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木一直觉得,自己的抑郁和这个名字有关。父亲说,名字是祖上在几百年前就取好的,刻在一块长方形木板上。木板不知在哪一代被涂了漆,现陈列在博物馆里。小时候,他曾随父亲去看过一次。它肃穆地立在一个玻璃柜里,上面射下微弱的灯光。父亲隔着玻璃,指着木板的左下角,看吧,那就是你。他什么也没看清。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但是,他觉得,木板上陈木两个字像幽灵一样,从玻璃里渗出来,附在他身上,跟着他回了家。从此以后,他常常感觉,他的记忆不是从有了记忆才开始的,而是开始在记忆之前。木板上那束幽暗的灯光,仿佛一个无尽的隧道,伸向记忆的源头。而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感到痛苦。他跟医生描绘这种痛苦,说就好像把心划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浸泡在水里。虽不是剧痛难当,却总是不舒服。他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感觉当中,这就是他心情的常态。他还觉得当下的一切都很无聊。医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不过是一种轻度抑郁的症状,常见病。他问,可以开点药给我吗?医生在屏幕里扶了一下眼镜,有点疲倦地说,治疗的意义不大,事实上,我的症状比你还要重一些。你可以试试让自己忙起来,或者多去玩玩角色扮演的游戏,暂时忘掉你自己。
父亲去世以后,他一度想改掉名字。他觉得这可能是忘掉陈木最好的方式,但可能也会因此忘掉父亲,那同样令他痛苦。
直到遇见凯伦,他才感觉到些许快乐的时光。凯伦曾经问他,你见过原木吗?他说,就算见过吧,在博物馆里。凯伦叹了口气,难以想象,它们是怎么一点点长大的。他说,大概就像人一样吧。凯伦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不再说话了。他的心微微有点难过,他很想知道,凯伦是不是机器人。不过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即便凯伦陪伴他的时间最长,也终将和她们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凯伦似乎不这么看,在她的坚持下,上个月他们刚刚订了婚。这更让陈木对凯伦的出身产生怀疑,因为只有复制品才这么热衷探究和拥有原件的一切。
他决定买一台新的做爱机。他比较了一下午,详细研究了看中的几款的功能,最后在一款刚刚上市几个月的新产品后面点了确定,下了单。因为是新款,又有一对当红明星代言,所以价格贵得有点离谱。不过,他有一部游戏小说刚刚上市,在几个阅读网站卖得不错,支付它还不算困难。
2
陈木看着屏幕中那张脸,因兴奋而变得扭曲。他的身体在做最后的震动,机器发出摇晃的声响。每一下都插在凯伦的身体里,确定无疑。这台机器真棒,越来越令他着迷。凯伦发出最后的呻吟,然后挺直了背,这是个信号,陈木加快了速度,同时按开高潮按钮,使自己的冲刺来得更迅猛。天!他大喊着,终于冲到了顶峰。
太完美了!他侧身看了看仪表盘,这一次,两人的同步率达到了97%,是最和谐的一次。凯伦也发出了满足的叹息,接着,屏幕上就出现了她桃花一般的面孔。这面孔又让他感到凯伦也许并不是机器人,因为每次她的表现都有轻微的不同。他们的目标是100%。广告里,那对著名的明星曾甜蜜地表示,自从有了这款机器,两人无论各自到哪个国家拍戏,都能夜夜百分百。那时候,他们还是情侣。
短暂的缠绵之后,陈木关了机器,凯伦瞬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这感觉真好。陈木走进卫生间,将身体做了无水消毒处理,并且享受了一个简短的按摩,然后回到书房,继续他的小说写作,他正写到一个女人。
中午时分,小睡了一会。他梦到了一副身体,充满肉感和弹性,皮肤滑腻微凉,像小时候吃过一次的奶酪。醒来之后,他对着那台新机器,发了一会呆。
这个周末,他要和凯伦去度假,选定的程序是海边。
他们各自坐地铁,穿越迷宫一样的F市,在一个度假会所碰面。他看到她走来,棕皮肤黑头发的凯伦穿着一件红色吊带衫,像一朵仿真玫瑰花,连身上的香气也像。这种花可以保存三个月不凋谢,网上说,即将推出的新产品可以保持半年,明年情人节就会上市。他们先到狭小的前台挑选气味,鱼虾的腥气,甜橙,雨水,刚割过的青草。服务生从键盘上方抬起头,还需要别的吗?凯伦问,最近有什么新产品?服务生看看她,又看看陈木,眼神暧昧地回答,有一个新的,是身体的味道。要这个。陈木不假思索地说。凯伦又问,消费这个的人多吗?服务生点头,很不错。她冲陈木得意地一笑。这个软件是她设计的。
他们来到自己的房间,戴上耳机、视频眼镜,然后互相为对方插好各种感觉传感线。做完这些,凯伦负责调好气味的顺序,并设定了时间。然后她问,可以开始了吗?亲爱的。当然,像每次一样,他接着说了一句,走吧。
这一次,他的心情不如以往。也许与雨水有关,也许是因为那款新的气味。当这两种气味接踵着袭来时,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忧伤,像一颗图钉,牢牢按在柔软的心的伤口上。他想起了午睡时的梦,不禁松开了牵着凯伦的手。一个浪打来,海水凉凉的冲到腿上。他抚摸了一下,手是干的。凯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说,也许传感线没插好,你等一下,我退出去看看。他很烦躁。我想下去。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到深处去。海水没过了他的腰。凯伦在后面喊,你疯了吗?我们选的不是游泳,程序不允许这样……
