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志专栏 长篇小说《女孩,请走开》连载 NO.012期

※  12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想起了马一简，得叫他先去S市看卡卡，而我去照顾莫莉。事不宜迟，我给马一简打了电话。

　　我说：“卡卡被人黑了一把，小命难保，正在S市医院紧急抢救中，你先跑一趟，我随后到。”

　　马一简说：“不会吧，他还有今日呀。”

　　“叫你去你就去，不然最后一眼恐怕你也难看上了。”

　　“好。”

　　……

　　我忧心忡忡地闯进医院急诊室，首先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深度怀疑自己误入屠场。偌大的房间，横七竖八地放着若干张临时病床，医生持着我叫不出名的工具，如屠夫般镇定自若地在病人血淋淋的脸部或腿部耕耘着，忍受不住肉体疼痛的病人不停发出狼哭鬼嚎式的凄厉叫声，手握托盘的护士妹妹像只可爱的小白兔在各床位间上蹿下跳，还有几个节哀顺变的家属无比冷静地围观着。被我误以为屠场，着实委屈了这所本城最高级别的三级甲等医院，不知道在S市的卡卡是不是也一样被放进屠场里被医生耕耘着。一边想，一边找莫莉，我终于在最靠里头的床位上发现了被屠夫和小白兔遗忘了的莫莉。

　　莫莉右手臂打着点滴，正万分激动地对着电话怒吼着，听得出来她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吵架，然后我看到她嘤嘤而泣哭，那声音像只美丽的蚊子一般在你耳边很有节奏地低吟浅唱。

　　看到我走近她，她反应很迅速，使了个眼色，表示知道我来。然后装作信号不好，兀自对手机喊：“喂喂，怎么信号那么烂，听不见你声音了……”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她立马就把电话挂了。她破涕而笑：“你来了。”

　　“嗯，蛮有精神的，不疼了？”说完，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附近的一张小桌上，坐在床沿。

　　“人家疼得要倒立了，还精神？”她对我吐了吐舌头。

　　“刚才跟谁讲电话，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跟以前的一个男朋友，我跟他说我住院，他不给安慰，反而说风凉话。”

　　“啊？”在我面前这妮子也不避避嫌或圆个谎，莫莉还真是个不太聪明的女孩，不善察言观色，取悦于人。我心里虽有些不快，不过得适当隐藏一下。

　　我凝视着她的小脸，发现她眼睫毛怎么描成墨绿，连眼影也是雷同，象征生命力的墨绿色，还有脸上隐约可见一弯弯细小的青菜虫。

　　我将手伸向她的脸，说：“你脸上趴着几只青菜虫，我帮你抓一抓。”

　　她慌忙拿掉我的手，无比诧异地说：“哪来的虫子？”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老眼昏花，那一只只青菜虫竟是一道道泪痕，眼眶流出的白色液体被墨绿色的眼睫毛和眼影污染了，泪水滑过脸颊之处便成为一道墨绿色的泪痕。真是化妆的一大败笔，我算再次领教了莫莉粗糙的化妆技法。

　　“现在痛吗？”我差点忘了问她的病情。

　　“不痛了，点滴是用来镇痛的。医生说可能是慢性胃炎，具体要等点滴完做胃镜检查才知道。问你，胃炎会不会死人？”

　　“不会啦。这是常见病，一百个人当中有一百零一个有过这病。就是别老吃麻辣的东西，以后别贪吃泡菜了。”四川、重庆一带最喜吃麻辣的，这也太伤胃了，她平时吃饭没和着辣吃是吃不下的。

　　直到深夜两点才把五瓶大大小小的点滴消灭掉。我问过医生，他说明天再来做胃镜检查。而莫莉讨厌病房里的那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说什么也不想再待在医院。

　　她说她店里的集体宿舍太晚回不了，而我的宿舍太远了，明天要去医院做检查不方便。于是，我跟她相拥着在午夜的大街上疲惫地行走着，为了找家可以安身的旅馆。

　　东街的旅馆，生意爆好，都是房满，我们好不容易在一条迷宫般的小巷里，找到一家没有名字的旅社。登记处的一个老头子很不友好地打量了莫莉许久，嘴里不知所云地咕噜着什么。今天的莫莉衣服穿得赤橙红绿、光鲜亮丽，他一定以为莫莉是打扮风骚入时的风尘女子，或者是酒店门口摆设的那个露笑脸说“欢迎光临”的迎宾小姐。

　　莫莉意识到了什么，柳眉倒竖，杏眼暴睁，很敏感地拉着我往外走，暗暗骂道：“变态狂，以为我是干那行的，去死吧，我们走。”

　　于是，我们又走了一条街，才找到另一家。这家登记处的中年男人则需要我们拿出双方的身份证登记。当他看到我的身份证写的籍贯是清源城本地，而莫莉的身份证是重庆的，表情有些复杂，一定粗俗地把我们的关系低级化了。还好彼时莫莉倦怠不堪地靠在我的右肩，自顾自地玩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要不她又饶不了我，非得换家旅馆不可。

