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谈的是新宋里的吴安国。如前篇所述,这是一个虚实结合的人物。他的原型被普遍认为是两宋之交时的两浙路处州人吴安国。他在历史上的事迹主要是出使金国,坚持不降,看起来很有些苏武遗风。
插图1(宋史吴安国事迹,来源:《四库全书·宋史卷四百四十九》)
吴安国字镇卿,处州人。太学进士,累官迁考功郎官。以太常少卿使金,值金人渝盟,拘留胁服之,安国毅然正色曰:"我首可得,我节不可夺,惟知竭诚死王事,王命乌敢辱?"金人不敢犯,遣还。后知袁州,卒。
——《宋史卷四百四十九》义勇四
(注:四库全书中宋史的记载里“字正卿”,是因为清朝的避讳要求,因为雍正皇帝名胤禛,所以“镇”字要改为“正”字。同理,真定被改名为正定。)
不过新宋里吴安国的登场画风完全不同。他并不以他人的看法为意,反而我行我素。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到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实是一扫心中阴翳之雨!”
他这般大呼小叫,未免让全楼人都为之侧目。田烈武循声望去,却是坐在西头角落的一个人发出来的,此人穿着灰色长袍,因为是脸朝窗外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清长相。不过显是一个人独斟,一个简单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还放着一把长剑。田烈武在开封做捕头,各地乡音都听过一二,一听口音就知道是福建人。
——《新宋·十字》卷
而且性情有些偏执,恃才傲物的特征之一。
那人头也不回,抑头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说道:“有何指教。”
司马梦求走南闯北多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似有伤感之意,在下多事,来请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离愁寂寥之意或许就会冲淡许多。”
按理说他这般折节下交,别人纵使不领情,也不能恶言相向。可那人竟然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劳足下相问。”
——《新宋·十字》卷
这番对话看起来,倒像是吴安国觉得司马梦求有什么事要求自己,而吴安国对这种事屡见不鲜而且十分厌恶。因此冷言冷语就拒绝了。
因为这种性格,吴安国此后的经历也是有些坎坷,新宋中石越也表达过认为他的性格吃些亏不是坏事。
“吴安国这个人,本帅是知道的,料来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这是卫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里笑了笑,让吴安国受点挫折,并不是坏事,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脸的“刚毅木讷”。
——《新宋·权柄》卷
即便是田烈武这种稳重之人也知道吴安国恃才傲物的本事,目无长官那是不消说的。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惊,问道:“你犯了军法?”
“骄横跋扈,目无长官,有违军中阶级之法。”吴安国嘴角微翘,讥讽之情见于言表。
“战争方起,便是有过,也应当军中处罚,以便效用,如何还要递交帅司处置?”田烈武大摇其头,却不去问吴安国是不是真的“目无长官”。
——《新宋·权柄》卷
但吴安国的骄横并不是针对所有人。是的,他是有选择的。像对田烈武这种真诚稳重之辈,他便没有什么骄横。
田烈武没在意吴安国的神态,挠了挠头,笑道:“论打仗的本事,我远不及你,若是镇卿你也能来龙卫军就好了。”
此时正值吴安国倒霉之际,若是换作别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为是讥讽之言,立刻便要变色。但这话由田烈武来说,吴安国却知是出于至诚,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新宋·权柄》卷
这样鲜明的性格,自然与沉稳坚毅的苏武遗风不匹配。于是我们对吴安国的观感开始产生融合,逐渐觉得他是一个关云长似的人物,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而且他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肯改分毫的。
那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吴安国,笑道:“你有这种见识,亦非庸材可比。不过人过刚则易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不知韬晦,亦成不了事业。”
吴安国脸色立时一沉,冷冷说道:“此事却不劳足下操心。”
……
“想是刘昌祚惜材,但是军法官却如实报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吴安国淡淡应道。其实此事内情,还并非如此,而是他曾经嘲讽过神锐军第二军的都虞候手下的一个军法官,留下旧怨,因此被报复,但他自己却并不知道有此事。
——《新宋·权柄》卷
他后来因为有违军法,被朝廷里连降四级,杖责四十并罚苦役三个月。调入种古统帅的云翼军后,从陪戎校尉重新开始,迅速与属下熟悉并掌握住了部队。凭借种古的教训和容忍,他累立功勋,在伐夏之战中,升至致果校尉,独领一营兵马。在种古去世后,他的上官章楶虽仍能容忍他的性情,但他升为昭武校尉后,被安置在天德军(河套地区)做知军直到宋辽之战爆发,不再有任何升迁。
当新宋燕云卷中吴安国率军出瓶形寨(今平型关),连夺飞狐、灵丘、倒马关时,心中集聚的怨气仿佛一散而空。不仅仅是吴安国,读者们也会觉得吴安国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时代。他不会逢迎,没有深厚的背景,和平时期只能任文官政府压制,一旦进入战争,他就是最敏锐的猎人,能准确的捕捉战机,屡出奇兵,成就自己的威名。
那个徽宗时代有着苏武遗风的吴安国,看起来被作者重新架构,虚实结合,演化成了有着关羽风骨的吴安国。
但是。是的,我们有一个“但是”。
但是,历史和作者开了一个玩笑。作者以为将吴安国投影进了神宗时代,并重新创作。结果历史淡定的表示:下次最好先问问我。
神宗时代是有吴安国的!