3
海水将他冲到了一张渔网中,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
醒来后,他叫了几声凯伦,出现在身边的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这么瘦弱的身板。她的声音像一款音乐游戏中的鼓音,饱满有力。她说,岛上的人都叫我松婆婆,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接着给他喝了几口水,就出去喊“劲松”。劲松是她的丈夫。
两位老人来到床前,和蔼地询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掉到海里?他瞪着他们,突然喊了句,凯伦,让程序结束,我要出来!松婆婆惊骇地望着他,旋即把头转向劲松老人。劲松老人叹了口气,认定他是个可怜的人,精神出了毛病,来自海水尽头的城市。
接下来的一切证明了劲松老人的判断。这个自称杰克的年轻人起先是拒绝吃饭。他认为每天喝一杯水就可以解决所有的营养供给。两天以后,他发现这里的水与他冰箱里贮存的营养水不是一回事,才试着吃了一点东西。他有点惧怕盘子里的鱼,用筷子肢解了它的尸体,发现里面并没有金属,也没有电池,放进嘴里,软软的,有点腥。他盯着那根长长的刺,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鱼使他恢复了体力,他走出了房间。
他看到了月亮。月光下的海岛静谧幽暗,有海浪的声音隐隐传来。这一切,他并不陌生。令他陌生的是风,时有时无,风向也不固定,毫无规则,而且,这里的风是冷的,与程序里完全不同。他问松婆婆,这款软件是谁设计的?松婆婆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劲松老人在月光下吸烟,烟斗里一闪一闪亮着火花。他看得出了神。待火花熄灭,老人将灰烬敲出来,重新装满烟丝,点燃,递给他。想抽吗孩子?他疑惑地接过来,却被烟斗握在手里的感觉迷住了。他摩挲着它,感觉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心竟莫名地愉悦起来。是木头?他惊喜地叫道。老人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是啊,我自己做的。他欣喜地把烟斗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下木头,很温润,与硬塑的感觉不同。他孩子般地笑起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辣辣的一股气流直冲到嗓子,仿佛探进去一束激光。他慌忙丢掉烟斗。劲松老人爆发出一串海浪般的笑声。
第二天,当他站在阳光下的海边,感受着皮肤被炙烤的疼痛的时候,终于对程序产生了怀疑。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在一款软件里面,那么这里模拟的一定是一个记忆以前的世界,是他一直无法抵达的那个隧道的尽头。难道凯伦专门为他设计了一款软件?他随即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他灵魂深处的秘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个梦。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看到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一对,另一只在凯伦的手上,他们在订婚仪式上共同戴上了它,凯伦看起来非常幸福。他望着茫茫的大海,忽然感到一种孤独,心上的伤口撕撕扯扯地疼起来。这是真实的疼痛,从未在置身软件时出现过。他一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决定躺在这逼真的海边,先睡一会……
一个孩子的叫声将他唤醒。顺着声音,他看到一双结实灵活的小腿儿在追着海浪奔跑,跑一会,猛然折回来,又被海浪追赶,男孩欢叫着,躲避着,跳起来,仿佛海浪是另一个孩子。后来,男孩累了,一下子扑到一个女人的怀里,女人就势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放下。女人梳着一个松散的发辫,红裙像动画里的火焰一般随风舞动着,她背一只敞着口的背篓,赤着脚,双臂黝黑饱满。她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女人便牵着男孩离开了海边,向着集市的方向去了。
他回味着这个女人。她和凯伦穿着同一条裙子,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她们有着相似的肤色和相同的黑头发。但是她的身体里显然藏着一头豹子,就像生物课里描述的那样,而不是数不清的焊接点和电源线。是的,凯伦的身体里装着WIFI,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感受。他站起身,向着豹子的方向走去。哪怕还在凯伦辐射和控制的区域,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这种吸引,来自记忆尽头。
