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文/七英俊
【谢凉】
我有病。
治不好的大病。
别说药石罔效了,我连个大夫都不敢延请。因为纵使是华佗来诊,恐怕也只当我胡说八道。
这病发作起来无比蹊跷,简直让我痛不欲生。
一觉醒来,我龇着牙翻身下地,小客舍简陋的木床硌得人腰酸背痛。
我不敢耽误太久,急匆匆地就着床边的铜盆梳洗完毕,穿衣佩剑,又打开随身包袱翻出那五花八门的家伙,剃净夜间新长出的胡茬,将家传秘宝细细贴上了。
趁着意识清醒,还能支配自己的手脚,我这动作必须快。
因为我有病。怪病。
这具身体并不时时刻刻归我自己掌管。一旦发起病来,我毫无抵抗之力,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瞬息之间就会变成另一
【范爱国】
我苏醒了。
正如谢凉没法控制自己何时陷入沉睡,我也没法控制自己何时浮上来。
这都是不定时的,是谜,是天意。
我低头瞧了瞧谢凉刚换上的这一身,又对镜检查了一下他贴的,接着他未完成的步骤上了最后一点胶。
镜中映出一副饱经沧桑的中年面容,完全遮住了底下那张相当出名的脸。
确认万无一失后,我提起包袱出了房门,转入客堂道:“小二,来四个肉包子。”
肉包子是我爱吃的,结实,当饱,吃完了打一天架都有力气。
谢凉醒来若是看见,八成气得够呛。他这种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喝碗清粥还得寻摸着加点花瓣。
不过这会儿是我当班,他气死都没用。
我跟谢凉挤在同一具身体里,轮流取得控制权。他称之为病,我认为实际情况更复杂一些。
我俩之间的区别在于,谢凉沉睡时对我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而我即使不当班,也能借他的五感察觉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我能始终掌握情况,而他则常常陷入“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慌。
这对我来说不太公平,因为他这人比较
【谢凉】
这啥?
我唤来小二,指了指自己手中剩下的一点面皮残渣:“这啥?”
小二看了几眼,满脸匪夷所思道:“客官,这是您点的肉包子啊。”
我很愤怒,但我修养好。我柔和地嘱咐:“上点清粥小菜。”
话音未落,一个饱嗝直冲喉口,被我强行咽下,宛如咽下一口甫受内伤的老血。
“……”
我柔和地叫住小二:“罢了,结账。”
“好嘞客官,四个包子一共十二文。”
四个。
我努力控制着表情,以免把面具拧下来。
自从得了这怪病,我时时刻刻想杀人。——如果我脑中那物事真是个人的话,他已经死了三百遭。
【范爱国】
刚才说到哪了?
哦对,谢凉常常一睁眼就陷入惊慌,就像读小说永远漏掉两回。这对我不公平,因为他这人比较龟毛。有时候我恨不得封闭五感,省得窝在他脑仁里听他用意念叨叨。
然而五感啥的我控制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怨气。
出了客舍,我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目光,这才绕去马棚牵出马匹,翻身上马朝城外骑去。
眼见着城门在望,我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方贴身携带的小木块。
木块上已经歪歪斜斜刻满了文字与图形。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白,从腰间抽出长剑,凑合着刻了个扭曲的字。
【谢凉】
我身在马上,右手提着剑,左手抓着只木块。定睛一看,木块上多了个“照”字。
哦,下一站是照县。
这附近最偏、最穷、最适合逃命的地方,确实只有照县了。
我逃命已经有几个月了。说来话长,总之是招惹上了不能招惹的麻烦,现在所有武林正道都拿着追杀我的通缉令。
也正是在逃命途中,我得了这病。
起初我当自己只是时不时地突然昏厥。有时正在客舍吃着饭,筷子还没到嘴边,眼前便是一黑,再醒来时却躺在床上,观天色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四面楚歌之际,如此晕过去实在危险。我满心以为是店小二将我搬回房中,隔日向他道谢,他却坚称是我自己用脚走回房的。
我这才感到恐慌。
路上找不到正经医馆,看了几个江湖郎中,却都说脉象并无异常。我越是害怕,这昏厥来得便越是频繁。生活被折腾成了一团乱麻,分不清是梦中还是梦醒,我便这般浑浑噩噩地亡命天涯。
直到有一日,我醒来时发现手中拿着一张信笺,上书:“朋友你好,认识一下,我叫范爱国^_^”
旁边那道装神弄鬼的符咒,我遍查古籍而不得解。
【范爱国】
……
【谢凉】
这城门旁是市集所在,城小人少,挨挤着摆了八九个摊子,前头有几个妇人操着乡音讨价还价。
……此事不该怨我。
