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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七)
遇见邵雪聪前,薛清是个琴痴。他出生于江东一户本分的工匠人家,世代以制琴为生,到了他这,偏偏迷上了弹琴。长辈们认为扎扎实实学门手艺才是正道,弹琴这种娱人的奇技淫巧难以长久,然而鬼迷心窍的他为了学琴,十来岁便离家出走,哪里能听到琴音他就往哪钻,自然多是青楼茶肆。流浪乞讨的艺人中但凡能弹得几首妙曲的也会被他缠住不放,机缘巧合下也曾得高人指点,不过主要还是靠自己东拼西凑。他居无定所,身无长物,惟一的陪伴就是出逃时从家里偷出来的古琴,所有的悲喜也只有对琴说。做工时被苛刻了,他弹与琴听;在被人撵了,他弹与琴听;被街头无赖欺负了,他弹与琴听;习得新曲,自然更要弹与琴听…冬去春至,寒来暑往,那日臻完美的琴音分明是他流淌的心事,无尽的甜酸。终于有一天,连他自己都觉得——够了!看到皇宫乐馆征召琴师的告示,他毫不犹豫地北上,却遇上一伙劫匪,抢了他的琴,还险些要了他的命。然而事后想来,他竟对他们感激不尽——若不是被丢弃在雪聪父亲外放途中经过的那座古庙旁,他怎能遇见她?
在颤悠悠的马车上醒转过来时,他已在远离京都的路上走了三四天。赴中原任职的邵老爷和他那贤淑的夫人都是心慈之人,听说他本打算去应征“韶韺坊”的琴师,便问他能否弹奏一曲。“这是小女的,”邵夫人从行李车上取出一把琴,“她刚开始学,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还望先生不辞鄙陋。”
薛清的手一触到七根弦,身上的伤竟似好了大半,可心里的苦呢?这么多年流浪的生涯,混迹市井红尘,无人问津,鲜有知音,本以为快熬出头了,却险些小命都不保。而他的老友,那把既是聆听者也是劝慰者、陪伴他度过无数困苦的琴也一去不复返。上苍到底是觉得他心意不坚呢还是学艺不精,竟要这般反复考验!多年的幽愤随着翻飞的手指和顿挫的琴音一泻千里,他早已忘了是在表演,也不觉得自己在弹琴,而是与琴融为一体——一弦一柱仿佛生命的节点,嘈嘈切切诉不尽心头的苦楚。近乎疯魔的他甚至在最后一处激越的尾音将弦挑断了。
“老爷、夫人,请恕小生失态!”
他良久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听众之一的邵夫人已然泪湿青衫。就在邵老爷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外的光亮笼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近来。
“爹、娘,女儿要随这位先生习琴!”
眼睛有伤的他这才看清来者是个少女,他当下惊叹——人间除了琴音,竟还可以生出此等钟灵之物!
“先生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于是不由分说的,他便成了邵府的西席。他本就是个痴人,从前只知有琴,如今又将全副心思放在他学生身上。邵小姐本就冰雪聪明,对琴也极为痴迷,将本该做的时间悉数拿来与他习琴。不弹琴的时候,薛清偶尔也会随邵小姐识文断字,读读有关乐理乐论的典籍。虽然几年时间里跟着邵老爷辗转了四五个地方任职,但相比过往,这已是极安定舒心的日子。当然,他从不跟人提他的过往——那些混迹烟花柳巷的经历向来为正经人所不齿,更何况他学生这样的闺秀,只怕让她听到了都是一种亵渎。
薛清多希望能在邵府待一辈子,教雪聪弹一辈子琴,真的,只是教她弹琴,再无别的非分之想。然而到了雪聪十七岁那年,她还是接受了大多数官家千金共同的命运——入宫选秀。赴京前的那个晚上,她邀他弹了整整一夜的琴,那是他俩头一遭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共处一室,自然也是最后一次。合奏、对奏、混奏,他们把能弹的曲子弹了个遍,直弹到天欲曙,泪双流。分别在即,一向娴静的邵雪聪做出惊人之举——她一把扯断自己琴上的七弦,又将琴整个摔在地上。那琴是三年前她技艺精进后,薛清专门从当地制琴大家手里挑选的云杉焦尾,三年来得她细心照拂,湿热寒凉都不得近身,再加上时时操练,故音质较先前犹胜。邵雪聪神色复杂的看着断为两截的心爱之物,又转而望向薛清,最后却只哽咽的说了句“从今往后,我再不弹琴…”
