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大家都知道,他以脑洞闻名。他在一档节目里说自己有一个杀时间的构想,闲来没事经常会拿出来推演一番。这个构想的运作过程可以用来解释作家的写作之艰辛。这个构想就是:如果他在沙漠里走,发现了一个大金块,这个金块有十吨重,他如何把它运出沙漠?首先,他要走出沙漠,然后去附近借一个切割机、一台卡车,还要租一个仓库。他不会使用切割机,还得去学。学完之后他驾驶卡车回到沙漠,用切割机把金块切割成能够搬运的大小,然后用卡车运出去,把金块藏在仓库里。接下来他得考虑如何把这堆黄金运回自己的城市,如何把它变现。运输走空运、陆运还是海运,怎么才能掩人耳目。最后,变现是最困难的阶段,把黄金切割成太大份拿出去卖,马上就会被警察抓到,切割得太小,又很费时间⋯⋯
以上是一名负责任的小说家对一部作品的构思过程。我们看小说看电视剧,经常能发现一些硬伤,这些硬伤的出现,是创作者不负责任或者缺乏相关知识导致的。脑洞不该随便开,开了必须把它填上,这才能说服读者,使读者能够将自己的意识短暂地沉浸在作品中。大部分网络小说之所以为主流文学所不齿,就是因为它们的创作者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无知无畏夸耀成自己的想象力。
回到标题,在沙漠里发现十吨黄金,通俗小说家用逻辑推演,如何处理黄金;而严肃文学作者会怎么做呢?可能,他从一开始就会放弃这类题材。
要谈这个话题,还得先讲一下文学(小说)的分类。常用的是二分法和三分法。二分: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三分: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纯文学一般指那些纯粹追求审美的作品,最典型的就是红楼梦,而严肃文学通常指那些反映现实,介入现实的作品,比如鲁迅小说。可以看出,二分法把纯文学和严肃文学并称为严肃文学。二分法更为常用,也符合当下读者的心理预期。毕竟,大部分读者连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别都不甚清楚,再细分纯文学和严肃文学更是云山雾罩。当然,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二分,也是一个很大的题目,这篇小文章无法胜任,只是作一个简单区分。
好看与不好看
严肃文学作者一般不关心怎么把沙漠里的十吨黄金变现,他们更关心如何走出沙漠,关心沙漠广阔荒芜和人类内心世界的某种一致性。但严肃文学作者有时候也会写到沙漠里的十吨黄金。比如卡夫卡,他写格里高尔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这个脑洞比在沙漠里发现十吨黄金大得多。
通俗文学如果拿到卡夫卡的开头,应该大有可为。作者会不停找故事,没有故事他会牺牲一些东西去成就故事。比如,格里高尔这样的普通人,在通俗小说家笔下会忽然变成一个智勇双全的人。格里高尔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甲虫,他一定要找出自己变成甲虫的原因,他很可能会通过电视、广播信息,家人的只言片语,楼板的异响,食物的特征以及窗外的天象等等推理出事件的真相。
当然,这很考验作者的逻辑能力,一般的通俗作者写不来推理。因此变形这样的开头最可能发展成冒险小说。待在房间里,故事难以展开,创作者首先会让他逃离。他逃到野地,逃到林中。如果他在林中碰到另外一些被放逐的人类甲虫,甲虫们聚在一起商议,觉得活得太憋屈了我们要反抗,向人类进军,这就是机器人革命、丧尸围城一类的故事;如果他碰到森林之神显灵,说你这是背负了一个重大使命,人类破坏自然将要遭到神罚,将你变成甲虫作为沟通人与自然的桥梁,那么这就是一个环保主题的玄幻小说;如果他在林中小屋碰到一个美女,并与她发生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那么就是一段童话故事;如果他来到野外之后发现,世界早已经毁灭,残余的人类因为生存需要突变为甲虫,科学家利用某种视网膜成像技术,使得世界一直保持毁灭前的美好形态存在着,而他只是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真实面貌,那么这将是一个末日题材的科幻故事⋯⋯
按上面这些方向写(尽管我举的例子并不高明),处理得当的话,出来的东西毫无疑问都要比卡夫卡"好看"。然而,好看归好看,意义并不大。因为这类小说追求的不过是消遣,是爽快,并不触及人类生存的真实困境。而反观卡夫卡的小说,无疑是不"好看"的,他不塑造人物,非但不塑造,人物都只是一些符号,比如《城堡》和《诉讼》(审判)里的K,K没有个性没有名字也没有天花乱坠的层层磨难,但他倒是有通俗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奇遇。他在《城堡》里的奇遇就是永远进入不了城堡,在《诉讼》里的奇遇就是莫名其妙被捕被告知有罪却没人告诉他究竟是什么罪。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桥段,悬念十足,稍加推演都会变成噱头十足的故事。但卡夫卡没有那样做,他不给出答案,他让K就那么挣扎在他所设定的荒诞世界里,没有答案,也没有可救赎的方案。读者阅读期待一次次落空,找不到宣泄点:怎么回事,都到结尾了,,天哪,就这么死了?
