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活蹦乱跳的小鲜肉。很惊悚地发现前几篇讲的全是死人,有股霉味……这篇就严肃花痴一下吧。要听这首歌 ↑
原型(archetype)的相关概念可追溯至柏拉图于公元前4世纪所著的《理想国》。在第十卷中,苏格拉底以床为例,提示理念、现实和艺术世界的关系:神创造本质的理念之床(类似原型),木匠依据床的理念制作现实之床,画家根据木匠所造之床的影像绘制模仿之床。
在荣格的心理学研究中,原型是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内容。无意识是个人性的,其本质是受压抑或被遗忘内容的聚集地,这种带感情色彩情结(feeling-toned complexes)的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层次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中的“无意识”并不局限于个体,相反,其内容和行为模式在所有个体上相同,是一种普世的、超个体的共同心理;集体无意识不能源自个人经验、也不能后天习得,只能与生俱来并经由继承来传递。
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原型从显形的个人意识中获取特质,赋予某些精神内容以确定的形式。神话和童话是原型的表达形式之一,在集体无意识这样一种经验主义的共同心理作用下,我们能看到许多神话和童话在角色创作、剧情铺陈等方面呈现出相似的特质。
最近在大火(后有过气迹象)的乙女游戏主角之一白起身上看到了童年男神彼得·潘的影子,这篇就从原型的角度强行解读一下他所具备的神话/童话感吧。
飞行的少年
这个设定自然绕不过彼得·潘了。
All children grow up, except one. 2003年真人电影《彼得·潘》(Peter Pan)剧照
彼得·潘最早出现在苏格兰剧作家James Matthew Barrie于1902年创造的小说《小白鸟》(The Little White Bird)中。故事在1904年被改编为戏剧于伦敦公演,获得巨大成功,并在之后再度被改编为小说《肯辛顿公园的彼得·潘》(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彼得和温蒂》(Peter and Wendy)和我们今天熟悉的《彼得·潘》(Peter Pan)。
潘永远不会长大,他保留着所有乳牙,穿着多筋的树叶和树浆做的衣服,和丢失的男孩们(the lost boys)住在永无岛(Never Land)上。有趣的是,虽然世界各地许多潘的插图和雕塑看起来都不超过10岁,在迪士尼1953年的动画电影和2003年P. J. Hogan指导的真人电影中,潘都被塑造成介于成人和孩童之间、透着隐隐性感的少年,似乎被有意打造成拥有恋爱可能性的角色(事实上,后者的潘确实是以puppy love的形象出现的)。
英国伦敦肯辛顿公园的彼得·潘雕塑。图源:wikipedia
‘Peter Pan is the fairies' orchestra’. 《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插图,Arthur Rackham绘制
公主抱。1953年迪士尼动画电影《Peter Pan》剧照
看过都说撩。2003年P. J. Hogan指导真人电影剧照
在我看来,潘最迷人的能力是飞行:他非常轻,从背后偷偷吹口气能飘出好远;他飞得又快又好,能在顺方向的狂风上睡觉,会在嫌弃小伙伴们飞太慢时跑去找星星们讲笑话、找美人鱼嬉闹。
在游戏中多次被强调“少年感”的白起能控制风,他也能飞,还能操纵别的物体飞:他会在女主弹钢琴时掀起漫天银杏雨,带熬夜跟踪人的女主飞出19楼窗户醒困(当然也是吃醋意味的小惩戒),在大雪覆盖全城、交通瘫痪时接女主飞去上班。
当老手遇上新手(或压根不会飞的),主导权自然由小飞侠们掌控了。一旦与女主们的互动涉及飞行,潘和白起都表现得如鱼得水。肆意释放个性,在女孩子面前漫不经心地炫耀、收获夸赞,正是他们飞扬的少年心气(此处应响起smells like teen spirit)。