　　宽衣解带之后，躺在腿脚乱晃的床上，已经接近凌晨三点。时间老人已经脱掉他的旧袍子，又穿上了一件新袍子，旧的一天过去了，三点钟意味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此时的我太疲惫了，过不了几个小时，我就得驱车前往S市看望卡卡。虽怀抱着莫莉，但我没想要太多的情节。过度的疲惫让我原本的欲望被褪去，像因过度洗涤的衣服也会暗淡了原本浓重的色彩。

　　“莫莉，我们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要早早去找卡卡，你还得去医院检查。”我说，带着商量的口气。

　　“你想耍我？”莫莉的回答让我咋舌。

　　她的回答让我想起李娴娴。在李娴娴还未成为马一简的女朋友之前的一个夏夜。

　    那是五一节的某个夏夜，我和李娴娴在学校操场赏月亮，数星星，直至宿舍大楼锁门。不知道是故意错过进宿舍时间还是无意忘记的。反正后来，李娴娴提议我们上五号楼的六层楼顶继续看月亮数星星，因为学校六号楼是招待所，宿舍楼门是唯一没有被锁起来的。

　　在楼顶，我们用报纸铺成一张可以躺下的床，然后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躺下，没完没了地聊天，直至我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手又麻又酸，原来李娴娴躺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手。

　　第三天，我收到李娴娴的短信，里面只有一句：“你是头迟钝的猪，我做不了你的露水鸳鸯。”

　　此后，她急遽倒向马一简的怀中，像是赌气，又像玩家家，因为他们后来又很快分开了。

　　总之，那一夜之后，我失去了她，或者她失去了我。我已忘了那一夜她给过我多少暗示，依稀记得我曾对她有不纯动机，但我成功地克制了，同时也成功地伤害了她。这件事，马一简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从来没对我怀疑过，还一直把我当成他的爱情月老。

　　而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叫莫莉的重庆辣妹子，我要一如既往地克制或者怯弱吗？

　　我不笨，我懂得前车之鉴。

　　今夜，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滑进卧室，倾倒在她云白水亮的背上，我的心头涌上一股醉人的甜蜜。内衣解开，整座清源城的眼睛都合上了。一阵子的手忙脚乱之后，我觉得毫无成就感，从莫莉的表情可以真切地看出来。于是，莫莉一个翻身，就把我死死地……

　　今夜，是我的初次尝试，尽管是失败的，而对莫莉来说，她不是。我没责怪她，她说过她以前有过男朋友，我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真相，只愿世上的丑陋都蒙上美丽的画皮，何况莫莉的过去也不是丑陋的。

       莫莉不住地安慰我说：“以后会好起来的，没事的，可能你真的太累了。”

       半躺在床上，我点了根烟，心事重重，一宿未眠。而莫莉睡得没心没肺，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我的怀里。

　　天破晓，我起床，莫莉仍贪婪地睡着。我留给她五百块，我检查过她的钱包，她的钱还不够吃顿廉价的早餐。

        我还在去Ｓ市的车上，莫莉打来电话说：“我起床了，你怎么不在了？我要上班去了。还有，我不要你的钱。”

　　“怎么不去做胃镜？”我说。

　　“我听人说，做胃镜检查就是将一条又粗又黑的管子从嘴巴伸进胃里，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发抖。平时就是筷子戳一下喉咙，也要干呕不止，十分难受。”她啰唆着。

　　“啊？不是全麻情况下做吗？医院不是有电子胃镜吗？”

　　“人家怕嘛，呜呜——”

　　“那改天我再带你去检查吧。”

　　早上九点，我成功抵达S市医院。病房里只有卡卡、小忧和马一简。

　　病床躺着的卡卡，肥美的圆盘大脸，青一块红一块，像粒七彩的橄榄球，左胳膊、左腿用白纱布包缠着。

　　卡卡说：“肖强来啦，我没事，脑子还能使就好，没变成植物人就成。”

　　在一旁的小忧则哭肿了眼睛。我不知道小忧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卡卡，成了他的女朋友。小忧一脸沉忧，低声地说：“医生说卡卡的脚如果痊愈了，可能会有后遗症。”我怔了一下，也就是说卡卡要成为瘸子？一个好端端的人要变成瘸子，可惜了这只原本活灵活现的大猩猩。

　　马一简说，昨天做了遍X光透视和CT，早上刚复查了。

　　我不是不相信马一简和小忧的话，而是我更相信权威，于是去找主治大夫，确认一下卡卡的病情。

　　医生先默哀了一秒，然后说：“卡卡身上遭受钝器连续打击造成的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左胳膊肘关节脱臼，其他地方皮下瘀血不止十处，需要休养至少两个月。至于左脚会不会有后遗症，得靠以后他能否跟我们好好配合。”

                      ——摘自胡建志长篇小说《女孩，请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