我只是勒马下地,想买些口粮。面具也戴着,举止也低调。
正将铜板递于那面饼摊主,余光里忽然瞧见旁边摊上的一摞白菜被人碰歪,咕噜噜地滚了几棵下来。
此事不该怨我。
只怪我谢家世代经营的潇湘山庄,家学渊源,出文入武。
只怪我自小过于刻苦,一把长剑俨然练成了身体的衍生。
我的剑太快,一念未转完已经不由自主出了鞘。
我的剑招太美,一出鞘便自行转了起来,刹那间硬是嗖嗖嗖挽了流光溢彩的八个剑花,这才稳稳托住那几棵白菜,将它们抛回了原位。
然后我才发觉不好。
那几个讨价还价的妇人蓦地目露凶光,纷纷亮出兵器朝我扑来。
为首那人扯着嗓子喝道:“那人就是谢凉!就是他杀了听剑派的叶帮主!快拿下此人,武林盟有赏——”
我转身冲向马匹,不料四面八方忽有飞箭流矢破空而来。
我一慌,我就
【范爱国】
……
“谢凉!!”我怒吼。
我很想揪住这小瘪犊子揍一顿,然而技术上无法操作。
敌人没料到我会对天长啸自己的名字,脚下愣是僵了一秒。
我挥剑挡掉几支飞箭,拔腿就逃。
有两个门派几乎倾巢而出,不约而同地追捕到此处。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门派,却胜在人多,手段也够下作,上来二话不说,首先射死了我的马。
我有一种玩完了的预感。
这具身体还存储着属于谢凉的功夫,我拼命提起轻功,一个劲儿只是往荒郊山林处飞奔。
身后马蹄纷沓,飞箭如蝗,歪门邪道的暗器都不要钱似的朝我砸来。谢凉的轻功也算闻名江湖,传说是骚包如仙鹤展翅,此刻却被我跑出了狗的风姿。
背上一阵剧痛,紧接着是大腿上。
我顾不得查看伤势,一头扎入了山林,专挑树木茂盛处钻去。
【谢凉】
好痛!
我痛得内劲一松,急忙重新提气,一步没停,顺着范爱国原本的方向继续跑了片刻,才弄明白情势。
敌人的马匹被阻在了林外,暗器流矢也被挡去了大半。我仍旧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一边摸到背上和腿上中的袖镖,一咬牙拔了出来。
霎时间血流如注。我从身上“嗤啦”撕下两条衣料,在伤口上缠了几圈,以免血滴到地上泄露我的行踪。
林中古木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幽暗处传来几声瘆人的枭啼。
暗器上喂了毒,受伤部位的皮肉已经开始发麻。跑得越急,那毒素蔓延得越快。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有无数虎视眈眈的追兵,想保住这条小命,除非有救兵从天而降。
但我清楚那是不会发生的。如今连父母都不知我的去向,世上更无一人愿意帮我。
【范爱国】
我一直在思考谢凉作死到这地步,凭什么还没死。
我开始怀疑他是这故事的主角。
因为前方居然真的在此时此刻飘落了一个人。
“飘落”这个描述可能有些玄乎,总之从他翩然落地的背影便可看出,此人的轻功大约能甩谢凉三十条街。
我先前不知道江湖中还有这种逆天的存在。但这样的人恐怕不是什么救兵。
来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裳,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他身长八尺,剑眉星目,一身沸腾得快要滚出锅的英气与侠气,连走过来的姿势都仿佛在宣告“天地间只有在下一个男主”。
他对我微微皱了皱眉,目光从那一路移到我握剑的手:“潇湘山庄谢公子。”
他认识谢凉。
可我不认识他。
我只能云淡风轻地微笑抱拳,然后保持姿势不动摇,直到
【谢凉】
“龙大侠!”我刚醒来就被震得一哆嗦,脱口唤道。
我的声音里混杂着丰富的情感,首先是惊喜,紧接着变成了惊吓。
惊喜是因为,这位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匡扶过的正义和力挽过的狂澜加起来,能绕中原三圈。
惊吓是因为,我不幸得罪过他。
半年之前,这龙大侠受武林盟主之邀,出任第七十七届武林大会的决赛评委。他不知为何一时脑抽……一时兴起,乔装成无名小卒混去了大会,却被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汉子嘲笑道“你这怂样给谢凉公子提剑都不配”。
我装作不知道这回事。
其实我知道。
从前江湖朋友半是给谢家面子,半是照顾我年轻,真真假假捧出了几分薄名。他们以为我被捧得太高,早已不知自己斤两。其实我知道。
别说打败龙大侠了,我连那次武林大会都没能夺魁。我清楚记得当我最终败于那和尚棍下时,评委席上的龙大侠笑得格外慈祥。
如今狭路相逢,我僵硬地放下抱拳的双手:“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龙大侠,真是巧呢呵呵呵。”
巧个鬼。
对我的通缉令可是从武林盟发出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竟连这位也不能免俗。——或者他是借机前来报那提剑之仇?