集市在岛的另一端,沿着海滩走一个半圆,就会看到人群。松婆婆有时候会把吃不完的鱼晒成鱼干,用背篓背到那里去卖。她更像去参加一个聚会。回来时,面色红润。她给杰克带回来过一套无袖上衣和刚过膝盖的短裤,是一种粗糙的手织布面料,岛上的男人在夏天都穿这种布,非常凉爽。此刻,他就穿着这身衣服,还戴着劲松老人借给他的草帽。他光着脚,踩在粗粝的沙土上,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愉悦,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
4
后来,他常常回忆起那个集市。人群的喧闹和烤鱼的香味越来越近,他能清晰地感到身体里血液在苏醒,它们加快了脚步,欣喜地催促着他。他的胃发出咕咕的叫声,令他感到自己不再孤独。那是他人生中独一无二的场景。天空被太阳烤出一层温热的雾气,腥咸的海水在远处静静地浮动,他置身于散发着体味的人群中,擦身的瞬间,清楚地感受着肉体弹性的挤压。
他进入一条人群围绕起来的狭长的街道。贝壳、海螺、珍珠做成美丽的饰品,耳环、项链、手串、腰带……女人们聚集在它们周围,佩戴着、比较着、说笑着。紧挨着是玩具摊,海螺被做成号角,被孩子们呜呜地吹奏着,小姑娘则摆弄着贝壳、树叶和野花粘成的仙女。渔具摊前围绕着男人,他们品评着摊主的制作手艺,认真交流着技法。也有人在展示自己捕到的大鱼,有一个成年男人展开双臂那么长,菱形,无麟,银灰色细腻的肤质,在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一个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卷发青年正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捕鱼的过程。杰克发现了海滩上那个男孩,正站在大鱼前,仰望着青年,目光中满是崇拜。
他继续向前走着,寻找着。终于,她远远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将发辫从额头绕了一圈盘起来,一只手擦着额上的汗,另一只手里拿个夹子,在翻动着面前一个平底锅上的小圆饼。锅的旁边,席地坐着几个男人,他们吃着金黄的烤饼,手里握着酒壶。女人偶尔扭头答上他们一两句话,笑容里全是烤饼的浓香。
他看着她,汗水从额头流下,顺着脸颊,经过脖颈,渗到她饱满的胸脯里。她饱满的胸脯,像海浪冲刷过的沙滩,光滑、柔软、温润,让他有扑倒下去的冲动。她发现了他的目光,迎着他看了过来。她有着一双和男孩一样的大大的黑眼睛,浓密的睫毛和双眉。烤饼的香气蛊惑着他,他走了过去。
他看清那是一种鱼饼。雪白的肉糜混合着面粉,盛在木盆里,上面还覆盖着几片切成圆形的橙子。她用一个模子样的木勺将肉糜舀出来,扣在锅上。他的胃欢叫着。当他把手伸进衣兜里,突然意识到,他没带信用卡,也没带手机。女人将两个烤熟的鱼饼穿在细木签上,递给他。他踌躇着。她说,我知道你。你住在松婆婆家,叫杰克。黑眼睛里闪出灼灼的光芒。他接过鱼饼,身体里涌过一阵兴奋,那你……叫什么?她抿着嘴唇笑了一下,玫瑰。
雨就在此刻从天空洒下来,伴着弦乐般的音色。人们开始奔跑。玫瑰利落地熄了炭火,将肉糜倒进一个油布袋子,装进背篓。男孩已经回到她身边,她牵起男孩的手,加入奔跑的人群。
杰克跟在他们身后。男孩被什么绊了一下,杰克一步抢过去,将他抱起来。玫瑰的手在奔跑中握紧了他的胳膊。
5
她的身体散发着肉糜的芬芳,摊开在绣着青草的床单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血液在身体里奔突,仿佛要冲破皮肤。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洪流决堤而出,将他推向面前这沙滩般柔软的躯体。她皮肤滚烫,是一种他没有体验过的温度,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的四肢已有力地缠绕上来,黑眼睛里跳动着灼人的火焰。他被这火焰吸引着,走了进去。他感觉到身体在一点一点燃烧,骨骼发出木材般哔哔啵啵地声响。他闭上双眼,感受着这一切。这燃烧令他沉醉,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和毁灭……直到一点一点变成灰烬。男孩就在他们旁边,睡得无比香甜。他一定化身成了卷发青年,将网中的大鱼拼命拉上船。船很小,正不停地摇晃。
在搬到玫瑰家之前,松婆婆告诉杰克,玫瑰的男人,也就是那个男孩的爸爸,有一天出海捕鱼,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海尽头的城市。玫瑰是个勤快的女人,她做的鱼饼人人都喜欢吃。当然,她还是个美人,希望她可以治好你的病。说着,松婆婆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比来的时候,壮实多了!劲松老人赶制了一个烟斗送给他,想了想,又找出一张旧渔网。他说,好好过日子吧。
他穿着松婆婆给他买的衣服,戴着劲松老人的草帽,兜里揣着一只崭新的木烟斗和已从手上取下的戒指,捧着一张大渔网,向玫瑰的木屋走去。他的心就像傍晚的夕阳一样温暖,一样安宁。夕阳周围是紫色的晚霞,一片一片镶在深蓝的天幕上,夜晚即将来临,他将躺在绣着青草的床单上,和玫瑰在一起。
