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薛原 | 被泪打湿的窗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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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县城已是第二天正午。阳光肆虐，晒得人昏昏欲睡。路过一家餐馆，闻到从里面飘出的饭香，我感觉到饥肠辘辘，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急着赶路只喝过几包牛奶。

走进餐馆，我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一个葱炒鸡蛋和一碗卤子面。餐馆里的客人不多，点得菜和面很快就端上了桌，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一盘炒鸡蛋，喝了半碗卤子面。

隔着两张桌子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正在喝酒。“哥，来喝酒。”瘦子举着酒盅说。

两个人都五十来岁的样子，叫胖子哥的那个瘦子的脸，看上去要比胖子的脸还要沧桑些。

俩人碰了一下酒盅，一口喝干。“哥，你家小虎还在南方的城里掂大勺？”瘦子见胖子绷着脸没搭腔，连忙将胖子的酒盅续满递过去。“我家那个小兔崽子今年初中毕业，说什么也不想上学了，嚷着非要去南方打工挣钱。我也不知那边的工作好不好找，钱好不好挣？”

胖子接过瘦子递上的酒盅，仰脖将酒灌进肚里，酒盅往桌上一墩，“挣不挣钱我不知道，出去了一年多，半个子也没见着。唉，当年都争抢着养儿子，生了个闺女，脸都绿了，现在看养闺女的那可真是福气，瞧瞧槐树庄养闺女的，家家都盖起了两层楼房，那些养儿的不都还住着破房子。”

听到他们说起槐树庄，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竖长耳朵。

瘦子说，“要是撂在以前，不用说盖楼房，就是翻翻新，也跟杀牛一样，几年都看不到一次。现在槐树庄养闺女的可都富起来了，村里谁谁谁家的闺女在外面挣了钱，寄回村里把楼房盖起来。有些人明明知道谁谁家的闺女钱挣得来路不正不说，一个劲地去夸楼房盖得多排场，去夸这闺女本事大。”

胖子说，“我怎么听说槐树庄的一些人，知道那些女娃干那营生，刚开始他们也接受不了，认为女娃败坏了家里的名声丢尽了脸。他们在家里小声骂着摔盘子摔碗，出了家门个个都紧闭嘴儿装哑巴。有个生病的老汉听到一个上门看望他的远房亲戚说了这事，当场就晕了过去。他受不了这有辱门风的事，抢救过来后，从此就不再说话，半个月后，一命呜呼。”

瘦子说，“女娃的事在村里公开后，我听说，在老汉的丧礼上，他们骂女娃们不害臊，害得家人抬不起头来。”

“哼，”胖子喝了口酒，“骂归骂，骂过之后，楼房不是照旧一栋一栋地盖了起来，他们住上楼房，不用再为刮风下雨发愁。日子久了，他们不再骂女娃们了。听说，后来那些女娃往家寄钱晚了些，他们便猴急地打电话催着要，其实他们呢，比那些女娃更不害臊。”

“唉，”瘦子自斟一盅酒饮下，好像觉得不够，又倒上一盅喝掉。“那些女娃也不容易呀，出门在外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女娃不偷不抢，拿自个身子换回一座座小楼，算不得遭天杀的。”

我耳朵听着他俩的谈话，手指在餐桌上划出根根竖线后，滑落桌下握成拳，指甲折进肉。这时，窗前闪过一个红衣女孩，顶一头黄发。是阿芳？等我追出门去，红衣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大哥、大哥。”背后传来女孩的喊声。

是阿芳在背后喊我？就像她小时候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样。我急忙回头，竟是饭馆的女服务员追了出来。

“大哥，你的饭钱没交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尴尬地笑笑。

“知道，”女服务员微微一笑，“看大哥的样儿也不像吃饭不给钱的人。”

女服务员接过钱走进餐馆。我杵在那儿发楞，这些天，阿芳的影像充斥在我每一根神经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孩仿佛就觉着是阿芳，听到一个女孩喊哥哥就觉着是阿芳在喊我。阿芳你究竟在哪里？让哥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呀！我又一次掏出妹妹阿芳的照片，亲着她，从眼睛亲到鼻子、亲到嘴唇，又从嘴唇亲到鼻子、亲到眼睛，亲到脸上的泪。她的泪是咸的。

县城距帽沿岭约有20公里的路程，我赶往汽车站。冷清而破旧的县城汽车站，在午后惨白的阳光下颓废如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发往帽沿岭方向只有早班车，无奈，我只好在车站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

旅馆狭小的餐厅，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我草草地吃了几口晚饭，来到大街上透透气。路过一个报摊，摊子上一本娱乐杂志封面上“奇怪习俗一一不重生男重生女”的黑体标题吸引了我的目光。遂买了本，回宾馆坐在沙发上细细翻看，杂志上说：很多人对古代的生育习俗有一误解，以为古人都是重男轻女，生了儿子爱如珍宝，生了女儿就想扔掉。这个看法并不完全符合史实。以宋朝为例，北宋首都开封，中下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南宋首都杭州，风俗尚侈，细民有女则喜，生男则不举。在京城生活的老百姓都偏爱女儿，女儿一生下来就被当成掌上明珠，要是生了儿子反而会很不开心。宋朝娱乐业非常发达，达官显贵和富商家里往往养小妾、歌伎、舞伎，对女子需求量十分惊人。社会上有了需求，中下平民生了女儿，倘若姿色稍微好看一些，就送她去学歌学舞，以便长大了去富人家里挣钱……

丢下杂志，我后仰靠在沙发上。窗外的夜空中有颗星星在眨眼睛，一道白光呼啸着刺向黑暗深处，犹如电影中的时光隧道。如今的槐树庄，难道是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遥远的宋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