我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试着催动内息,刹那间气血翻涌两眼发花,身形失控地一晃。那毒忒地霸道,转眼已入了脏腑。
龙大侠何等的眼力,我刚刚一晃,他已如鬼魅一般欺近了我身侧。我慌忙要招架,然而一掌尚未拍出,他双指一并迅即如电,瞬息间连点我几处大穴,叫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天亡我也。
他这才退回一步,负手对着我瞧了半晌,面上不见喜怒,缓缓道:“在下只是散步路过。”
【范爱国】
“……”
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我想了想,道:“您散步还愉快吗?”
“……”
龙大侠顿时神情古怪。他道:
【谢凉】
“尚可。”
“……”我猜不出前文,斟酌着问,“什么尚可?”
龙大侠的神情更古怪了。他道:“没什么。”
“哦。”
我迅速分析了一下情势。龙大侠不远万里来这穷山恶水散步,虽然拦住了我,却至今未下杀手,点穴时还顺便替我阻止了毒素蔓延。
这意思似乎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也不打算站在你这边”。
可他明明是武林盟主的朋友,此行若不是来抓我,又能是什么目的?
只要他没杀心就还有希望。我当机立断道:“龙大侠,我被通缉乃是因为一个天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他一脸审视。
“我是被嫁祸的。武林盟中出了一个叛徒。”
“谁?”
“徐狷。”
“徐狷?”他大笑两声,“徐长老年高德劭一身正气,你空口无凭就想加罪于他?”
“正因手无证据,才被他陷害至此!此间情由我自会细细道来。只是这毒在我体内再留得一时半刻,我不死也废,何况后头还有人在追杀……救人救到底……”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软语相求。
龙大侠皱着眉考虑了一下,终于伸臂提起我,大鹏展翅地纵身一跃,双足轻点树枝,如履平地般穿梭过大片山林,带我落在了一处更为隐蔽的峦谷。
大约是见我构不成任何威胁,他甫一落地便解了我的穴,一掌抵上我的背心,一股淳厚浩然的内力透体而入,澎湃的热流霎时间将那毒血逼出了伤口。
我正想狗腿地道谢,他却直奔主题道:“讲罢。”
【范爱国】
我懂。总之对这家伙示弱是有效的。
我“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他的小腿:“大侠,我冤啊!”
龙大侠大约万万没想到谢凉会是这种人设,目瞪口呆道:“你不必如此,只消说出实话。我从不错杀无辜。”
我沉痛道:“半年之前,武林大会结束的当日,我随谢家众人一道下山,准备回潇湘山庄。刚走到半山腰,我突然尿急,便独自脱队朝树丛中走去。无奈那日实在热闹,到处都是人,我想着千万不能破坏了我那玉树临风的形象,不觉间走得远了些。”
“……”
龙大侠仿佛在努力适应我的新人设。
我续道:“待我终于到山林深处解决了内急,忽地听见前方隐约传来了争执声。我屏息靠近过去,探头一望,竟看见听剑派的叶帮主正与两位副帮主争吵。”
当时的事情我虽未亲眼目睹,但也听谢凉在脑中叨叨了八百次。
“只见叶帮主须发倒竖道:‘我镇门之宝,岂容尔等觊觎!’那副帮主之一却赔笑道:‘师兄,那凶剑是不祥之物,帮中无人使得,又招致不少灾祸,不如早些卖出去啊。’
“叶帮主斥道:‘混账东西,祖师爷传下的玄离剑倒叫你许给了外人,还不跪下。’那副帮主一脸慌张的模样,口中嗫嚅着什么‘师兄息怒’,猛然间露出了狰狞之貌。
“我心道不好,却来不及出声示警,只见那两名副帮主齐齐出剑,一人抢攻,一人却从背后偷袭,不过三招便已捅了叶帮主一剑!
“叶帮主武艺虽高,到底已经年迈。我见他不敌,一时间头脑发热,就——”
【谢凉】
……
我跪在地上?
还抱着龙大侠的小腿?!
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岂有此理。我咬着牙推开他的小腿,忍着伤口钝痛缓缓站起了身。
龙大侠全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动作。
我酝酿了一下,道:“……刚才讲到哪了?”
“……”
龙大侠默默道:“你见叶帮主不敌,一时头脑发热。”
我忙道:“没错。我琢磨着自己这剑法尚能一搏,即使敌不过那两人,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家人若是发现我观景迟迟不归,自会寻到那处——”
龙大侠道:“观景?你不是尿急么?”
我想灭了范爱国。
【范爱国】
彼此彼此。
我镇定道:“我先前是告诉他们我去观景。你懂的。”
“……”
我续道:“我持剑抢上,挡在叶帮主身前与他们缠斗。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刚刚过了二十余招,身侧树林之中冷不防飞出了一枚匕首!
“那匕首投得气势惊人,裹挟着一股浩荡如地崩山摧的内力,电光火石间正中我的胸口。我还未感到痛,只觉得心跳骤停,视野一暗,就这么死——就这么晕了过去。
“没了我的支援,叶帮主左支右绌,不过片刻便倒在了那两名副帮主剑下。
“这时,一道人影从暗林中踱了出来,俯身从我胸口拔出了那匕首。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武林盟的徐狷徐长老!