她走后,薛清谢绝了邵老爷为他在当地乐馆谋得的教席,赴京应征皇家乐师。那本是他心之所向,更何况皇宫里又多了个让他今生无论如何放不下的人。很快他便在“韶韺坊”里崭露头角。虽未曾师从名家,乐理知识也不够丰富,但只消婉转拨弦三两声,他便能将所有人的魂都收了去。也难怪,他的琴声里有半生的漂泊和痴狂,有遍尝的冷暖和沧桑,又岂是能从乐技乐理中一板一眼习得的?不出三年,薛清在乐馆的地位便仅次于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乐官,这样的他自然有机会见到邵雪聪,因为对方也和他一样,迅速从花团锦簇的后宫脱颖而出,得到了君上的青睐。传言却道她是以冷为美,因无情而动人。怎么可能,薛清心想,他的学生自是端庄谨严,但一笑起来,怕是千年积雪也会被消融。然而在几次大大小小的宴会上瞥见邵雪聪后,他惊觉那个会笑的她真的不见了。又有传言说她什么都不会,琴棋书画刺绣针织无一拿得出手,真不知仅凭一张紧绷的丽颜,她还能得宠多久。所幸人们最终还是发现了她的一项爱好——听曲。因此,“韶韺坊”一有排好的新曲就会差人去她宫里演奏,薛清赶上了好几次。他本打算就这样在宫里待一辈子,一边抚琴一边守望她,可这个心愿却随着龚文奕坠马身亡而破灭——统管六宫的裴朵竟下令让雪聪殉葬…
“殉葬!此等阴毒之事也只有你想得出!”
“那有什么,”裴朵无畏的迎向薛清鄙夷的目光,“本宫让她殉葬是抬举她,按礼制她那种身份根本都…”
啪——
后面的话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扇了回去,她嘴角渗出了血丝。“哈哈哈——”她尖厉放诞的笑道,“薛清啊薛清,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死人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住在坟墓里的活人,是永远吃不饱的饿鬼!你的雪聪妹妹如今尊贵的躺在皇陵里,完美的留存在你记忆里,你们的家人也享受着厚待。再看看先帝爷其他的女人,不是郁郁以终就是变成刻薄丑陋的病妇,还有的做了出格的事沦为笑柄。你说,难道邵雪聪不该感谢我,你不该感谢我吗…”
“够了,闭嘴!”
然而裴朵还是不管不顾地往下说,“不对,你不是她哥哥,邵雪聪是独女,没有嫡亲兄弟。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啊,费尽心机接近我,得我欢心后为了长留‘永清宫’甚至不惜净身,若非我舍不得,你就真成太监了!哎哟——我的薛清还真是个情圣啊!”又是一通骇人的狂笑,裴朵边笑身子边往地上溜,最后竟整个仰躺在地。“可是为何对我却这般无情啊!这些年我给你的她邵雪聪给过吗…”
她终于笑累了,声音变得微弱,眼角也涌动着泪花。“姐儿坐船头,鱼儿水底游,妹儿船尾摇双桨啊,一摇摇到天凉的秋;天凉好个秋,年华似水流,流到水乡温柔的梦,梦里的他呀歌悠悠…”这是她和裴果小时候跟季嬷嬷学的乡谣,那时的她们扎着小辫穿着花裳,蹦蹦跳跳唱着梦里的他…
薛清呆呆地看着近乎呓语的裴朵,许久才从迷梦中醒转,而后一步一滞地往殿外走。
“先生,”一直冷眼旁观的龚至昊发话了,“之前你要孤答应你可以手刃仇人,如今…”
“不必了。”他的语气里透着无尽的萧瑟,仿佛输家不是倒在地上那个失了心智的女人,而是自己。也许裴朵说的没错,跟死比起来,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才更可怕。
“先生要去哪?如果想回‘韶韺坊’,孤…”
“不必了。”
他其实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没有了雪聪,他可以去哪,又或者没有了她,哪里不可以去?他甚至不知道今晚过后,究竟是此生已尽呢还是重获新生?
看到薛清托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深重的夜色里,看到裴朵像被揉坏了的布娃娃被龚企穆轻巧的拎下去,安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幸亏被贺兰容及时扶住。
“他怎么了?”龚至昊靠近来。
“多半是紧张过度所致,躺一会便无碍。”贺兰容边说边将几个蒲团塞在安然身下,心想小春哪里见过今晚这阵仗,加上被发套面具闷了许久,不晕才怪。
“他是你的亲卫?”