那么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最明显的区别就出来了:严肃文学不"好看",通俗文学"好看"。但这并不能说明二者的本质区别。我们不妨反过来想一想,通俗文学为什么好看?因为它制造很多矛盾冲突,主人公有一个愿望想要达成,但是在到达故事的高潮或结局之前,愿望是绝对不会实现的。阻碍愿望达成的因素五花八门:亲人爱人死亡,主角消沉了;被信赖的人背叛,主角消沉了;能力不够,要先完成ABCD,才能攒够能力去完成E;在即将要达成愿望的前一刻,突然发生了偷盗、车祸、火灾、地震、陨石掉落;主角以为E才是自己要完成的愿望,然而达成之后才发现并不是,其实C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之前已经得到过C了,却丢弃了它,因此他要重新上路去寻找C,等等,不一而足。这么多的因素,使得故事充满了不确定性。阅读那一条条不确定,就像玩魂斗罗游戏一样,不停地击杀敌人,不停地向下一关进发,分数不断上涨,阅读一两页就能收获快感,这种即时性的乐趣让人难以自拔。
更棒的是,在这种不确定的终点会有一个确定存在:主人公在被虐了三百页之后,终于完成了心愿,读者便也跟着快乐起来;主人公在被虐了两百页之后,在第三百页终于要达成心愿了,可是第三百一十页,他迅速失去了它,或者他干脆死掉了,读者便恸哭起来。要么是喜剧,要么是悲剧,读者对那个结局会有这样两种预设。阅读需要安全感,尽管过程中不断抛出的悬念和意外可以对读者平庸的现实生活造成一种冲击和补偿,可读者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是自己能够把握的。如果TA把握不了一部通俗小说的全部,又如何安心地栖居在这个更为动荡的现实世界?普通的读者通常不会给自己找罪受。
而严肃文学不"好看",正是因为它的创作没有模式。它不负责生产冲突,也不包办读者的阅读兴奋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开场直接是一个凶杀案,读者看了激动不已,继续阅读之后发现被欺骗了,根本不是刑侦小说,通篇都在忏悔和救赎。加缪的《局外人》开头是这样的: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再没有比这更悬疑的了,然后主人公接着就杀人了,优秀推理小说开局应有的一切元素都已具备。可是读者再看下去,大呼上当。
严肃文学唤起人的恐惧,因而遭到读者拒绝
当然,说严肃文学不生产冲突,不代表它没有冲突。相反,它的冲突在逻辑上更严密,也更为读者所信服。简单来说,通俗文学强调外部冲突,严肃文学强调内在冲突。很多严肃文学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叙述也极其平淡,可是它内部却有一种强烈的紧张感。比如安部公房的《砂女》,主人公在一片沙漠中行走,掉进一个地下建筑。地下建筑住着一些人,每天打扫从上面流下的沙子,以免建筑被掩埋,砂女诱导主人公留下来帮她一起清理沙子。他开始的时候充满抵触,天天想着逃出去,年深日久,有一天他发现了出去的通道,可是他却不想逃出去了。《砂女》也是关于沙漠的故事,但这里面没有黄金,没有引人不断阅读的重重悬念。它只有一个冲突:他想出逃,她不愿。最后这个冲突悄然变化:他可以出逃了,他自己不愿。如果我们稍微反思一下人的生活,就会被这些严肃文学的精准震撼到。严肃文学的冲突,通常直指人类精神世界。关乎存在和命运的冲突,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如果说通俗小说是营造一个梦境,那严肃文学就是在现实以外开辟另一个真实世界。这种真实直抵心灵,将世界上你不曾关心的欢悦和苦难(通常是苦难)放到你面前,也将你生活中不曾观察到的东西换个方式呈现出来。普通的读者拿起一本书,是有期待的,要么是收获知识,要么是收获乐趣。学知识可以看工具书,那么看小说的目的只剩下找乐子。读者会想,我要找乐子,你给我看这些严肃的谜团,还得我去解读,解读出来还是一个真实世界,且是一些如此丑陋的真实,这算什么?做过胃镜的朋友都知道那种感觉,非常难受,而严肃文学就是"心镜",管子插到心里去了,肯定不会好过。因此,读者通常会拒绝严肃文学。
当下观众、读者讲究正能量正三观,看电影读小说,期待里面的人物给自己打气,甚至可以指导自己的生活。因此他们不允许作品里的人物有道德瑕疵,小调皮小可爱可以有,但是必须阳光向上百折不挠。而严肃文学恰好与之背道而驰。严肃文学的主人公可以是罪犯,可以是猥琐的小人,可以是平庸到极致的无名之辈。严肃文学的作者尊重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剖析这些人物的内心,使读者可以贴近这些人的精神世界,并发现:原来他们跟我们差别不大。这无疑会再一次打破读者的安全感。
那么,严肃文学为什么拒绝正三观正能量?
