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枯湖》(节选)连载

一九七六年腊月二十三，正是黑沙窝的人们准备小年的日子，家家烙上了灶坨坨（那是麦面里夹上香豆草，一层一层，薄薄的，再掺上胡麻油），香喷喷的味道刚刚开始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正此时，一场沙尘暴从北边的巴丹吉林沙漠吹来。

那天下午，主人按照本地的习惯给白骆驼的妈妈吃上了冬藏的最好的干草，在干草中掺了两把盐巴，又喂了两豌豆瓣子，因为骆驼平时饮水太少，就让她独自出门去找水喝。骆驼也要过年啊！

那一年，年轻的骚母驼正好五岁，她冬日骚动的情绪正在勃发，她在心里挂念着三岁那年在黑沙窝深处遇到的那头身高两米的野公驼，他长长的驼嗉毛，鼓鼓的驼峰，傲视沙漠的长颈，以及高昂的头颅和桀骜不驯的目光，一切的印象都是那般的美好。他雄性的身影一直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年轻的母骚驼心里思谋着她心仪已久的儿驼，脚步不由自主地开始向大漠深处移动，而且越来越快，她相信自己脚步的方向就是她爱情的方向。她没有选择路线，只是向北方，北方黄澄澄的沙海，一浪高过一浪的沙梁子展现在母驼的眼前，数九寒天，对她而言更没有寒冷，她最为厚实的棉衣像一件华贵的晚礼服，她浑身抖了几抖，周身的毛发便是那般的顺从和飘逸。

日头斜挂在西天的高大的胡杨树稍上，似乎稍不留神就要掉下去。骚母驼没想回家，她的脚步一直不停地向着北方，再北方。金色的夕阳照在沙漠上，天地一时为纯金打造。

天渐渐暗下来，如新出的金器一般的沙漠，似乎在片刻之间经历了多少的朝代，变成了青铜。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如钩的月牙，竟如提纯出来的白金，刚刚从金匠手里脱手，闪耀着熠熠金光，虽则遥远，但那本身的色泽却足以照耀大地之心。脚下是青铜般的暗黄，虽然并非十分耀眼，却显得足够澄静，仿佛是经历了千万年之后的身心，没有炫耀，没有锋芒，只是闪烁着内心的静谧。

相较之下，骚母驼的心境却是浮躁难当，走在这心如止水的大漠上，身后是孤单而悠长的一串足迹，她内心深处的愉快空前绝后，似乎这天气和景致都是为她今天的幽会准备的。

她独自在人间小年的这一天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不知不觉在幸福的想象中已经走了很远。如钩的月牙渐渐丰满，月光越来越皎洁，突然，她感觉有风吹来，不冷不热，但是有尘埃泛起。她用长长的睫毛挡住了风沙，她依然在幸福的遐想中前行，她明白一场沙尘暴即将来临，但她坚信爱情也在不远的地方。风越来越大，沙尘越来越浓，细小的沙砾越来越强劲地打在她的眼睫毛上，她的眼泪开始流淌，不知道是因为风沙，还是为自己的爱情。

半个月亮在不知不觉当中消失，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银白色的沙漠变得黑澄澄的，越来越大的风沙和风沙的怒吼使她的心里开始感到恐怖，她知道沙尘暴已经来了，可能是一场旷世的沙尘暴。天猛然黑了，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只是依稀想到前面有一片胡杨林子，她凭着自己的直觉前行，同时，她以雌性特有的声音向她心仪的儿驼王子发出求救的呼喊。她一连声地大叫，但是，那可怜的声音被沙尘暴淹没了。她依然不停地叫唤，她终于听到了一个同类的声音，而且是雄性的声音，她又大声叫了一声，很快，传来了嘹亮的回声！

他终于来了，黑暗中，她清楚地听到儿驼王子就在不远处！

他们在叫喊中相互确认了对方，虽然她的声音已经呜咽，那是被爱感动的声音。

儿驼领着她，一边叫着，一边开始奔跑！他要带领她穿越沙尘暴，离开这死亡谷地。

她清泪长流，她一边呼喊着她的爱人，一边紧紧跟着他跑，他们在和死亡赛跑。

脚下如有千万条的黑色布带接连缠绕，身上的毛发如被万千只的大手揪拽，眼前如有无数的钢砂射来，母骚驼感觉她的四足是在儿驼王子的牵引下奔跑的，否则，这般的艰辛无论如何也难以抗拒。

在这样的沙尘暴中穿越了好久，终于，风开始渐渐缓下来，天开始慢慢亮了起来。在常人看来这般微弱的亮光，在母骚驼的眼里已经是那般的光明，她看着身边随她在沙尘暴中一起飞翔的儿驼王子，在无限的凄苦之余，爱情的温暖重新在她心里燃烧起来。

他们来到了一片茂密而枯萎的林子里，儿驼急忙在几棵胡杨树下卧倒，她也紧紧依靠在儿驼王子的身边槽下。他们知道，只要有这片茂密的林子，就意味着沙尘暴对他们不再是危险。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两个骆驼流着泪水互相注视着对方，传递着爱的宽慰。

天上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垂下来，月亮如半块巨大的橘子，照在银色的沙面上，夜已深。

那天晚上，黑沙窝深处传来两个骆驼一阵又一阵的呻吟，撩拨着胡杨林里的所有的动物，让他们听了彻夜难眠。

儿驼王子和母骚驼的欢愉的同时，不远处的林子里正好也有一群野骆驼，群中的另一儿驼倾听着如此兴奋地叫声，正在林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不久，那头野儿驼嘶叫着，率领着野骆驼群像又一场沙尘暴一样向着儿驼王子和母骚驼呻吟的方向奔跑而来，他们一面叫喊，一面从嘴里喷出胃中的食物渣粒。

儿驼王子知道挑战来了，而且是他们骆驼家族的常规决斗，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来的是一头身材没有儿驼王子高大的野儿驼，但是他彪悍的腿脚和晃动的驼峰也正在说明这他的实力。他的身后是十二头母驼，他的威仪正来自这群母驼。而站在对手身后的仅仅是一头家母驼，他有点可笑：怎么遇上了这样一个有失公驼面子的对手？儿驼王子清楚他们骆驼家族情战的终极结局：失败者丢下他的情人，离开这个群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