“那两名副帮主同时躬身道:‘多谢徐长老相助。’徐狷抚须道:‘老夫已助二位达成心愿,还望二位莫忘了对老夫的承诺。’其中一人笑道:‘自是不会,待晚辈回去坐上帮主之位,便将玄离剑双手奉上。’
“若非亲眼所见,我又怎会想到,堂堂徐长老居然会与人做如此龌龊的交易!”
我义愤填膺地拍大腿。
“……”
龙大侠满脸狐疑。
他道:“你既已晕过去,又怎能看见这些?”
我早知会有此一问,胸有成竹道:“我晕过去后很快就醒了,然后躺在地上睁着眼,作死不瞑目状。”
龙大侠的表情很难用言语形容。
【谢凉】
龙大侠道:“你装死怎能逃过徐狷的眼睛?”
我道:“当时我屏住气息躺在地上,徐狷忙着与那两人交涉,未曾留意到我。我听见他道‘老夫已助二位达成心愿……’”
“这一段已经说过了。”
……
“哦。”
……
我重振旗鼓道:“他们交涉完之后才认出我的‘尸首’来,那两人怕潇湘山庄报复,忙想将我埋了。徐狷却拦道:‘你们会埋,人家难道不会挖么?’
“那两人惊惶道:‘那该如何是好?’
“徐狷道:‘无需慌张。老夫先回武林盟去,以免引人生疑。你二位在此等上片刻,再去求见林盟主,就说潇湘山庄觊觎玄离宝剑,派出谢凉来盗取叶帮主身上的宝库钥匙,却被你们撞见。混战中叶帮主不幸身故,你们杀了谢凉报仇。日后玄离剑失踪,也一起栽到潇湘山庄头上便是。’
“我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阴险小人碎尸万段。待他走后,那两人竟拿了剑要多捅我几下,掩盖那匕首留下的致命伤。生死一线之际,我猛然暴起,将那两人一并斩于剑下……
“我急着抢在徐狷之前赶到武林盟揭露真相,谁知徐狷老奸巨猾,自己虽回了盟中,却留了心腹在外把守。我刚刚接近便被那几名心腹发觉,被他们一路追杀,九死一生逃下了山。
“此番追逃害我耗尽元气,刚刚寻到一个藏身点便再度晕了过去。待我重新醒来,外头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玄离剑失窃,听剑派大乱,徐狷将一切栽赃给了我。他害怕我揭发他的罪行,不仅派出几路高手截杀我,还在江湖发布通缉令,让我无处投靠,更联系不上林盟主。潇湘山庄无法取信于武林盟,我不愿累及家人,孤身游荡四处躲藏,直至今日……”
【范爱国】
“直至今日,叫我遇上了龙大侠。”
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不是我的膝盖,我“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大侠,你要替我做主啊!”
龙大侠低头望着我冷
【谢凉】
笑了一下。
……我又跪在地上。现在解释成脚软还来得及么?
龙大侠转身道:“你说的也有几分可信。走罢,我带你回武林盟,你当面对林盟主说去。这一路有我护送,无人敢动你。”
我将信将疑地爬起身跟上他的步伐,戒备道:“你并不完全相信我?”
龙大侠冷笑。
龙大侠道:“三个高手,咫尺之距,都不能发觉你装死?装死还能睁着眼睛看清周围所有细节?受了致命伤,还能暴起杀人、奔逃下山?你是不是当我傻?”
“……”范爱国忒不会编故事。
“还有,你如今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行动自相矛盾,叫人如何信你?”
“……”
我必须说服龙大侠。若连他都不信我,林盟主那里就再无一人为我说话。
我下定决心,道:“其实,当时那些细节,是我从天上看见的。”
“……”
龙大侠猛地停步转身。
【范爱国】
龙大侠道:“你有病?”
我深沉道:“正是如此。”
“……”
【谢凉】
其实徐狷那一记飞匕当场就要了我的小命。
我三魂出窍,缓缓升天,忽然想起自己比窦娥还冤,顿时升不动了。
我飘在半空中低头,看见那三个贼人围着我的尸体讲话。情知已无力回天,只想在上奈何桥之前记住仇人的脸。却不料看着看着,突地瞧见自己尸身旁边,有另一抹极其淡薄惨白的魂灵幽幽地显形,缓缓朝尸身中钻去。
我非常生气。
正主儿还没走竟就来抢占民宅了,简直欺人太甚。
我气得魂魄发沉,重新朝大地堕去,忽而五脏六腑和血和肉地一阵剧痛,便似自地狱业火中炼了一遭,也不知怎地,就挤回了那副皮囊之中。
我还晕乎着呢,那两名副帮主就提着剑想来补几个窟窿。我全凭本能跳起发难,将他们斩杀。
当时的一切恍如华胥幻梦,我只当自己大难不死。直到之后的逃命途中发现得了这怪病,我才想起那个夺宅未遂的野鬼。
我清醒时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只能从他留下的信笺上得知他的来历。
他叫范爱国,并非什么孤魂野鬼,而是从千
【范爱国】
“……千山万水之外的某个穷乡僻壤飘过来的枉死书生。”我强行改口。
龙大侠眯了眯眼。
龙大侠道:“那不还是孤魂野鬼么?”
