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章
唯之与阿,其相去几何?美之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不畏。
恍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
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
俗人皆察察,我独若闷。
惚兮!其若海;恍兮!其若无所止。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孔德之容,唯道是从。
【今译】
应诺“唯”和答应“阿”,它们相互的差距有多少?美好和丑恶,它们相互的差距有几许?人们所畏惧的,也不可不畏惧。
恍惚啊!它无边无际,好似没有尽头呀!
众人都熙熙然欢乐,好象享受丰盛的“太牢”宴席,好象春天登台远眺。
我独自栖泊啊!在它尚未萌发几兆的时际,好象婴儿还不懂得喜笑,儽儽然悬空下垂啊!好象没有归宿的地方。
众人都富裕有余,我独自好象遗亡。我怀着愚人的心呀!浑浑沌沌啊!
世俗的人都昭然明白,我独自好象昏昏昧昧;
世俗的人都明察秋毫,我独自好象闷然浑浑噩噩。
惚然茫昧啊!它好象广漠无际的海洋;恍然仿佛啊!它好象没有栖止的地方。
众人都是很有作为的,我独自顽钝而且鄙陋。
我的欲愿,独自特异于世人,而贵重取食于母亲,大德的容纳含受,唯是顺从于大道。
【校正】
⑴唯之与阿,其相去几何?美之与恶,其相去何若:帛书甲本作“唯與訶,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乙本“何”作“呵”,“其”作“亓”,“恶”作“亞”。傅本如此,从之,并据帛书补“其”字。王本作“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
⑵亦不可不畏:帛书甲本作“亦不”,余损掩;乙本作“亦不可以不畏人”。傅、王本作“不可不畏”,从之,并据帛书补“亦”字。
⑶恍兮:帛书甲本损掩;乙本作“呵”。后句“呵”“呵”,十四章“是谓望”及二十一章的“”、“”实为“惚恍”两字。现据乙本写定。傅、王本作“荒兮”。
⑷若春登台:帛书作“而春登臺”。傅本如此,从之。王本“若”作“如”。
⑸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帛书甲本作“我泊焉未佻,若”,余损掩;乙本作“我博焉未垗,若嬰兒未咳”。傅本作“我独魄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咳”;王本作“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该”,从之,并据帛书改“如”为“若”。
高明说:“乙本作‘博’,乃‘泊’之借字。‘泊’、‘怕’二字义同通用,皆谓恬静无为。”傅本“魄”字,亦“泊”之借字。孩, 《说文》:“古文‘咳’字,从子。咳:‘小儿笑也,从口亥声。’”
⑹儽儽兮!若无所归:帛书甲本作“累呵如”,余损掩;乙本作“纍呵佁无所歸”。傅本作“儡儡兮其不足以无所归”。王本如此,从之。儽、纍音同义通。
⑺我独若遗:帛书甲本作“我獨遺”;乙本无。傅本如此,从之。王本作“而我独若遗”。
⑻我愚人之心也哉:帛书无“哉”字。傅、王本如此,从之。
⑼沌沌兮:帛书甲本作“惷惷”;乙本作“湷湷呵”。傅、王本如此,从之。
高明说:“‘惷惷’、‘湷湷’、‘沌沌’皆形况字。”
⑽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俗人皆察察,我独若闷:帛书甲本作“鬻”,中间损掩,下作“呵鬻人蔡蔡我獨呵”;乙本作“鬻人昭昭,我獨若呵!鬻人察察,我獨閩閩呵”。傅本作“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俗人皆詧詧,我独若闵闵”。王本作“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按傅本与上文“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语调顺畅连贯,据以写定。
高明说:“‘闷闷’、‘闵闵’、‘闽闽’皆重言形况字,音同字异,意义相同,不必强为分别也。”