“嗯,他之前救过臣的性命,这回带他来开开眼、练练胆。”
龚至昊忽然长舒一口气,“师弟,这些年顶着贺兰容的名字,委屈你啦!”
“皇上此言叫臣怎生承受?”
“放心吧,就这几日,孤便拟旨为你正名!”
“皇上厚爱臣心领了,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太后虽然倒了,其余党犹在,借助贺兰容的身份行事会方便些。”
“这倒是——如此还得有劳师弟再忍耐些时日!”
“也没什么忍耐不忍耐的,叫什么名字不是叫呀,重要的是没忘了自己是谁。”说到这,贺兰容猛地想起另一个与他境遇相似之人,赶紧抱拳道,“请皇上恕罪,臣有一事一直未向您禀明。”
“哦?”
“谭邦佑大人的次子谭启明其实还活着。之前在西南军中,我俩是换过生死的兄弟,谭大人事发后,他与前去缉拿他的人打斗起来,我——我其实有暗中相助,后来他掉进河里,不过并没死,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见他紧张的样子,龚至昊颇有些失落——他的师弟在他面前何时变得这般拘谨。“那你是做了件大好事啊!谭家数百人无辜惨死,总算老天开眼,给他们留了棵苗。你现在同他还有联络吗?”
“有。上回皇上信里提到的那些奇花异草,臣就是托他弄到的。”
“如此甚好!孤明日便昭告天下,,他应该也听得到消息。下回再见他,你代孤说,谭家的荣耀等着他来继承,朝廷也需要他回来效力。”
贺兰容嘴里应承了下来,内心对这个提议却并不乐观——万兄的性子他了解,他对皇家的心结只怕没这么容易解开。
“对了,钟撼平的旧部可有消息?”
“属下已派人密切追踪,不过——那边的路线我们并不熟悉,加之番邦众多,一时半会未必能有斩获。不过请皇上放心,哪怕只有一个叛徒,我们也不会容他逍遥法外!”
“叛军固然可恨,但‘乌牢关’里的宝藏更为紧要——新月磁石和金库地图一旦落入敌国之手,我南怀边境将永无宁日!”
“是,微臣定当全力搜寻!”
“另外还有一件要事,刚好趁这回一并办了。你这些年为了孤的大业冲锋陷阵,早过了成家的年纪,这回说什么也要把终身大事解决了。”
“这种小事哪里需要皇上挂心!”
“这岂是小事?男儿讲究先成家后立业,堂堂南怀大司马连家室都没有,别说你了,我的心都不定啊!你父母已经过世,作为你的师兄,我为你考虑终身大事也在情在理。”
一听这话,贺兰容知道自己是绝无推辞的可能了,只能叩头称谢。
“放心,孤为你结了门良缘,户部林尚书的表侄女,包你满意!”龚至昊流露出难得的戏谑之态。
然而,贺兰容心里依旧沉重,他踌躇再三,吞吐道,“那个——听说容妃自缢了?”
“容妃?你是说钟撼平的孙女吗?是啊,孤念及往日的情分,只将她逐去冷宫,不想她性子烈得很,竟悬了梁。怎么,你当年同她颇有交情?”
“只见过几次,谈不上什么交情。”贺兰容咬着唇。
“对了,那个——”这下又轮到龚至昊踌躇起来,“还是没有颜姓钦犯的下落吗…”
他说这话时安然已经恢复了意识,听他详细询问她到洪城后短暂停留即被拉赴战场的经过,听他带着自欺欺人的口吻问她有没有可能被菸西人掳了去,在得到诚实的答复后若有所失的叹息,她不是没动过揭下面具与之相见的念头,然而终于还是忍住了,连同心里无数个“为什么”。就算他给出答案又如何,就算她因他之故穿越到这个时空又如何,他和她之间已经永远的隔着一个颜渊旻,后者的离去抹杀了他们曾经的交集和未来的可能。这回不就是再来看看他吗?你看,他现在很好——一切尽在掌握,一切手到擒来,以后也只会更好,实在无需你为他操心!
安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依旧将自己隐藏于龚至昊的视线外,只在返程那天早上带着几分眷恋最后看了眼在城头为他们送行的他——那样高高在上,又那样孤单落寞…
作者本尊
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现在期货江湖挥斥方遒。作者三年磨一剑,跨界穿越小说,实是居家旅行、欢度假日之必备神器。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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