我道:“别这么说,多伤人心。”
“……”
龙大侠与他身边坐着的美人对视了一眼。美人娥眉入鬓,瞧着温文尔雅,并不似江湖中人。
先前龙大侠虽然将我们一路秘密护送回了武林盟,却没带我们去拜见林盟主陈述实情,反而将我们安排到这间极其隐蔽的客房,又请了这位美人过来。
龙大侠惜字如金地介绍道:“这是陶大夫。”
我抱拳道:“久仰神医大名。”她照理该是个神医,否则不好意思长得如此高调。
陶大夫温温柔柔地应了。
龙大侠道:“兹事体大,还请陶大夫为他……们,好生诊一诊。”
我道:“莫非要等神医证明谢凉是真有病,你才相信我们的证词?”
龙大侠却只淡然道:“这便不劳你费心。有病治病,天经地义,我没有苛待嫌犯的习惯。”
我狐疑道:“如何治?”
陶大夫道:“此例着实罕见,我所习医书之中并无记载。倒是听说苗疆巫医有一种以虫浴驱除恶灵之法,或可一试。”
【谢凉】
龙大侠道:“试罢。”
……试什么?
旁边那美人微笑道:“那容我先问一声,谢公子与范公子,谁是恶灵?”
“什么恶灵?”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美人道:“两位共用一具身体,必须驱除一个,才能让另一个恢复正常。”
龙大侠道:“简而言之,你俩谁去谁留?”
……
我道:“当然我留。”
龙大侠眯眼道:“你是谁?”
【范爱国】
我道:“我是范爱国。”
陶大夫道:“那谢凉同意吗?”
我道:“同意。”
龙大侠道:“你让他出来证明。”
我道:“好的,你等等。”我换了个表情,“范爱国刚才说什么?”
“……”
龙大侠道:“你忒不会演。”
“……哦。”
龙大侠沉吟道:“无论如何,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谢凉。”
我道:“谢凉命数已尽,早就是个死人,原该依照命格早入轮回。”
陶大夫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谢凉】
我道:“无论刚才范爱国说了什么,我都不同意。”
龙大侠道:“……他说你命数已尽。”
我勃然大怒道:“他先死的!”
龙大侠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范爱国】
我道:“并无道理。我接管谢凉的身体乃是天意使然,他硬要挤回来却是逆天而行。”
陶大夫道:“等等,我有点晕……你现在
【谢凉】
是谁?”
我道:“我是谢凉!”
【范爱国】
我道:“实在抱歉,谢凉有个毛病,越紧张就越容易切换……”
【谢凉】
情势对我不利。龙大侠原本就看我不顺眼。范爱国能借我的五感掌握我的一举一动,我在明,他在暗。
我心想无论如何要抓紧时间把这厮弄死才
【范爱国】
想得美!
【谢凉】
龙大侠揉着额角道:“此事确实挺难决断。就不能保住一人,同时让另一人也不死?”
那美人道:“魂灵离体就该升天,除非找来另一具身体使用才行。”
龙大侠道:“那不可能。死者都入土为安了。”
那美人接道:“即使是曝尸街头之人,我身为医者也不能做如此大不敬之事。”
我慌忙道:“大夫,医者仁心,你忍心看见我的身体被他人强占么?”
【范爱国】
我驾轻就熟地“扑通”跪下道:“龙大侠,谢凉他自作孽不可活,可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你主持公道——”
“好了!”龙大侠皱眉喝道,“此事你俩自行理论,就当我好心白费了。”
我还想挣扎一下:“大侠,我是无辜的啊……”
龙大侠冷笑道:“无辜?看来你是真当我傻。你不是从什么千山万水外的村里来的,你是从千年之后穿越来的,对不对?”
“……”
龙大侠道:“我大凉律法明文规定,穿越人士须被押送去专门的府衙,然后再进宫受审,之后若未蒙天子垂青任用,就要收入天牢免生事端。此间事了之后,即使武林盟放了你,你也得被送去都城。”
……
我心尖上一凉,凉得整个人都委顿了。
我是拒绝的。
【谢凉】
“我是拒绝的。”范爱国在纸上写道。
是夜,客房门扉紧锁,烛火边飞虫舞动,我坐在灯下与他吵得不可开交。
范爱国写道:“以我俩这种三句话就抽一抽的情况,能被皇帝任用才有鬼了,只可能在天牢蹲到死。”
我读罢立即奋笔疾书道:“你占着这身体就必须坐牢不如早日升天还可积些阴德”
写完我就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刚刚写下的工整小楷已被涂成了一团墨渍,他在旁边用狗爬一般的大字写道:“你以为我走了就万事大吉?哪易五!那龙大侠始终不让人见盟主,还专挑这种时候离间我俩,说明他压根不信我们,就等着看你自行毁灭呢!!”
