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兴通
所谓“辩”即是以心而理,用辩而出,世间理发乎心,成乎辩,用于利,顺乎势。天然理合乎无,成乎无言,用于至用,顺乎自然。辩也指世间各种事物的小大两端,天地之间,品类殊异,万有参差,心性万别,因此就有各种的小大两端,各种争辩。居小端者,因不识大而妄评于大,自限而惑大,自性飞扬,致生是非,不合乎道。居大端者,因自矜而妄轻于小,所以小大不能统一,心智而各居己端,以眛为明,固执一己之是,于是是非争斗由此而生。
自限于小,只能执着于近小之境界,自适于狭隘之范围,迷恋于眼前之物像,沉溺于世俗之境缘,自得于短暂之年寿,以致于心窍淤塞而不明。居大可以放眼于大,即可凌虚空于高远之境界遨游于无滞之疆域,忘形于小大之年寿长短,灭情于红尘世俗之境缘,超脱于物相之累赘,明己而识小,涵致自性,以致于超然于小大之处,适合进道。
明己而识小,涵致自性,以致于超然于小大之处,适合进道。(资料图)
同样在《逍遥游》里也讲到:
在《南化真经·秋水》篇中如此写到,
这段话的意思是秋天下雨,黄河水高涨,从两岸及沙洲之间望去,连牛马都分辨不出来,形容河面浩荡宽阔。于是,河伯就认为天下的美、天下的壮观都是自己第一,无人可及。然而,当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他顿时改变了自己欣然自喜的面容,转而“望洋兴叹”:如果不是见到大海,我就“见笑于大方之家”了。这时,北海若就对他讲述了“井底之蛙”的故事。
整个宇宙中所谓万物的数量是无穷的,得失是没有定准的,终始也是无常的。(资料图)
河伯与北海若两个水神接着对话。北海若说,只有你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我才能够跟你“语大理”。河伯起初还“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以自我为中心,可是最终,他经过海神的启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小”。随后,北海若又进而说到,
但与天地比,海之大“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所以这第一次对话的重点,就是不可“以此其自多”。也就是说,不要盲目地觉得自己了不起,要去除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紧接着河伯问:
我可不可以认为毫末最小,天地最大呢?北海若回答:
意思是说,整个宇宙中所谓万物的数量是无穷的,时间永无止期,得失是没有一个定准的,终始也是无常的。
而那些得道之人,既能看到远,也能看到近。这里所说的“终始无故”,从字面上看,“故”就是缘故的“故”其实是通固定的“固”。所谓“终始无固”,是讲终而又始,宇宙是不停地变化的,没有止期。这就是庄子的变化观。用《大宗师》篇中的话来说,就是“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即所谓大化流行,无有止期。
因此,南华真人认为,人“观化”,观察变化;要“参化”,参与变化;同时要“安化”,安于所化。毕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我们所知道的终究是有限的,我们所知的终究比不上我们所未知的;“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在从过去、现在到未来如此漫长的时空里面,我们活着的时间真的只是一刹那的存在。如此一来,还怎能分辨“天地”与“毫末”的大小呢?
如此一来,还怎能分辨“天地”与“毫末”的大小呢?(资料图)
如《逍遥游》篇中讲
对于一个三万二千岁为一年的大椿来对比,人世间年寿最高的彭祖真是朝霜晚露,石火电光,转眼即逝。后来,他们又进入第三次对话。河伯问北海若,那么,可不可以说“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呢?毫末虽小,还有形,小到无形,算不算最小呢?比天地还大,大到没有边界,可算是至大吧?北海若答道:
北海若又论述道,
是说连语言文字都没有办法表达、心意也没有办法意识到的,就不必区分什么大小精粗了。而“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如果把时空拉到无限大和无限小,可以看到,万物的大小皆无定准,其之间的相对关系是可以不断相互转化的。如果用现代哲学观点来分析的话,河伯与北海若之间前三次对话所揭示的,就是我们应如何去认识外在的、客观的世界。
《秋水》篇最后一段提到,南华真人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真人曰:
真人说,这鱼很从容自得,很快乐。于是,惠子反驳道,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这鱼是快乐的呢?真人曰:
于是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能完全了解你的想法,同理,你也不是鱼,如果按此逻辑推理,很明显,你也不知道鱼怎么知道鱼是不是快乐。这里惠子所提出的,就是一个主体如何认识客体的问题,而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场对话中,庄子是以一个得道真人、一个道学大家的视角,把主体的情意投射到客体,即所谓“移情”,然后物我无别、相互交融。而如果正如惠子所说的那样,主体是主体,客体是客体,这两者之间永远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就会产生很多问题。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以而为知者,殆而以矣”。(资料图)
当然,《秋水》篇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一个人活着的时间那么短暂,外在的世界又无穷大,得失无常,怎么去得到一个定准呢?也就是说,有限的主体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去认识如此复杂的客观世界?也就是《养生主》开篇讲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以而为知者,殆而以矣”。
进道、修道首要全面抵制、彻底清除的是什么?