一个星期之后,玫瑰拿出所有卖鱼饼攒下的钱,牵着他的手,到造船匠那里定制了一条新渔船。男孩兴奋地在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渔船间穿梭,反复跟他的母亲确认着他们家的新船是哪一种,有多大。回去的路上,他认真地问杰克,你会带我去捕大鱼吗?杰克说,当然!我们会捕到一条最大的鱼!嗯。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又继续问,你能答应只带我一个人去吗?好!别人谁都不带!男孩发出欢叫,没有什么比这更带劲的了!他将胸脯高昂地挺起,就像那些有爸爸的男孩一样。
杰克开始出海了。每天清晨,天还黑着,他就揣上鱼饼,恋恋不舍地离开玫瑰温热的身体,去劲松老人的渔船与他会和,一切都要重新学起。渔民们在黑暗中互相打过招呼,就向着自己的航向出发了。
傍晚,玫瑰总会早早收了鱼饼摊,站在海滩上等着杰克归来。在蓝色海水的尽头,她的红裙分外耀眼。她也曾经这样守望着另一个人吧?杰克无法想象,那些失望的黄昏她是如何度过的。他悄悄从兜里掏出戒指,把它藏在了烟斗里。
夜晚的时光是如此美妙。当星星挂满夜空,孩子香甜地睡去,玫瑰会拉着他来到院子里,海浪在远处奏着悠扬的乐曲,她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轻声哼唱他从未听过的小调。她的声音光滑、醇厚、充满了深情,像一支悠扬的大提琴曲。他能感到她内心有隐隐的忧伤,而这忧伤沐浴着月光,竟无比美好。他拥抱着她,拥抱着令他感到安宁的肉体,就像拥抱着一个遥远的梦境。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偶尔在海上,他也会想起凯伦。那个喜欢研读霍金和弗洛伊德,能根据书中的描绘设计出红酒54种味道软件的“机器人”。他把戒指从烟斗中取出来,迎着太阳,看着它闪闪发光。他曾经想把戒指丢进海里,但最后还是小心装进烟斗。他不确定那个叫陈木的人是否还需要它。遥望着大海,另一种孤独从心底升起。他确信自己心上的那道口子已经愈合,痛苦已不再折磨他,但,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岛在远处缩成一个黑点,像皮肤上一颗不起眼的痣。它的形状像一只熊吗?他从各个角度观察过,始终不懂它为什么叫白熊岛。劲松老人也说不清楚,反正祖祖辈辈就这么叫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吓了一跳。这是一双渔民的手,粗糙有力,布满厚厚的硬茧。想着它们曾经娴熟地在键盘上飞舞,触开一个个神秘的按钮,忽然就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焦虑与恐慌。
6
他确切地记得,与摄影师相遇的那个下午是在两年以后的夏季。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因为捕到了一条红色的大鱼,想趁着集市还未散,让男孩抱着它给大家展示一下。鱼还活着,细细的鳞甲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芒,非常漂亮。他想,小家伙一定高兴死了!
把船抛了锚,固定好,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架飞机。是一架轻型直升机,此刻正像一只孤单的风筝栖息在海滩上。很多人围在那里。
他快步走过去。杰克!男孩在人群里叫他。这是怎么了?它从天上掉下来……有两个人,被送到松婆婆家……一个人昏过去了。旁边几个孩子和男孩一起,七嘴八舌地告诉他。
他站在直升机前看了一会,它看起来更像是降落在这里,而不是掉下来的。他把大鱼交给男孩,男孩惊呼着,立刻和孩子们一起,抬着鱼跑了。
在松婆婆家院子里,他见到了摄影师。之所以叫他摄影师,是因为第一眼看见他时,这个瘦小苍白的男人正坐在窗前的石板上,摆弄一架有长焦镜头的照相机。那是一双白净、灵巧的手,瞥见的瞬间,杰克竟有种亲切。摄影师看到了他,友好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摄影师很烦恼。本来三天的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按计划,他们正在返航,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晚上,飞机就会降落到世纪亿达大厦的楼顶。他准备先享受一个真人泰式按摩,然后回到顶层自己的寓所换身舒服的衣服,和应该已经等在那里的Coco一起欣赏、研究这几日的拍摄成果。但是一切都被驾驶员的一个喷嚏毁了。
摄影师想拍一些海面的景色,所以他们低空飞行。驾驶员设定了自动飞行模式,然后抱着双臂悠闲地看着摄影师工作。他刚刚辞去了驾驶员培训学校教官的工作,受聘于这架私人飞机。这份工作既轻松薪水又高,他的心情很好。摄影师拍了一会,有点兴奋,这片海域非常明净,像PS过地一样不真实,他甚至怀疑自己在某一款游戏中。他将海景照片归置到一个新文件夹里,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文件夹和这三天拍摄的另一个文件夹合并。就在此刻,驾驶员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喷嚏使他突然张开双臂,一只手狠狠地划过摄影师的左臂,另一只手砸向直升机的操作仪表盘。飞机于是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空中狂舞起来。两人惊恐万丈。驾驶员迅速调整状态,显示出一个教官的良好素养来,沉着地采取应急措施。但飞机离海面越来越近。摄影师已经傻了,在驾驶员提醒下找到了救生衣和降落伞。就在两人准备好弃机跳伞的绝望当口,一座岛屿在前方出现了……