最后又用那种装神弄鬼的符咒试图恐吓我。
【范爱国】
那叫感叹号。
【谢凉】
我简直无法传达这熊熊燃烧的怒火,落笔都成了狂草:“龙大侠不信我们盖因你每每口出妄言害我无法取信于人”
范爱国不甘示弱:“自己谎都不会撒,还赖我圆不成谎?一遇危险你就晕,是谁帮你一次次死里逃生的?”
我的狂草越写越大:“若非你碍事我早已逃到天涯海角何来这许多麻烦”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在天上飞了!!”
我受够了他那符咒:“难道我该感谢你将我气得回魂不成!!”
“本来就是!!!”
……
我竟无言以对。
【范爱国】
我的积怨一次性爆发了:“告诉你啊谢凉,上辈子老天判我英年早逝,我没话可说。可老天又让我重活一次,我不想着建功立业,起码也想吃吃喝喝享受一下人生——结果呢?你说说结果呢?挤在这身体里跟着你提心吊胆风餐露宿泥地里打滚,一睁眼不是飞箭就是飞镖,我做错啥了非要受这个活罪?”
“……”
谢凉这次一个字没写,想来也是自知理亏。
我却停不下来:“别说活出个人样了,一照镜子连自己的脸都看不到,你知道连自己的脸都没有是什么体会吗?老子明明比你帅多了。”
“……”
“你当我稀罕这身体?胳膊腿儿没有半两肉,一挨揍就疼一宿,换我原来的身体一只手能把你提溜起来……”
我还想往下写,谢凉却在这时添了一句:“何谓帅”
“……就是好看。”
“你比我好看么”
这家伙到底抓不抓得住重点?
“当然。”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好看得不行不行的,腿比你整个人还长。你那日不是看见过吗。”
【谢凉】
那日我在天上,隔太远了,糊糊的一团看不清。
这样一想,我对他真有些同情起来,架也吵不下去了:“对不住”
写完这句我忽然感到一阵惫懒,搁下笔不再多言,静静地任由范爱国浮上来。
结果范爱国也歇了火:“也罢,你拖我逃命,我拖你坐牢,就算两清。”
一想到那样的前景,当真心灰意冷。我生无可恋地将纸揉成一团烧成了灰烬,探身吹熄了烛火。
今夜窗外层云蔽月,只有远处黯淡的灯火消融入纸窗,染出血似的赭红。我坐在黑暗里,孤身等待那判决随黎明到来。
——说是孤身也不尽然。一时之间,倒有一种只剩我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如果余生注定要在牢狱里终老,我反而不舍得驱走他了。哪怕像这般说说话,好歹能互相解个闷。
可是……平白蒙冤,背井离乡,苦苦挣扎半年,竟还是如此一个结局。
叫人如何甘心?
无法甘心!
我茫然四顾,龙大侠走时没收了我的佩剑。
我一咬牙,猛然跳起身,猫腰踮着脚尖挪到门边,贴耳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动静。武林盟大约是不相信我入了瓮中还敢作妖,只留了两个昏昏欲睡的侍卫守在门外。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直跳,回身自桌上取了那鹤形烛台,拔去蜡烛,飞扑过去推开了门,径直奔向
【范爱国】
……
干啥?
那俩侍卫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倏然双双回身,喝道:“做什么!”
我苦啊。不过是走了一会儿神,这就跟不上节奏了,那厮也不会提前打个招呼。我茫然地将烛台藏到身后,赔笑道:“大哥,我起个夜。”
一名侍卫道:“你房内便有恭桶。”
“哦。”
他一脸警惕地举剑朝我走来:“你手中拿着什么?亮出来看看。”
我慌忙
【谢凉】
猱身抢上,一烛台将他砸晕了过去,顺手夺过他手中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到了另一个侍卫的颈上。这几下倾尽我全力,堪称兔起鹘落,可怜那侍卫连剑都未及拔出,白着脸道:“你要什么?”