没错,神宗时代也有一个人,叫做吴安国。他是吴充的从子,也就是吴充同父兄弟的儿子,吴充侄子当中关系最亲近的之一(并不是所有侄子都是从子,就像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
插图2(长编记载吴安国,来源:《四库全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九十八》)
元丰二年六月……
庚子(注:庚子为六月初三,西元1079年7月4日),……
宰臣吴充以從子安國贓污抵法,奉表待罪,詔趣視事。吴安國贓罪當考。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九十八
而且,这位神宗时代的吴安国,是以贪污犯的身份登上史书的,并且连累作为宰臣的吴充,必须上表请罪(从父子关系比叔侄亲近)。
吴充在新宋里并不是主要角色,但绝非可有可无,他在石越安抚陕西期间,是作为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出现的。还有一点不容忽视,吴充是福建人,准确的说,他是福建路建州浦城人,今福建省浦城。和历史上吴镇卿(以此代表徽宗时的吴安国,下同)的老家处州,也就是今浙江省丽水离得非常近,隔着龙泉县而已。
插图3(北宋两浙路处州与福建路建州交界图,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虽然分处闽、浙,但从吴安国、吴镇卿的情形来看,浦城吴氏和丽水吴氏很可能是同宗(字辈相同),只是差了两代人时间(约50年,可能是贫富差距引起的)。
新宋里吴镇卿背景单薄,只有一个武状元出身的表哥康大同,后来补入班直侍卫也没有了下文。吴镇卿出任御武校尉,则是因为他投笔从戎,考取了武进士,并非来自高官的关照或是其他助力。此后被从京军骁胜军王厚麾下撵到了西军神锐军刘昌祚麾下,也不是栽培,更不是提拔。当然,主要原因是骁胜军期间他顺便得罪了长官王厚和军法官系统……
史册上的那位吴安国则凭借“衙内”的身份,,名声很坏。很难想象吴镇卿遇上吴安国的情形。大概会拳脚相加吧。
插图4(滑稽表情,来源:搜狗图片搜索)
新宋中当然没有吴镇卿和吴安国的交集,甚至吴镇卿和吴充似乎也没有往来。这种“漏人”的遗憾局面,作者当然可以说投影而来的吴镇卿是唯一的吴安国,贪污犯先生已经被蝴蝶效应删掉了——就像史密斯删掉冗余程序。那样一来,我们或者容易接受一些。
然而。是的,我们除了“但是”,还有“然而”。
然而我们一旦把新宋中吴充和吴镇卿的履历比较来看,简直就有一种“钦定”的感觉。
插图5(吴镇卿与吴充履历对比表,来源:自制)
在新宋中,吴镇卿的履历起伏与吴充的惊人一致。熙宁三年,吴充任枢密副使,会同枢密使文彦博一同反对王安石的新法。
熙宁五年九月初,将弹劾过枢密院所有高层的张商英贬去两浙监税后,神宗不再忍受文彦博的“无理取闹”,命其出外守郡。吴充直接升任枢密使。就在这时吴镇卿入京,与田烈武相遇于会仙楼,被田烈武评价为“一听口音就知道是福建人”。
而熙宁八年五月改官制后,吴充出任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吴镇卿恰好分到了京军骁胜军——所谓的骑兵模范军。要不是他的性格得罪人太厉害,想必不至于离开汴京。到了陕西之后并没有降职,他又受到了刘昌祚的赏识,与文焕擅自带不足两千骑去窥探西夏天都山形势,而且安然返回。虽然被高遵裕训斥和石越劝导,但并不以为意。此后他吃了大亏,被种古调至麾下教训,又一步步累功升至营校(致果校尉)。
在伐夏时大放异彩,屡立奇功,这是吴安国最辉煌的时候,但也仅此而已。此后哪怕种古(熙宁末种古去世)以及后来的长官章楶仍然容忍他,不与他为难,他也仅仅是做知军,守在河套远离汴京,甚至远离长安和太原。
“依我看,章质夫亦未必驾驭得住吴安国。他在河套之时,便专以纵容吴安国为能事。”潘照临不以为然的打断石越,“河东形势险要,雁门易守难攻,契丹纵然是耶律冲哥为将,亦难有作为。本朝与辽人屡次交战,凡是辽人进犯,便从未在河东吃过大亏。以我之见,河东若只要自保,本无必要设宣抚使。”
——《新宋·燕云》卷
(注:章楶,字质夫)
熙宁十三年(历史上元丰三年,西元1080年)四月,吴充病逝。仿佛吴参政的死,给吴镇卿的郁郁不得志留下了注脚,虽然留守河套的章楶很照顾吴镇卿,甚至被潘照临评价为“专以纵容吴安国为能事”,但我们不得不正视一件事情,章楶是浦城人。对的,章楶和吴充同样是福建路建州浦城人。
插图6(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来源:搜狗图片搜索)
这样的履历和人际关系网,在事实上,为吴镇卿和吴充构建了内在的联系——章楶治军并不以宽纵闻名,这样一位编纂宋朝马步军操典的率臣,偏偏容忍甚至放纵了恃才傲物、屡犯军法的吴镇卿。
因此,这让我们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吴镇卿会不会其实是魂穿到了吴安国身上?