文件夹消失了。三天的工作像一场梦,没留下丝毫证据。摄影师安顿好驾驶员,就一直在摆弄相机,试图将梦找回来。
松婆婆坐在床前,驾驶员躺在杰克曾躺过的木床上,昏睡着。他的额头缠着一圈白色的粗布,松婆婆显然用盐水为他处理过了伤口。是撞昏了吧?杰克问。松婆婆回头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像括号一样展开,露出慈祥的笑容。不要紧的,最迟明天早上就能醒来。她起身把窗帘拉过来一点,阳光刚刚移到驾驶员的脸上。倒是你那时候啊,才真是叫人担心。她拍了拍杰克的胳膊,谁能想到你其实是个这么健壮的小伙子啊!你躺在这的时候,比他还瘦弱,就和坐在外面的那个小个子差不多,哈哈。杰克也笑了,他现在也有了岛上男人特有的古铜色皮肤,并且声音洪亮。
他回到外面,站在摄影师的身后。长焦相机似乎有一种隐形的引力。他看着摄影师白净、纤细的手指在液晶屏幕上灵活地触碰着,蓝色的文件夹被一个个点开,像打开一个个魔盒——深灰色玻璃外墙的高楼、挂着金属标牌的地铁入口、电脑屏幕上的一个游戏界面、楼盘模型展示大厅、堆砌着仿真树木的小花园、无水消毒浴房、五颜六色的房间装修设计图……杰克的目光被这些画面牢牢牵动着,他想起了那个叫陈木的人。白净的手指忽然聚在一起,仿佛捏住了一个装满肉馅的包子皮,画面瞬间消失了。摄影师显得很沮丧。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杰克,露出无奈的笑容。你在找一个文件?杰克若有所思。摄影师愣了一下,他重新打量起这个与自己似乎同龄的渔民,疑惑地点了点头。你没有在卡里做个备份?还没来得及。摄影师的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四下望了望,想重新确认一下自己待的地方。这个习惯不好,我写小说的时候,总是不停做备份。你,写小说?用电脑?摄影师试探地问,紧紧盯着杰克的眼睛。这双眼睛和岛上其他的眼睛似乎没什么不同。嗯。杰克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是他生命中一件严肃的事情。在……这里?摄影师也严肃起来,追问道。不。在那里。杰克用手指了指摄影师手里的相机。
7
第二天,驾驶员在微白的天色中苏醒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向这边注视的劲松老人。逆光中,仿佛一尊青铜雕像。就在他惊惧的瞬间,老人已从门口消失,接着传来院门的吱呀声。他侧头打量这个房间,回忆着此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发现了睡在地上的摄影师,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天亮以后,松婆婆用海带、各色蚬子、仔螃蟹和大小不一的海虾煮了一锅香气四溢的海鲜汤。杰克带来了玫瑰做的鱼饼,端到桌上的时候还热着。他今天不出海。因为有一份特殊的工作要做。
摄影师对小岛发生了兴趣。吃过早饭,驾驶员去查看飞机,摄影师在杰克的引领下,在岛上拍照。杰克今天的工作是向导,也许以后的几天也是。
摄影师的工作方式很特别。他对岛上的风光似乎兴趣不大,只用了半天的工夫就结束了拍摄。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拍人。挨家挨户地拍。他会先把院子、房子以及房子里的每个房间拍一遍,然后拍家里的人。一边拍一边问多大了、靠什么为生之类的问题。如果有人不在家,他会问清楚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换个时间再来补拍。他还会在去往下一家的途中,向杰克打听刚拍完这一家的情况。岛上的人大多数从来没拍过照片,他们对照相机感到无比新奇,兴趣盎然地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摆着姿势和表情,然后围在摄影师的身边,看框子中的影像,像过节一样。也有人拒绝拍摄,比如劲松老人。他对这两个住到家里的年轻人似乎不大友好。每天早出晚归,并不主动和他们搭话。有一天晚上,他出海归来,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杰克。他远远地就停下脚步,注视着杰克一步一步走到面前。他若有所思,站了半天,杰克等着他开口,但是,最终他将宽大的手掌放在杰克的肩上按了按,叹了口气,走了。杰克其实想问问他,为什么在海上待那么久,他那只小渔船,撒两次网就装得满满的。
最后一天,摄影师拍的是玫瑰和她的儿子。玫瑰穿上了红色长裙,将黑宝石般的长发披散开,嘴角淡淡地翘着,眼神中流出少女般的光芒。真美!摄影师忍不住赞叹。连连按动快门。玫瑰有点羞怯地摆着摄影师要求的姿势,不时望向杰克。杰克坐在角落里吸烟,有那么一两个姿势,让他想起了凯伦。他禁不住咬了咬烟嘴。
拍摄完毕,玫瑰带着儿子去了集市。摄影师邀请杰克和他一起去飞机那儿看看。两人在炽烈的阳光下走着,杰克光着上身,草帽戴在摄影师的头上,他受不了岛上的阳光,面部和手背已经晒出了红斑,很痒。但是拍摄让他满意。他说,飞机迫降到这里,也许是天意。他原本是去拍摄一个荒岛,那个突如其来的喷嚏使他丢失了所有的照片。但是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又打开了另一扇。他的白脸上泛着晒伤和激动的红晕,像一只白面做的寿桃。杰克想着这个比喻,觉得非常贴切。他曾在一个祭祀网站里见过这种寿桃的照片,是祭拜先人的热门祭品,售价很高。上面说这门手艺已经失传了,照片是拍自“面人刘”最后一位传人生前做的最后一批实物(实物本身已经腐烂),有专业技术鉴定机构开具的证书,就挂在寿桃照片的旁边。如果不是见到这样一张脸,杰克是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些来的。他发现,随着摄影师和驾驶员的到来,那个肌肤苍白叫陈木的家伙正从他的身体里苏醒。