我四下一望,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徐狷在何处?”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又道:“别痴心妄想了,武林盟到处都是防卫——”我一指将他点倒,匆匆扒下他的衣服换上了,趁着无人赶来,悄无声息地掠入了夜色中。
武林大会上我虽未夺魁,到底拿了第二,放倒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我适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龙大侠是何目的,既然他是瞒着众人将我秘密送来这客房的,便说明徐狷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咫尺之距。
他不知道,就不会有防备。
只要找机会制住他……
只要逼他交出那把失窃的玄离剑,自可为我证明清白。
若他抵死不从,那也好办。我杀了他,正好替范爱国弄到个新躯壳。老是老了点,至少位高权重,可供他吃吃喝喝,总比跟我挤着舒坦一些。
到时候……
【范爱国】
到时候,再由我扮作徐狷去找林盟主,说几句一切都是误会云云,就可撤了对谢凉的通缉令。
我头一次觉得这小崽子还有点儿智商。
可他还是算漏了一着。谁要扮个臭老头子?若真能做到那一步,我直接将他踹进徐狷身体里,岂不更是皆大欢喜?果然还是我的智商高一点。
【谢凉】
可惜此刻不能跟范爱国交流,我猜他应该很激动。
【范爱国】
……
【谢凉】
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侍卫使诈,因为这一路摸来,竟然只遇到零星五六个巡逻的侍卫,我稍稍隐匿身形便悉数躲开了。原该固若金汤的武林盟,守卫出乎意料地薄弱。
越是接近灯火明亮处,四下越是空旷不见人影。
难道那人一开始就指错了方向?
我越想越不对,蓦地回头探看,只觉月黑风高一片死寂,甚至听得见蚊蝇嗡鸣。四下草木无风自动,便似一团团青面獠牙的暗影,不知藏了多少腥膻的杀机。
我半路急转,纵身翻过一面矮墙,落地时顺势一滚,没入了墙角的阴影中。
【范爱国】
前方不远处恰好有一名侍卫值岗,似乎是听见异动,他疑惑地回身张望了一番,却未能发现我。
我镇定地屏住呼吸,化为角落里一块岿然不动的杂石。
他稍作犹豫,按住腰间的剑柄靠近了过来。
直到目标接近到五步之内,我……还是没动。
这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做比较好。
然而谢凉这厮一遇上大事就迟迟不醒。距离越缩越短,侍卫的目光已经朝我移来——
迫不得已,我抓着剑就骤然蹿出。
这侍卫却异常警醒,长剑闪电般地出鞘,毫不犹豫地朝我刺来,同时口唇一张就要呼救。
谢凉!
【谢凉】
剑锋寒光直迫我眉睫,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身一撞,拼着肩上受他一剑,五指成钩朝他喉间抓去。
对方没料到我会如此拼命,呼声尚未出口便被我生生掐断。我肩上剧痛,控制着力度险险未捏碎他的喉骨,厉声问他:“徐狷在哪?”
他口中咯咯出声,满头冷汗潸潸而下,缓慢地放开了剑柄以示投降。
我抓着他退回墙角暗影中,五指稍松:“说。”
结果他一开口就颤声道:“你、你是谢凉?”
“不关你事。徐狷呢?”
侍卫继续颤声道:“昨儿个林盟主便亲自撤了你的通缉令,还传书去了潇湘山庄,请你到武林盟与徐长老当面对质……”
我眼前一黑。
【范爱国】
完了。
龙大侠已经对林盟主转告了我们的供词。
林盟主将信将疑,所以请谢凉对质。
按理说,徐长老此刻必然在武林盟内外设下了天罗地网,不让谢凉活着踏入一步。
可是四周为何这么空呢?
答案只有一个。
我对着侍卫笑了笑,他的冷汗流得更欢了。
我道:“跟你打个商量。你稍等几息之后,能不能对我说句话?”
“……什么话?”
“‘范爱国叫你赶紧跑路。’”
“啥——”
【谢凉】
我一掌将他劈倒,反手抽出肩上插的剑,捂着伤口翻出矮墙。
一落地我就知道已经晚了。
墙外火把熊熊,飞虫狂舞,黑压压围了起码六圈侍卫。
为首那名眼皮耷拉的老者,看着分外眼熟。
他朝着我走近一步,抚须道:“贼子谢凉,你已罪孽深重,居然还敢混入武林盟兴风作浪,实乃江湖败类。弟兄们!”
六圈侍卫纷纷举起兵器,看这样子是打算将我就地解决。
想我生来众星捧月,临去不也卑如蝼蚁。事后即使林盟主对他起了疑心,也换不回我一条贱命了。
我半身带血,放声大笑道:“徐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都到这种关头了,你还打算血口喷人为自己狡辩?”
“不打算。”
我满腔悲愤化作了通身狂涌的真气,徐狷眼皮倏然一撩,立即后退喝道:“快将他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手里的十八般兵器朝我周身招呼过来。刀剑加身,血如泉涌,我浑然不觉,长剑挟风直指徐狷心口,只想拉他为我殉葬——
这一刹那,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
到底还是对不住范爱国。
虽然一直想着赶他走,但这一路多亏他陪伴,才不至太凄凉。
【范爱国】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看得懂。
总之等我回过神来,那些拥来的人已经倒下了一半。我身前挡了一道散发着“在下始终是男主”的寂寞气息的背影,身形闪动之间,将那刀光剑影牢牢阻在三尺之外,衣发俱扬,宛若天神。
“龙大侠!”我趴在地上热泪盈眶。
徐狷一脸冷肃道:“龙大侠,我武林盟为江湖除恶,你这般插手是何意?”