⑾惚兮!其若海,恍兮!其若无所止:帛书甲本作“呵其若囗,呵其若无所止”;乙本作“呵亓若海,呵若无所止”,据以写定。傅本作“淡兮,其若海,飘兮似无所止”。王本作“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帛书研究组读“”字为“恍”,王本二十一章“惚兮恍兮”,帛书“恍”字均作“”。
蒋锡昌说:“‘惚恍’或作‘忽恍’,或作‘芴芒’,或作‘惚怳’,双声叠字,皆可通用。盖双声叠字,以声为主,苟声相近,即可通假。‘恍惚’亦即‘仿佛’,《说文》:‘仿佛,相似视不是也。’”
⑿我独顽且鄙:帛书甲本多损掩,唯余“以悝”;乙本作“我獨門元以鄙”。傅本作“我独顽且图”。王本作“而我独顽似鄙”,王注:“无所欲为,闷闷昏昏,若无所识,故曰‘顽且鄙也’。”可见王本原作“顽且鄙”,据以写定。傅本作“图”者,当系“鄙”之省。参见《辞海》鄙条,“按今每乡有分若干啚者,当即鄙之省,俗读图,盖以图俗字亦作啚,与之相混也”。顽,《广雅·释诂》:“愚也,钝也。”鄙,《辞海》:“朴野也,固陋也。”顽、鄙并列,其间不该是副词或动词,应该是连词。以,《辞海》:“及也,与也,而也。”以与且义同,均起连词作用。
⒀吾欲独异于人:帛书如此,从之。傅本同。王本作“我独异于人”。
⒁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通行本在二十一章。
严灵峰说:“此二句与下文不甚相应,疑系三十二章错简。”
谨按:确是“不甚相应”,属之本章末,即顺理成章,非错简也。
【注释】
⑴唯之与阿,其相去几何:
吴澄说:“‘唯’、‘阿’皆应声,‘唯’,正顺;‘阿’,邪谄。几何,言甚不相远也。”
宋常星说:“唯者,彼呼此应,敬谨顺承之声也。阿者,忿然逆应之声也。虽然相去不远,唯者是取善之本,阿者致恶之根。应之于唯,尽得其善;应之于阿,必得其恶。”
⑵美之与恶,其相去何若:
蒋锡昌说:“顾本成疏:‘顺心为美,逆心为恶。’”
⑶人之所畏,亦不可不畏:
范应元说:“慢与恶,逆乎天命,皆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君子所以谨其独也。”
宋常星说:“此善恶两端之间,天下之人,亦皆知畏。是以知几何者,善恶之关要也。倘若不畏,则祸辱之事,是非之害,不能止矣。”
⑷恍兮!其未央哉:恍惚,茫昧的样子。未央,未有边际。
⑸众人熙熙,若享太牢:太牢,《辞海》:“《礼·王制》:‘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程大昌《演繁露》:‘牛羊豕具为太牢,但有羊豕而无牛,则为少牢。’”此处譬喻丰盛的宴席。
河上公说:“熙熙,淫放多情欲也。”
⑹若春登台:
河上公说:“春阴阳交通,万物感动,登台观之,意志淫淫然。”
⑺我独泊兮!其未兆:
王弼说:“言我廓然无形之可名,无兆之可举。”
日·福永光司说:“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国历史的山谷间,以自语着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自语,正象山谷间的松涛,格调高越,也象夜海的荡音,清澈如诗。”
⑻若婴儿之未孩:
宋常星说:“止世味于未兆之先,其无欲无为之妙,如婴儿之未孩一般,不知不识,无思无虑,惟食母乳,不知世味。”
⑼儽儽兮!若无所归:儽,《说文》:“垂貌。”纍纍,《辞海》:“相连缀不绝貌。《礼·乐记》:‘纍纍乎端如贯珠。’”儽、纍义同。
宋常星说:“未兆之先,似为不为,不为若为,心德之妙,不着于迹,不泥于形,无有定体,若无止归之状也。”
⑽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
王弼说:“众人无不有怀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余也。我独廓然无为无欲,若遗失之也。”
宋常星说:“众人之心,常怀不足,终日营营于功名富贵,逐逐于荣华得失,即已无不遂意,而贪之不已,惟求有余。我独若遗,遗者,遗弃其求余之心,守其知足之念也。功名不能乱其志,利禄不能惑其心,惟知道之可求,道外无所求也。”