是的,魂穿!
当苏武遗风的吴镇卿魂穿到纨绔衙内吴安国身上,我们不难想象,他的心情是多么愤慨,他的心里是多么的不甘——作为同宗的后辈说不定他听说过此人的劣迹。这种愤慨与不甘,轻易地将一个苏武遗风的好汉子摧残成了冷静淡漠脸的奇男子。他决定不再依靠家世,仅凭才学为自己正名,也为自己这具驱壳的原主人留下一个善终——青史留名不是问题,关键是不能留下恶名。因此他才会对司马梦求的亲切关怀有那么突兀的反应吧——哥自己都决定不走寻常路了,你们还想通过我攀附枢密副使?
吴充可能早期并不重视这个从子,大概年少时就不曾让人放心的缘故。反而是吴镇卿魂穿之后,虽然性格大变,但却是脚踏实地,施展真才实学谋取前程。吴充在自己任上,自然做到了不偏不倚——既不能让吴镇卿仰赖家世,也不能让军中陋习欺到他头上。所以吴镇卿在军中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即便王厚、高遵裕都讨厌他,但吴安国立功就是立功,同僚排挤并不能动摇吴镇卿的根本。高遵裕吞没种谊平夏城的功劳如反掌观纹,吴镇卿人缘不佳却没有人敢吞没他的功劳。
相反,吴充病重时,吴镇卿在朝廷的“运气”仿佛用光了。好在吴充还有个同乡,浦城人章楶,无论是早年间的交情还是同乡之谊,章楶对吴镇卿算得上仁至义尽。但也只能让他在天德军待着,其他的章楶无能为力。
这样的逻辑链条,你们有没有一种发自心灵的震撼?
插图7(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怕,来源:搜狗图片搜索)
虽然,也可以把朝堂上对吴镇卿的公正待遇理解为来自石越,也可以理解为新宋军事改革的伟大成就。但就史实契合度来说,还是处州人吴镇卿魂穿浦城吴安国,进而获得吴充的支持更合理一些。
毕竟石越在陕西帅司,既不是用兵的前线,也不是掌握考功和装备的兵部。而军事改革的伟大成就……也并没有阻止高遵裕等宿将的冒功。
而且,还有一个人物不容忽视,那就是熙宁间九年独相的吕惠卿。
插图8(滑稽表情,来源:搜狗图片搜索)
我们虽然不能把吕惠卿说成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吕相公的记性应该是不差的,熙宁六年科举时为了打击白水潭一系,吕惠卿曾经将吴镇卿的卷子作为陪葬品也黜落了的。这两人之间,有过这些旧怨,可是,尽管后来吴镇卿犯了这么多过错,吕相公却再也没有找过他麻烦!这总不会是吕相公自反而不缩,亡羊补牢吧?
其中奥妙何在?不是吕相公高风亮节。书中曾表,吕惠卿能从尚书右仆射(次相)升为尚书左仆射(首相),是因为发行交钞的功劳。而发行交钞虽然是时任太府寺卿韩维的主张,但在政事堂讨论是否通过这一决定时,却有一个微妙的细节——吴充是站在吕惠卿一边,支持发行的。二者并非是角力相争的敌对关系,反而互有往来。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暂的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尤其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说西夏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
“司马公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司马公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
“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忽然插话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新宋·权柄》卷
如此,一切就有了解释。在官场上,投之以桃,自然是要报之以李的。
整了一顿,最终也只能把吴镇卿调出京军的王厚;
容忍犯上,亲自观察敌情并赏识吴镇卿的刘昌祚;
包涵轻狂,教训军略、赏识并重用吴镇卿的种古;
既往不咎,既不为难,也不提拔吴镇卿的吕惠卿;
宽容放纵,赏识并配合吴镇卿经营河套的章质夫。
这些独立人物的独立表现,在吴镇卿身上汇集之后,便是他的主要履历。拆开来看,都可以用运气或者优秀的制度来解释。而将它们联系起来看,则处处闪现着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吴充的影子。
无论是否相信吴镇卿魂穿属实,相比于李清的悲情,新宋中的吴镇卿是有些喜剧色彩的。新宋里他不事权贵,恃才傲物,就算自己吃亏也不肯改丝毫,体恤下属,爱护忠良,像是励志剧的主人公。十字卷中的莽撞桀骜,权柄卷中的果决自矜和燕云卷中的锐利凛然,改变的是吴镇卿的容颜与才略,不变的是吴镇卿的性格和风骨。
不管怎么说,虚实结合而成的吴镇卿是新宋中无数引人牵挂的角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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