作为飞行元素的延伸,飞鸟直接参与了潘和白起的重生。潘与胡克船长(Captain Hook)恶斗后受伤力竭,在涨潮的礁石上想着“死亡是最伟大的冒险” (To die will be an awfully big adventure),准备从容赴死,却奇迹般被自己坑过的永无鸟(Never Bird)献巢救出。白起被人群殴、从楼顶抛下,听见女主的钢琴声能力觉醒,终于掌控风的力量自救,在空中与小鸟并肩高歌(更不用说贯穿朋友圈和短信的救伤鸟买鸟食剧情了)。飞鸟可以说是二人的象征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潘和白起的世界里,飞行作为超凡能力的一种,虽能在某种程度上被获取,却也背负渲染奇幻色彩的任务。奇幻元素以嵌入的方式与现实世界共同构建出伊利亚德所谓的非均质(inhomogeneous)空间。有了与“凡”的对比,飞行才更具戏剧张力。当然,飞行的功能并不止于角色塑造,更多的是为世界认知提供可能性。
星空
在潘和白起的世界里,由飞行开启的世界认知直指星空。
还记得潘是怎么描述永无岛地址的吗?“第二个路口向右转,一直走到天亮(Second to the right,and straight on till morning)”—— 极度抽象,玄之又玄,且下文紧接的便是“即使是鸟儿扛着地图在每一阵风的转角研究,也不能按这个指示找到。”事实就是,如果没有潘带你飞,你只能在梦里见到永无岛。或许是出于这一点,在1953年迪士尼动画和2003年真人电影中,永无岛都被设定为“右边第二颗星(second star to the right)”,成为冬夜里最明亮的那一颗,被温蒂姐弟仰望。随着潘的介入,飞行成为可能,永无岛所在的那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星空对于孩子们来说终于成为可知可验的了。
右边的第二颗星。1953年迪士尼动画电影剧照
在星海里划水。2003年真人电影剧照
白起的星空也是如此。飞行带来徜徉星海的可能,与白起看过的那些触手可及的星辰令天文馆都黯然失色(当然也出于对白起吃醋的恐惧,参看《相亲之约》剧情)。另一方面,在最早放出的人物图中,白起被设定为射手座(sagittarius),即人马座。人马座除了普遍被认为风一样自由不羁,其主体人马(centaur)在现代文学中还被赋予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能力:观星。《纳尼亚传奇》和《哈利波特》系列中的人马都是擅长观星占运的,所以在游戏中,白起不但能带女主近距离观星,还附赠简单的天文知识讲解。
白起星空邀约
以飞行为媒介,进入一个以星夜为象征的、充满浓浓他界(other-worldly)感的奇幻世界,对于女主们来说,似乎才是伟大冒险的正确打开方式。
当然,由飞行和星夜所成就的有关世界认知的意象要古早得多,简单感受一下浪漫男神屈原的作品: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九歌·东君》
美得令人失语的意象。不禁感叹,能用飞行和星空撩妹的才是真男神。
窗
窗在潘的世界里有着极为重要的分量。他听到父母讨论他长大后的模样,愤然从窗口出走;他回来时发现窗户关着,认为父母已放弃自己,从此彻底拒绝长大;他游走在夜空,在达令家的窗外听到温蒂向弟弟们讲述自己的神奇经历,劝诱温蒂姐弟从窗户飞往永无岛;当姐弟三人最终决定离开永无岛时,他又提前飞回达令家关上窗户,试图造成达令夫妇不再等待孩子们的假象。
来达令家寻找丢失的影子。1953年迪士尼动画电影剧照
对潘而言,窗隔离出了两个空间,一个是窗内由成人主导、理性有序、时间正常运转的世界,一个是窗外由本能驱使、混乱失序、时光暂停的世界。所有的孩子都能通过飞出自家卧室窗户逃离理性世界,逃避社会规则,拒绝长大。
带温蒂离家。2003年真人电影剧照
对白起而言,窗是与女主互动的重要媒介。他也曾在窗外偷听女主弹琴唱歌,在女主为工作焦头烂额时拉她飞出公司大楼的窗户散心,在她看完恐怖片不敢入眠时提醒她开窗、以便在风里感知她的一举一动。必须承认,因白起而敞开的窗户建立的是一种独特的信任。