让我们继续看河伯与北海若之间的第四次对话。经过了之前的几番辩论,河伯原以为天地最大,毫末最小,而北海若都说不是;然后他又认为“不可围”最大,“至精”最小,但得到了否定的见解;第三回两人谈论到,如果无法以感观知觉去确实把握,或者用语言去表达、用心意去追述,那就无所谓大小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去区分贵贱大小?所以,北海若有这样一句话:
也就是说,所谓贵、贱都是在特定的时空中,所以对人、对事物的评价都要经过一段时间并多换几个角度。可见,庄子的相对主义提醒我们要把自己的思想视野弄得开阔一些。在《秋水》篇中,北海若之口如此说到:
这句话说的,就是如果分别从道的观点、从个人的流俗的观点来看来来评价结果都不同,而且从物的角度看,万物都自视高洁而轻贱他物;从人的角度看,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最行最有本事。
要认识到主体认识客观世界过程中必然存在的局限性。(资料图)
但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根本无所谓贵贱,因为价值判断都是人赋予的。因此,从道的角度来看,我们要通权达变,将南华真人所说的“知道者则可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了然于心。可见,《秋水》篇不仅谈到了以自我中心的小大之辨问题,也演绎了进道修道的观点,并提醒我们,要认识到主体认识客观世界过程中必然存在的局限性。
然而,世事之纷繁,人生之困顿,千古难免!究其原因,只在于一个“心”子。一个人若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世间的一切不和谐,也都是因为人“心”在作怪!因此,心常打扫清朗通畅,通畅则明,明则生善;心常贪多则阻碍瘀塞,瘀塞则暗,暗则生恶。人心之初,原本至朴纯真,灵通无碍,朗照空明,不知美之为美而至美无瑕,不知善之为善而至善无伪,此之谓“初心”。故《三字经》曰:“人之初,性本善”。
然境缘相化、世情相染,心随物转,一般愚俗之人不识小大之辨、不明天人之分,只能受变于俗,无以超脱。受变于俗的“倒置之民”,追求俗世之所尊所乐者:富贵、寿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等;逃避俗世之所下所苦者:贫贱、夭恶、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等。然所尊所乐者总有所不得,而所下所苦者亦总无所逃,乐之不得,苦之不去,久转心移,于是“初心”即成“巧心”。
巧心之弊在于好贪:好贪身外之财货,好贪功名之荣显,好贪虚伪之浮华,好贪空幻之诸相。为达此目的,便勿论是非虚名还是货利,也勿论是有用还是无用,只管贪敛,多多益善!