⑾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河上公说:“不与俗相随,守一不移,如愚人之心也。”
陈鼓应说:“‘愚’是一种淳朴、真质的状态。老子自己以‘愚人’为最高修养的生活境界。”
⑿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
王弼说:“耀其光也。”
宋常星说:“昭昭者,聪明外露,谋虑多端之谓也。若昏者,收敛视听,有若不明之貌也。”
⒀俗人皆察察,我独若闷:察察,分析明辨,明察秋毫。《新书·道术》:“纤微皆审谓之察。”闷,《辞海》:“浑噩之意。”
释德清说:“察察,即俗谓分星擘两,丝毫不饶人之意。”
宋常星说:“察察者,私智泛用,窥探细微之谓也。闷闷者,见德忘物,纯一不杂之貌也。”
⒁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王弼说:“以,用也。皆欲有所施用也。无所欲为,闷闷昏昏,若无所识,故曰顽且鄙也。”
⒂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欲,欲愿。心所爱为欲,愿也。 《文子·微明》:“心欲小,志欲大。”母,是老子特有名词,如“有名,万物之母也”;(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地母”;(二十五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五十二章)
王弼说:“食母,生之本也。人皆弃生民之本,贵末饰之华,故曰‘我独欲异于人。’”
劳健说:“‘贵食母’与‘复守其母’,同是崇本之旨,‘食母’、‘守母’,乃所以为道。”
肖天石说:“圣人抱道而居,故贵食母。守其母,则天地万物之机,自然造化之妙,皆不求得而自得矣!故贵食母者,贵得道、守道、用道而证道也。”
⒃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孔,《辞海》:“大也,甚也。《诗·小雅·鹿鸣》:‘德音孔昭。’深貌。《淮南子·精神训》:‘孔乎莫知其所终极。’”容,《辞海》:“宽容也;含受也;仪容也。”
河上公说:“孔,大也。有大德之人,无所不容,能受垢浊处谦卑也。唯,独也。大德之人,不随世俗所行,独从于道也。”
【解说】
唯、阿与美、恶之间,它们相去几何?相去何若?本是唯阿出于一声,美恶在于一念,究竟有多少的差距呢?然而,同源而殊趋,则犹如霄壤之别啊!唯也,美也,则众人皆喜之,皆趋之;阿也,恶也,则众人皆恶之,皆弃之。
老子从生活中常见的现象,揭示了人生辩证法,告诫说:“人之所畏,亦不可不畏!”于此,反映了老子的群众性实践的观点,即生活现象的后面,隐藏着其无形的本质。社会与人生是一分为二的,同出于声,而唯之与阿;同在于心,而美之与恶;所以截然相反,究其本质,乃在于心也。因此,戒慎恐惧乎心,而唯群众性历史实践的经验是从,亦即“唯道是从”的一个重要方面。于此,绝不可自是自见、自矜自伐、自贵自居、我明我情,而孤高冷傲,我行我素,甚至狂妄自大,刚愎自用。那样,乃“不道,早已”,(三十章)未有不以失败告终的。是以人之所畏,经过广大人民群众实践所检验的教训,亦不可不畏!
突兀而来,老子天纵之笔,一句“恍兮!其未央哉!”好象与前段毫无相涉,没来由地天马行空,生面别开!于此,吾识老子之所以为老子啊!
老子的大道思维,于此显现了它的飞跃性。恍惚啊!它无边无际,好象没有尽头呀!恍者,难以辨认也,恍惚不定也。未央者,未尽也。意谓此两者相去几何?相去何若?恍惚难以辨认,它没有边际,它没有尽头啊!也就是何以人皆畏之,而亦不可不畏之理的所在,直是一言难尽啊!
于是乎!老子道情充溢于胸间,而不可自已,诗意奔放于心中,唯驰骋于文字以自白,此乃圣人与俗人的大分野处。
众人兴高彩烈地尽情享受“太牢”般丰盛的宴席,好象春天登台远眺大好风光;
众人都显得很富裕有余;
世俗的人都很昭然明白;
世俗的人都能明察秋毫;
众人都是很有作为的;
然而,
我却独自栖泊于几兆未萌的时际,好象婴儿还不懂得喜笑;
我的心儽儽然悬空下垂啊!好象没有归宿的地方;
我却独自好象遗亡;
我却独自好象昏昧无知;
我却独自好象闷然浑浑噩噩;
我却独自显得顽钝鄙陋;
这是何等强烈而鲜明的对照啊!
因为,我怀着愚人的心呀!浑浑沌沌啊!无知无欲;惚惚恍恍啊!好象广漠无际的海洋,仿佛没有栖止的地方。
为什么与众独异,而有根本的差别,无异于天壤之别呢?