高中时期在窗外听到钢琴声的白起
不管是飞向永无岛的窗,还是缓解工作压力的窗,都因小飞侠们而实现了暂时性逃离。当女孩子们飞出窗外,她们的社会常规和常识被打破,所有约束自动失效,进入一个没有社会焦虑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小飞侠们成功营造出对于现实的逃离感和对于规则的破除感。
然而就故事发展来看,潘的窗最终把温蒂虐吐血,白起的窗却在一点点构建和巩固与女主的情感互动(毕竟是乙女游戏),我想,原因就在于窗后的行为主体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identity)吧。
潘从未掩饰对于未来可能改变(由儿童变为成人)和增加(成为丈夫、父亲)的身份的恐惧,他在永无岛和孩子们过家家时便反复确认自己的“爸爸”身份只是”假装的”(make-believe)。他害怕变老,而远离成人们建立的温馨之家的窗户是潘保持儿童身份的唯一途径。但正如书中开篇第一句话所说,“所有的孩子,除了一个,都会长大”(All children, except one, grow up),在潘能保留所有乳牙的同时,他的冒险故事的参与者、永无岛上第一个真正的女孩兼”妈妈”温蒂正一点点发生实际变化。当她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潘便不再带她去永无岛,而是选择了她的女儿——一个新的女孩,一个以文蒂为原型的女孩——,再次重复曾经在永无岛上发生的一切。
和潘一样,白起的成长过程中也经历了母亲的缺失和被手足代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拒绝未来的种种可能性。窗后的白起一直在积极改变自己的身份:从被人误会的校霸到被警校招募、参与特训,他穿越极寒地带、执行危险任务生死一线,最终成为特警,并以这个更合理的新身份与女主重逢。至此,曾经只敢在窗外偷听琴音的少年顺理成章要求女主为自己打开工作、生活等各个场所的各扇窗,作为符号的窗也由曾经的遮羞屏障变为双方互动的媒介(闷骚的银杏雨展示窗终于变成由双方参与、有惊喜感的超自然体验通道)。
因为能飞,所以走窗,因为走窗,所以能施展很多trick。这种游离于社会规则之外的不可抗互动,比起门的按部就班更能建立一种亲密感。白警官真的很聪明。
无论是特警还是其他任何身份,都是潘所拒绝接受的可能的未来。在白起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完成式的潘。
荣格在以宗教为例说明原型时,曾指出那些具有启示性的原始材料构建了令人着迷、信服的永恒形象,并映照了神始终如一的独特经验。在我看来,这类持久且令人着迷的接纳当然不仅仅适用于宗教意识。飞行与星空的意象正是具备这样迷人特质的元素,它们营造出一种全新的、具有逃离感和破除感的奇幻世界,令拥有这些特质的角色最大限度地接近原型。而原型必须经由这样的重现获得传承,以赋予新的表达以卡里斯马(charisma),令它们回归到永恒的神话里。
这篇文章或许有很多地方都解读过度了,这种发散荣格大神也是预料到了的,他将这种蓄意的专注所引发的一系列幻想称为“积极想象”(active imagination)。不过我一直是个喜欢过度解读的人,无论游戏编剧是否有过这些考量,能从游戏角色身上看到触动过我的神话/童话的元素,本身就是一件很惊喜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把氪出去的金当研究经费找老板报销,会不会很作死......点烟。
参考文献
瑞士, 荣格, and 赫尔. "原型与集体无意识." 徐德林译,[北京]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11 年版 (2011).
Barrie, James Matthew. Peter Pan. Collector's Library,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