个学工惊叫着往后院跑去。不一刻,华大明便抓着拐从后门处奔了进来。老厨师站在灶台边,瞪着眼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以一种他不能想象也无可想象的动作炒着一盘奇妙的菜。
那味道随着张然的动作变得愈加浓郁。他将炒好的菜小心地装盘,端到老厨师面前。老厨师颤着手拿起筷子,轻轻挟了一块放在口中。只嚼了嚼,老厨师花白的眉毛便猛地皱紧了。他放下筷子,唤旁边围着的伙计和厨工学徒们,“你们来尝尝看!”
众人互相看看,纷纷上前挟菜品尝。下一刻,便一个个伸着舌头叫苦,放了筷子向后退去。张然大奇,自己提了筷子挟了一些放入口中。细细尝来,却是与在山中时自己所尝过的味道一般无二的甘香醇美。
那他们为什么要叫苦?
他茫然抬头四顾。众人也都惊疑地看向他。他又低头看了看那盘菜。忽地,他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他缓缓抬起目光,看着他的师父和他的同行,这些他所熟悉的人们。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了掌厨牌子,慢慢走到师父面前,将它郑重地递至老厨师面前。老厨师讶然看向他。张然并不说话,只是笑了笑,将牌子轻轻放到了华大明身前的桌子上,恭身施礼,道:“师父,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离去。
走出名扬居的大门,张然看见那少年站在对面街角,正用一双晶亮的眼看着他。于是他走上前去,对他也施了一礼,道:“多谢。”他的脸掩在一袭灰袍内,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风吹过岩洞时发出的空洞回声。
那少年看着他,问道:“你还是吃了他们的东西?”张然点点头。
少年稍稍凑近了他,看着灰袍下那渐渐被一团阴影覆去的脸,脸上还剩下一只眼睛,里面是得偿所愿的安然。
“‘食灵宴以蜕人身,修灵技而成灵厨。’”少年叹息,又问道:“但你并不后悔,是不是?”
张然咧开嘴,“是的。”
“南安人张然,十三习艺,十五初入山,遇灵宴,未成果。二十八出师,三十一主厨,三十五入山,食灵宴,艺成,终成灵厨。”
——《魅歌·山海盛宴》
文/公子醒
图/MUMMY
本文是架空作者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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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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