龙大侠淡声道:“我只听令于林盟主。”
徐狷一顿,狂笑道:“林开居然只派了你一人过来?真当你能横扫千军?黄口小儿,未免太过托大!”
龙大侠那一招一式气吞山河,声音却平静得像坐着闲聊:“徐狷,你向来为人景仰,何以如今判若两人?你四处收集饮血千万的凶剑,妄图拔升修为,其实早已为凶剑俘虏了。”
徐狷似乎吃了一惊,强作不屑道:“你们早就发现,还一直隐忍不发?”
“只是早有怀疑,等你自行露出马脚而已。”
……
等等。
那谢凉算什么?
【谢凉】
龙大侠一边砍人一边道:“谢公子,多谢你揭露徐狷真面目。其实这半年来一直有武林盟的人暗中跟随你,才能助你次次化险为夷。”
“……”
我道:“我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感激呢。”
龙大侠道:“为表诚意,我就当不认识范爱国。”
他是指穿越者那事?
我目光一闪,慌忙喊道:“小心!”
徐狷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锋刃暗沉隐现血光,正是被他盗取的玄离剑。凶剑在手,徐狷仿佛功力大增,老迈的身躯以不合常理的轻捷欺近龙大侠,与之缠斗到了一处。剩下那几个侍卫见状急忙扑向我,却被从天而降的数名黑衣人拦住了。
徐狷动作刁巧诡异,内力蛮横却更甚林中那次。我看在眼中,毛骨悚然。与其说是他在使剑,不如说那柄剑操纵着他。
龙大侠面不改色道:“盟主部下已经赶来了,你不可能逃出生天,不如——”
【范爱国】
“不如你替我死!”徐狷目眦欲裂,短刃当空朝龙大侠劈去,霎时间将龙大侠的剑斩成了两段。
龙大侠猛然弃剑,趁徐狷被短刃之巨力带得踉跄之际,一掌拍向他的后心!
徐狷立时口喷鲜血,显然被他那一掌震碎了内脏,玄离剑脱手坠地,人也摇晃着倒了下去。
那具槁木般苍老的身躯里,似乎有一团灰光幽幽升了起来。
我突然醒悟了。
时候到了。
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时机。
我鬼使神差地低头一望,忽而望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蜷缩着一抹轻盈的魂魄,在沉睡中静静地漂浮。那是谢凉。我只消伸手一抓,就能将他拽离肉身,扔到新宅去。
……
或许人在夺得生杀大权的时候,反而开始心存敬畏。
又或许是我莫名地有愧于他。
也可能是别的。
反正不是心软。
【谢凉】
我睁开眼,只见一抹淡薄惨白的魂灵在不远处显形,缓缓朝徐狷的尸身中钻去。
这景象当真熟悉。
胸口某处像被剜走了一块似的,空旷得令人无所适从。
我带着一丝无以言喻的悲凉,望着那抹幽灵朝徐狷的尸体融入进去……融入进去……
然后又飘了出来。
【范爱国】
怎么回事?我占领不了!
那天我顺顺利利就住进了谢凉的身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挤不进去。
我试了数次,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朝高处升去,离那尸身原来越远。
为什么?哪里出错了?
遥远的某处似乎传来一声诡秘的轻笑:“你可知徐狷德高望重、有权有势,为何无故走上歧途?”
……
“因为他不是徐狷。”
那声音狂笑道:“我鸩占鹊巢了十年,那早已是一具十年死尸!你还想据为己用,太天真了!跟我一道投胎去罢——”
我茫然低头,看见谢凉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骗子。”他道,“就你还好意思自称比我帅。”
【谢凉】
范爱国笑道:“你这审美存在时代的局限性,无法感受哥的英俊。”
范爱国越升越高,恍如随朝露蒸发的幻影。
我泪眼模糊,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最后吐出一字:“哦。”
他道:“重活这半年,我其实挺开心的。”
“……”
“你多保重,我先走一步。”
【范爱国】
就像标准结局那样,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又睁开了。
因为此时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这巨力混杂着莫名的眷恋,与玄妙的天意。它吸引着我,不断下坠,坠向混沌苦难的大地——
我看见了谢凉不知何时挥出的长剑。那或许是他这辈子使出的最快、最准的剑招。
长剑之尖,稳稳戳着一只蚊子……的尸体。
【谢凉】
我道:“你要不要先喝点?”
……
我道:“别赌气了,今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呢。”
……
我道:“也别喝太多,我怕你飞不动被人一巴掌拍死。”
……
具体的细节实在难以解释。
总之……我的病好了。
今天我依旧在带着范爱国寻找新身体的道路上。
七英俊:
九零后双子座,
留学美帝杭州人,
脑洞大,事儿多。
对语言、艺术与心理都十分有兴趣,
曾在好莱坞某大型影视公司实习。
出版作品《呵呵》
微博:http://weibo.com/qishiyou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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