最有诱惑力的其实不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岛屿,而是远离城市的人!摄影师继续感叹着。杰克放慢了脚步,转头看着他,你拍这些照片,到底想做什么?摄影师愣了一下,随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给一家地理网站工作。杰克盯着他看了一会,继续往前走。摄影师不再说话。两人已经看到了飞机。舱门开着,驾驶员弓着身子在里面摆弄着什么,脸冲着仪表盘的方向。
这些照片发表出去,会怎样?杰克的脑中忽然浮现出劲松老人忧虑的表情。在摄影师偷拍的几张照片里,劲松老人都是这种表情。不会怎么样的。摄影师耸了一下肩膀。这地方虽好,可惜离城市太远,没有通讯网络,开发成本太大,没有开发商会感兴趣。杰克奇怪地看了一眼摄影师,他加快了脚步。飞机越来越大。
驾驶员冲他们摆了摆手。不一会,驾驶舱背面的螺旋桨突然转起来,发出呜呜的响声。摄影师的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紧接着,上面的螺旋桨也旋转起来,响声更大了。持续了几十秒钟,旋转渐渐平息。驾驶员在舱里向摄影师做了个OK的手势。
摄影师把杰克拉到一块大礁石下面,那里有一小片阴凉。他的手因兴奋而充满了力量。杰克,这个岛叫什么名字?杰克愣了一下,白熊岛。不。摄影师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好,哪有什么白熊。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什么?重——生——岛。他得意地看着杰克。杰克想了想,点了点头。这名字对于杰克来说,也准确。你愿意写一本书吗?摄影师看着杰克,表情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嘛……杰克扫了一眼飞机,驾驶员出了舱门,去查看尾翼。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陈木在和他耳语。把岛上的每个人都写出来,就写他们的日常生活,读者一定会感到新鲜有趣!出版以后,你把版权卖给我。杰克转回头,你想拍电影?还可以做得更多!摄影师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杰克有点兴奋,陈木的书还从来没被拍过电影,因为他的故事总是缺乏戏剧性。
这天晚上,杰克躺在床上,始终没有睡意。陈木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带到飞机旁边,弄得他心烦意乱。有一瞬间,竟然看到了凯伦,她在另一架飞机上喊着陈木的名字。他慌忙把手放在玫瑰温热的上,她在睡梦中回应着,身体整个贴过来,杰克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粗重,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8
陈木写到一个女人。她站在一间泥草屋的前面,赤着脚,左手提起裙摆,眼神中有一点羞涩,又似乎含着点忧虑。泥屋里有一张木床,铺着绣着青草的床单。有时候,那上面真的铺满了青草,挂着银闪闪的露珠。她喜欢它们的味道,清晨起来,用小弯刀割回来。
最后一个清晨,她把弯刀交给儿子,让他去松婆婆家对面的坡上割些草回来。她摸着他的头说,妈妈要最绿的。她目送着他快乐地跑远,转身关上了房门。
玫瑰缓缓退下的衣裙,像纷纷凋落的花瓣……杰克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隐隐的悲伤。他们用身体交流着内心的话语,有点疯狂。她说,你会记得我,会吧?会记得,会吧?杰克用更猛烈的撞击来回答她,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绝望的快感,将他们送到生命的顶峰,再往前一步,就是死亡。
当男孩搂着青草回来,她似乎恢复了快乐。她把草铺散在床上,让它们吸收肉体遗留下的气味。屋里很快飘满了草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那一瞬间,陈木想起了做爱机,他久已不痛的心口突然剧烈疼痛起来。男孩在床上打着滚。她坐在阳光里梳头,边梳边缓缓地说道,他爸爸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怀孕了。有一天,他问我,杰克到底是不是爸爸?我骗了他。他以为爸爸回来了。
陈木的眼里流下泪来,直到此刻他才懂了玫瑰挽留的方式。自己竟这般残忍,让她再一次品尝失去爱人的痛苦。让她的心又死了一次。
他把这些文字删除,为杰克重新设计了归宿。他最终回到岛上,再也没有离开玫瑰,并且认真地做起了男孩的爸爸。
陈木点击了保存,将新备份的文件夹命名为《重生岛》。
站起身,走进卫生间,在无水消毒浴房里洗了个澡,又做了一个简短的按摩。电脑这时候响了。屏幕里出现了摄影师那张白脸,他穿着盔甲一样坚挺的西装,背景是一个大厅,白色地面,有几个人在布置一个沙盘。恭喜陈作家新作完成!他的脸上飘过一丝喜色。陈木微微吃了一惊,是的,刚刚完成,总共37个家庭故事。摄影师说,太好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为你庆祝。我现在马上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不能细聊,不过已经谈好了出版公司,会有编辑和你联系的。