万物之间自然会产生诸多的不和谐。(资料图)
遂使一个空灵明通的天朴之心严重超载而不堪重负,以致于心中尘垢泛滥,阻碍淤塞,再也不能朗照通明,而只晓得执物、恋物、迷物、昧物,终日里被境缘所役被万物所伤,被身外之荣利牵着鼻子转来转去,虽暗昧却自以为明。因而惯以妄驰心机为聪明,盲撞逞强为强事,虚伪彰扬为荣显,苟得所欲为享受;悖逆天然之理,习成妄作之性;以欲适欲,众欲横流;执心弄巧,机巧横飞。正因为有如此种种“心中尘垢”,所以才直接导致了常被外物所役、所碍、所伤、所害,却永不自如,所以就争辩、就累、就忙、就迷、就惑。因此,世事自然纷繁,人生自然困顿,万物之间自然会产生诸多的不和谐。
从这个意义上讲,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免于对外物的执着,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所以,进道修道最重要也是最首要的,就是要全面抵制、彻底清除各式各样的“心尘外垢”,全面认识“小大之辩”的执着和局限。这在道家修道术语里叫做“降心化性”。所谓“降心”,即降伏妄动之“我心”,以免又染新的“身外尘垢”而后去旧。所谓“化性”,即渐渐清除、损去“非我本来所有”的“心中尘垢”,以发现“我之本来”,即“本然之性”,亦曰“无为”之性。
《道德经》所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即此意。换言之,老庄摄生之道的主要内容,是损去“非我本来所有”的一切“心中尘垢”,以复明“本然之性”,重现“真我”,与道合真。这便是道家传统的心性之学,即“日损”之道——由“日益”而至于“日损”,由“有为”以至于“无为”。
世间一切不足以影响其心志,故能统一小大两端之辩而忘辩。(资料图)
为此,可以看出,百官的用心如同雀鸟自限的特性一样,真性局限于近小之地、眼前之功,以施功治理于一方自以为荣,不过如同雀鸟之自得一方罢了,断不能知道大鹏鸟超然物外、得大方的心境,故常以世间名利为功德,更以自身荣辱为心,以溺俗逐世为缘,以处忧养尊为能,矜功而自伐,不思超脱,终不能知自然无为之道为正道,不知不功之功为善功,不知无为之德为上德。宋荣子能返观内照乎心而内明,玄鉴于境而外应,明内达外,物我无碍,非功忘身,荣辱无关,世间一切不足以影响其心志,故能统一小大两端之辩而忘辩。
内相——心性所属。这个“性”当指人的本性,又称作真性、灵性、正性、真心、天心、道心、元神等;指湛然未动之心、神、意;指心性之门户,为内窍。外相——形名所属。包括一切的外在境缘,自身的天然表相和一切外在的着饰,也指主观显露于外的内窍之属。
内相是根底,培护根底可以归根复命。外相是枝叶,迷恋枝叶则忘本弃根。内相是造化之机,复初之门,通真之路。内相不可以妄为妄动,动内相则摇性命之根,而乱性损命,使造化趋于后天,以致返朴无本,归真无望。
外相是虚伪之根,生垢之象,祸患之门,外相不可执,执外相能迷心而阻塞内窍,致生虚伪,使人逐浮华,恋尘垢,迷幻景,溺苦海,耗神损性,愈眛愈昏,以致正法难遇,大道无缘。所以进道修道之士必须明辩内相外相之本质。
获得“事不碍心,心不碍事”的心理调控能力。(资料图)
所以,全真祖师栖云真人王志瑾在《盘山语录》当中将一个进道修道之人要明的内相与外相阐释得很明白。显示出以心性统命,甚至以心性代命的思想特色。他将体认自己的真性、真心作为修道核心,证得这个“真心”乃是最高的人生目标:“这个便是神仙的日用,便是圣贤的行踪,便是前程道子也”。祖师认为“心”具有先天地而生、有体有用,不分人我、非有非无等特性:
然后受用。能否显现出“真心”“真性”,取决于主体对于“心”的把握,故炼心就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若不炼心,“认物为我执,则一向悭贪,习性窄隘,罪过寻俗,误却前程矣”。修炼者要善于把握好自己的“心”,处于尘世之中,“要自作得主,不一向逐他去,事不碍心,心不碍事”,才能久久见功。但心有受,被他物引将去,则性命遭损,证得了这个真心,就有着超常的自控能力:
获得“事不碍心,心不碍事”的心理调控能力。
王志谨祖师认为,能否把握好自己的“心”,还是一个关系到生死大事的问题。他曾就一位道人生病而开悟后辈门人说当疾病来时,须顺其自然,“从他变化”,始终保持心意的宁静,不为病患所扰乱,才能够战胜外魔:自心为本,本净则源清。故一切不善之法、一切不净之相尽于自心上一一洗剥,人人得以自新,自心清净人的神自然静。一切智慧之力尽于自心上起用,不被无明烦恼系缚;一切的方便之门于自心上打开,才能明内相,才能如经文所讲的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编辑:孟淅)
参考书目:
1.(宋)武林道士褚伯秀:《正统道藏南华真经意海纂微》,三家本,1998年出版。
2.(唐)西华法师成玄英:《正统道藏南华真经注疏》,三家本,1998年出版。
3.任法融 :《道德经释义》,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4版。
4.(元)王志谨:《修真十书盘山语录》,三家本,1998年出版。
(腾讯道学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文/张兴通,北京白云观道士,中国道教学院首届本科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