事实上,严肃文学并没有刻意排斥伟大、光明、正义。在二十世纪以前的大部分作品,也是有很高的道德标准,充满强烈"正能量"的。像雨果笔下,就有盲女和笑面人真挚无畏美好的爱情故事,有底层人民犯了罪受到神父的感化变成正直的人救助穷苦人民还当上市长这样的故事,更不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类直接将道德作为写作对象的大师。
在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盛行之前,作家对社会是有强烈责任的,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几乎就等同于是一个社会学家、教育家、道德家,至少在作品里表现出来的作者人格是这样的,尽管他们私生活里也有很多八卦可讲。那时的作家在作品里就是上帝,他能把握自己笔下的一切,批判不公不义,嘲笑权贵和恶人。可是渐渐的,世界的发展超出了作家所能把握的范围,尤其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的信仰。人们连上帝都不相信了,还能相信一个作家笔下描绘的世界?后来的作家放下了教化世人的宏图伟愿,开始向内写作,在小说里书写不解,书写世界反馈给他的荒谬感,他们不再作道德批判,并对每一个人物赋予价值,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现实的上帝已死,就不必在小说里充当上帝了。他们开始对最普通的人发生兴趣,试图描绘自己所理解的真实世界。他们已经无法像雨果那样描绘巴黎的全貌了,也不敢像巴尔扎克那样书写人间喜剧。
他们变回普通人。
也许还未完全等同,他们与普通人唯一的一点区别就是,他们还未放弃对真实世界的探讨,也未放弃对丑陋的挖掘和自省。在一个科技越来越发达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掌握了伪装的技巧和能力,现实世界变得云波诡谲。时间长了,人给自身设下的谎言变成了咒语,人难逃自己的圈套。以前的人们被贫穷和饥饿所困,后来人们逃离了贫穷,却在自我矫饰中失去了自由。
文学为了追求自由和真实,它将曾经至关重要的道德律放在第二位,文学书写一切,一切都可入文。既然现实已经被政客、炫耀癖患者、道德爱好者虚饰得十分美好,那么作家笔下的真实,便显得狰狞和丑陋了。
而这,令多数读者恐惧。
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没有绝对界限
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话题,因为涉及到很多标准,以及对文学的价值判断。
我们知道,至少在中国,小说产生之初的主要功用就是消遣。在明末金圣叹给小说作出极高评价之前,小说在文人看来几乎都是不入流的。古代文人的追求是经世济民,小说是街谈巷语,君子弗为也。可以说,中国古代大部分小说都是通俗文学。而西方的小说虽然也被称为"小说",实际上和中国小说在源起和内涵上都是不同的。西方小说起源于史诗和戏剧,它们描述先民们在这个世界里如何生存,描述人抗争不可抗争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极大的严肃性。尽管如此,西方小说被大量创作,也要等到通俗小说流行的年代。
通俗小说流行,严肃文学也跟着繁荣起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包含了两种意味:一,作家在反抗通俗小说之媚俗的过程中,创作了严肃文学;二,那些卓越的通俗小说往往在后世被归类为严肃文学。前者的例子,比如塞万提斯反骑士小说,创作了《唐吉柯德》,比如曹雪芹反才子佳人小说,创作了《红楼梦》。后者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比如巴尔扎克大仲马夏洛蒂·勃朗特狄更斯等等。
文学发展到今天,通俗和严肃文学的分界是越来越明朗了,甚至分出了阵营产生了鄙视链。然而,当代也有很多小说是可以兼顾可读性和文学性的,比如一部分人想拉进严肃文学大门另一部分人表示拒绝导致被迫骑在文学门槛上的金庸(金庸本人可能是不屑严不严肃文学的)还比如正在被热烈讨论的刘慈欣。而严肃文学的阵容方面,王小波、余华、苏童等等,它们的作品在保证严肃表达的同时也有很强的可读性。也有一些人,比如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中国当代作家写的全部是通俗小说。
关于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分类简单说到这,如果有人读到这并表示略有收获,那这篇文章就有了价值。如果有人读完,仍然表示不理解,那么最好的方法,还是去阅读。尤其是阅读严肃文学作品。大量阅读之后,便有了自己的一套审美价值取向,才开始明白什么作品好,什么作品不好。人从如今这个异化的世界重返真实世界的第一步,就是不再被低价值的电视剧和小说轻易感动到。惟其如此,人才会被解放出来,用全新的眼光审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