没过多久,编辑就打来了电话。陈木从来没听说过这家出版公司,不过也没什么稀奇。他把通话设置成免提状态,一边和编辑对话,一边在网络上搜索,很快找到了他们的主页。这是一家综合文化公司,隶属于世纪亿达集团。他问,你们公司地址在世纪亿达大厦?随即扫了一眼通话定位,但对方设置了隐藏。要不我们见个面?我刚好住在这里。对方犹豫了一下,说,不是的,离这里还很远。而且也没那个必要,老总说,书稿一个字都无需改动,您可以自己上传到网站。我把出版合同发给您,您看一下,有什么意见,我们再商量。陈木说,也好。就在她准备结束通话之际,陈木忽然又问道,你们……做实体书吗?哈哈,编辑笑了,假如不知道您就是陈木老师,我还真以为您来自重生岛。陈木跟着讪讪地笑了两声,这个问题确实足够愚蠢。实体,实在哪里呢?纸质书如今都已经进了博物馆和竹简摆在一起了。
按断电话,陈木又臆想了一会纸质书。又轻又薄,一撕就破。他没能赶上那个时代,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件遗憾的事。即使破了,每个字也都在。不像电脑上的文字,破了,就意味着消失。无影无踪。即便是一些已经出版的电子书,一旦没有读者点击,也很快就找不到了。写作者浩如烟海,出版轻而易举,读者喜新厌旧,电子空间更新飞快。因为写得足够多,他总算暂时在网上留下了陈木的名字。但是他知道,这名字终究也会消失。陈木认为重生岛应该放在纸上,他并无永久留下自己名字的奢望,他奢望的是能留下重生岛,因为,对他来说,那就是记忆尽头。
回到城市之后,摄影师送给陈木一部最新款的手机电脑,用来写作和通讯。这是个新玩意,又多出很多他不熟悉的新功能。世界依然和他离开之前一样日新月异。他犹豫过几次,要不要用新手机给凯伦打个电话,她的号码他还记得,但最后都放弃了。写作间隙,他也曾进入她常去的社交网站,像从前窥视那些被他甩了或甩了他的女孩一样。可是空间不知什么时候被设置了权限,进不去了。他又用搜索引擎试着搜了一下凯伦的名字,结果一下出来两千万条信息。这意味着如果逐条看的话,无异于坐在海边数沙粒。原来,有着那么优秀头脑的凯伦也不过就是一粒沙子。那么陈木呢?他苦笑了一下。也许她早就把陈木忘了。他的目光落在电脑旁边的烟斗上,这是他从岛上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将装烟丝的金属网拆下来,戒指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已经被熏得泛黄。他把戒指往无名指上套,手指变粗了,戒指停在关节处,下不去,上半截手指被划上烟渍,显得很滑稽。
此刻,陈木身在K市的世纪亿达大厦V层一个房间里,已经三个月没出门了。他在网上查了几次地图,想确定一下F市距离K市有多远,奇怪的是,地图页面总是打不开。他一度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一款游戏软件里,但票务网站显示,从K市抵达F市,坐城际地铁需要5个小时。陈木试着在购票程序中输入自己的身份证编号和密码,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他可以随时购票,又稍稍放下心来,退出了票务网。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回去。他时常觉得自己其实就待在F市的寓所里。除了没有做爱机,这两处居所没什么大区别,包括窗外的街道、楼房、天气,甚至街灯的颜色。
9
陈木脱掉睡衣,打开柜子找自己的衣服,他想出去走走。他看到了白T恤,深灰色休闲裤。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松婆婆把它们从床底下翻出来。洗得干干净净,上面都是干草的气味。她的眼圈红了,我就知道……唉!劲松老人坐在院子里吸烟,始终没说话。杰克站在窗前,注视着烟嘴里明明灭灭的红色星火。他感觉,那就像远处灯塔里面的光。
他将烟斗揣进兜里。手机闪了一下,是邮件提示。出版合同发过来了。他调出邮件匆匆浏览了一遍,很快将自己填写的部分写完,然后在屏幕上手写了一个签名,回复了过去。
出了门,进了电梯,他忽然意识到不知要去哪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他在电梯开关之间思度着,直到听到三个字——重生岛,禁不住侧过头去。
说话的是个古铜色皮肤戴着蓝紫色发套的年轻女人,五官过于精致完美,令人生疑。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块。我要3号,德祖。务必给我拿下来。对面的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您放心吧。德祖?《重生岛》里的德祖是集市上展示大鱼的卷发青年,陈木在第三章写到了他。他妈妈瘫痪在床,需要很大一笔医药维护费,他们家的性价比不高,财力不雄厚的人是买不起的。男人的语气充满了取悦。陈木好奇地望着他们。女人眼里泻出一丝轻蔑的笑,表情依旧冰冷。她撩了撩头发,指甲上镶嵌的钻石射出刺眼的光芒。明天有好戏看了,我倒要看看,那个玫瑰会落在谁的手里。说着干笑了两声,像一只表情僵硬的木偶。陈木的心迅速收紧。电梯停了。女人笔直着走了出去,男人快步跟在后面。陈木跟着他们出了电梯,却发现面前是停车场。眼看着两人要上车,陈木冲了过去,一把拉住男子,买德祖,是怎么回事?男人吓了一跳,推开陈木,接着说道,老兄你是外星人吧?女人回头打量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男人马上为她打开车门,两人相继上了车。临走前,他按下车窗,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倨傲地看着石头一般呆在原地的陈木。你也想参加拍卖会吗?M层大厅有详细介绍,不过,一个拍卖资格售价一千万保证金哦。