老子一语道破:
我的欲愿,独异于世人,而贵重取食于母亲,大德的容纳含受, 唯是顺从于大道。
老子在这篇形象生动、寓意深刻的咏道诗中,既是他自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心身合道的内外体现,又是代表善为道者敞开胸怀,让人们窥见其抱道处世的声容起居,给我们展示了良贾深藏若虚,“明道若昧”,(四十一章)以愚自守,“见素抱朴”(十九章)的玄德典范。
且看,老子与俗反矣!远矣!他乃是:
“我独泊兮!其未兆”;“我独若遗”;“我独若昏”;“我独若闷”;“我独顽且鄙”。
以此世骇俗之“五独”,处于斯世,善利处恶而不变,入世化俗而不污,巍然独立而不改,而世俗一切的亲疏、贵贱、利害皆不入于胸次,我唯玄而同之,超而越之,任青眼与白眼交替,让谩骂与冷笑俱来,我但独以处之。“吾欲独异于人!”石破天,一语翻起千层浪,天地,泣鬼神,耀日月,辉万古啊!我以一独,傲然自处。
吾欲非众欲,吾欲非俗欲,吾欲者,大道之欲也,宇宙之欲也,是乃天心、我心、人心之所同欲也。能知吾欲之独异于人者,方许读此五千言,方允于我心地中驰骋,方能天地与我并生,万物共我为一,方能担负道化宇宙、德溥无极的大道历史重任。
愿效独异之吾欲以为欲者,而于世俗所奔竞所热衷所迷溺的名利权位、声色犬马、难得之货中,冷然鄙视,飘然解脱,从而“四绝”无痕迹,“五自”消踪影,乃得道的真人、弘道的圣人,臻于人生的大道真善美境界矣!
欲问其所以然,世俗乃是道场,天堂即在人间,贵乎食母,以取食于母亲——大道为天下贵,“孔德之容,唯道是从”,此即吾独异于人之欲也。
于此,我们可以明白圣凡的分野:圣人求愚,守愚,处于愚,而凡人求智,守智,处于智。殊不知老子之愚,不但不是世人所轻视的愚蠢、愚拙、愚笨之愚,也不是世人所称赞的大智若愚之愚,它乃是善为道、深于道,玄同一切的玄德风貌。老子之愚,是“上善若水”,(八章)用之于己,可以“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五十九章)可以知天下,知天道,可以“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十章)用之于世,可以道化天下,可以为圣人,无为而天下治。老子尚愚,能愚,为“食于母”、以道自养的自然体现。守愚,处愚,为抱道而行、唯道是从的最高境界。难矣哉!愚也!老子以“我愚人之心”,推己及人,“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也”,(六十五章)不是让百姓明智,而是化之以愚,彼此皆愚,同归于愚,相忘于愚,正是相化相忘于道,如鱼之相忘于江海。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知其要者,一言以终。此是老子之所以成为老子的要妙所在啊!
啊!老子的愚人颂,其愚不可及乎?否!具有沌沌兮!愚人之心,而吾欲独异于人者,自可效老子,而与老子共愚于道。二千五百年之后,我们有幸传老子之真,效老子之愚,与老子同贵食母,诚人生的至幸啊!
它可称之为唯道是从律,是为道修真的根本原则,是积德进道的无上妙法。此中有玄妙,唯心领神会、身体力行者可体验之。
本章是老子的自白诗,是他内心世界的独白,以至他的气质、气象的外在流露,是他与道合真的真人形象、圣人形象的维妙维肖的自绘图。
我们当以老子为自己的光辉榜样,牢记他的教诲,以“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为人生的最高准则,从而化世俗的私欲为大道的公欲,永远贵重取食于母亲——大道,敢于超凡脱俗,洗净尘氛,卓然独立而不改,“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五十六章)正是“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于是乎!面对着众人的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面对着俗人的昭昭、察察,我独若闷、若昏;面对着众人的有以,“我独顽且鄙”;面对着众人的有余,“我独若遗”;此“五独”者,乃“吾欲独异于人”的殊异处,正是老子崇高伟大的风格啊!
善为道者,去私除妄,化俗心为道心,化俗欲为道欲,从而超凡脱俗,洗尘返朴,成为真人——真正的人,效老子之“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永远“孔德之容,唯道是从”,自身也由真人而升华为圣人,成就了弘扬大道的理想事业,实现了人生真善美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