陈木返身冲进电梯,直奔M层。
电梯门分开的刹那,他认出了面前这个白色大厅,正是摄影师最近一次与他通话时的背景。当时,他穿着西装,急匆匆走进一个会议室。对了,应该就是这个房间。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门,锁着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半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陈木四处望了望,看到悬在头顶的一个摄像头。我……想了解一下拍卖会。陈木让自己冷静下来。看沙盘的方向,电脑里有详细介绍。空中的声音说。
他走至沙盘前,瞬间被看到的景象惊住了。模型展示的,正是重生岛的全貌。房屋、草木、道路、沙滩、集市、渔船,还有人,惟妙惟肖,周围环绕的海水是用一种蓝色凝胶制成,柔软逼真。他的目光迅速掠过松婆婆和劲松老人的院落,飞回杰克的家。黑发飘飞、身着红裙的玫瑰,正站在院子里,向他张望。杰克的心在陈木的身体里剧烈颤抖起来,他的家用一块小牌子标示着,37号。陈木伸出手触开了休眠的电脑。
广告片开始播放,实景照片和动画交相出现。内容显示,此项目名为重生岛,制作商是世纪亿达集团。这是一家以房产开发为主的公司,重生岛是他们推出的一款实验产品,被称作“非实体楼盘”。这是个新概念。他们出售的产品名义上是一个原生态岛屿上的单元房屋,实际上消费者买到的只是一个模拟楼盘软件。这个新概念楼盘只有37户可销售的单元,房屋设计及整体布局,完全复制自太平洋上一个真实岛屿上的家庭。楼盘的另一特别之处在于,与实体楼盘不同的是,它出售的不止是一户单元,还包括里面生活的家庭。人,是重生岛楼盘的最大卖点。谁买到一个单元,谁就成为了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主人。而有关于这些家庭人物的故事,都收录在一部纪实小说当中,这部小说很快会被改编成电影、漫画和游戏。你买到房子的同时,也买到了房子里面的故事,并且,你从此可以参与到这个故事当中,安排和改变这个家庭人物的命运。
作为一个全新的数字房产概念,重生岛项目已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同名网站推出仅仅三个月,注册用户已过百万。随着全世界人口的持续减少,实体房地产业正面临着巨大危机,专家预测,这款新概念楼盘很有可能成为房地产业走出低谷的样板,带动一个行业复苏。一方面,有真实的重生岛做依托,它不是一款游戏。另一方面,有附送的人物和独家设计并持续更新的软件支持,它又不是一处简单的房产。世纪亿达将在软件开发和后期宣传上投入巨额资金,把37户房屋拥有者都打造成明星,从而达到楼盘升值的目的。这将是一次名利双收的投资。从网友的反馈页面可以看出,在一支优秀营销团队的精心炒作下,人们的好奇感、虚荣心和投资欲望正被撩拨成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世纪亿达集团将以网上拍卖的方式开盘,仅拍卖资格的申购价就已经在一周之内提升了三次。
陈木感到震惊无比,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怪不得那个跟班说我是外星人。
广告片的结尾,出现了摄影师的照片。这个瘦小的男人名叫张威廉,是重生岛楼盘的设计师。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世纪亿达集团的执行董事兼总经理。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再像面做的寿桃,而是闪着白钢般的光泽。陈木僵在那里。一个保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警惕地看着他,先生,您需要帮忙吗?他木然地摇了摇头,他还不能理解这一切。
回到房间,陈木找到了摄影师的号码,不,应该是张威廉。拨打之后,却久久无人接听。他扫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就在此时,手机闪了一下,是邮件提示。点开,是出版社的回复,告知他合同收到,电子书已于今日零点在三家阅读网站同时出版。怎么可能呢?小说的电子文本还在电脑里,根本没上传。陈木迅速打开电脑,检查了一下文档,惊讶地发现,文档一直设定在自动云备份模式,早已经被秘密共享了。这么说,他们早就掌握了这些文字?眼前浮现出摄影师那张白里泛红的兴奋面孔。他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面孔消失了,拳头落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一阵剧痛袭来,他觉得手要碎了。
他试着在手机里搜索“重生岛”,一下子出来海量的信息,但奇怪的是,每个有“重生岛”页面都打不开。难道是手机的问题?他望着这款陪伴了自己三个月的最新款手机,心里生出了隐隐的恐惧。
(作者:苏兰朵/ 原载《文艺风赏》2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