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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虐文】思凡

2020-10-14 10:03:42


 

【chapter 壹】

晓光催清寒。

掩屏秋梦长。

我是一直魅,在人世孤独地活了一千年。

凡间的上元灯节,繁华璀璨的北宋都城汴梁,随处是小贩的吆喝声,夜行仕女的笑声,酒楼上书生的清谈。勾栏中正演着一出《玉京春慢》,萧独吹,双升调,诸部合。对面的客家便搭起百巧戏,锣鼓喧天地开场。

灯笼撞着灯笼,流苏挨着流苏。我游离于人群中,无人注意到我。

忘记了从何而来,因何而来此,又往何处去。

这一年的上元节,对我而言,便如往常一般繁华之中透出无限寂寥。我驻足于一个木偶戏台前,人群拥挤,一个孩童舔着糖葫芦,津津有味地盯着戏台。顺着他的视线瞧去,灯屏下小小的偶人身着黄衣,骑着白羊,有人卧前而拜。屏后的伶人捏着嗓子:“来者谁也?”

蕲州人苏晋,听闻全真山道人清修于此,故来相访。”

那偶人且笑且歌:“道人在山中采药。”

灯屏上墨色青山隐隐,秋空净远,忽而传来一声鹤唳,举座皆叫好,那屏后的口技者便出来鞠了躬,笑着掏铜钱盆:“上场已完,诸位看官请歇。隔壁珠子茶坊,新近上了干果子,足饱口福。”人群一哄而散。

伶人见我久不离去,便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才演的这出戏,说的可是元华真人得道之事?”

这便自然。”

这戏编错了。”

"错在何处?"

世人都以为是元华戏弄了苏晋,岂晓得是苏晋骗了元华。”

苏晋不过一个凡人,怎能骗得了真人之眼。我瞧姑娘入戏太深,真是魔怔了。”那伶人终于不再理睬我。我便只有站在清冷的戏台前,轻声道:“是真的,苏晋骗了元华。”

那是六百年前的往事了。

彼时修道者甚少,大多天资非凡,尘世凡人几十年便容颜衰老,而元华却冰清玉骨,眸子乌黑,正是个纯正少年的模样。

旁人都将戏里的元华扮成牧童。

他们并不知道元华所骑的那只白羊,是东胜仙洲的桑羊神为报恩,甘愿化为坐骑入世。

而元华所着的黄衣,乃是白绫纹底的绸衣上自现的光晕。

那时,修真界传闻,元华应是仙家元身。

因为即使查遍灵识,也找不到他的前世与来生。

而我是一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魅。这何其相似的一点,令我抱着好奇,前去全真山探访。

道家不留女客,魅却可以化形。

因此,我化为苏晋。

【chapter 壹】

六百年前。

隐隐青山,似水墨溶于长宣之上。

秋高气爽,万物兴发,一路驱车自渭水边逶迤而来。

傍晚时分方到了山脚,天际已隐约暗下。我命车夫停下,石径微寒,千山环抱,立于阶上,仿佛孤身立于一派苍渺之中。在垂霞中,只闻得孤鸦乱啼。而那些与世隔绝的道家弟子,踪影一个未见。

我在山上走了许久,偶然行至一潭清池前,临水照着自己的样子。

折巾帽,盘起的发髻,白衣束带,正是个俊俏的书生模样。手中一晃,变幻出一柄绸扇,微微展开,掩住面。正自得意,远远传来了笛声。

这山中竟有牧童。

我连忙走上前几步,举目远望。

那牧童骑着白羊,不慌不忙地缓缓而来。这真是个天姿秀雅的少年,乌眸白齿,凤眼微挑,丝毫没有见了生人的慌张。

他问:“天色已晚,公子要往何处去?”

我自蕲州而来,姓苏名晋,特为拜访元华上人而来。”

那少年便放下竹笛:“家师今日山中采药去,恐不能见。”

敢问上人何时归来?”

他避而不答,只说:“暮色垂垂,山中少人家,公子可沿径缓缓归矣。”说罢,不顾我的呼喊,他便骑着白羊,又往寒山深处走。

我急忙追上前,没走几步,便发觉再瞧不见他的人影。

这可不是要逼得我使法术吗。

手指一捻,我使出个法诀。

霞光移散,天角露出清明。好险,好险,原来这里还是大白天,只是被那元华施了术,分不清时辰日月。视线稍亮,便瞧见这群山远非方才所见那般亲近。全真峰挺拔入云霄,羊头望去,不见道场与法宫。万山空旷,苍苍茫茫,不见尽头。幽寂得听不见人声,中有潺潺流水,桃花仙境,云拨雾缭,鸟啼清脆。

原来这便是全真山的真面目。

这元华真是会找地方。

魅天生狡诈。他不想见我,我偏想见他。我将做了六百年魅的本事全用上了,很快我便气喘吁吁地赶上了他。

哎哟”一声,我在他身后跌倒。

鬓上的桃花落在地上,被一只如玉般的手抬起。我抬头,第一次见到了元华的真象。正是方才那个牧童。凤眼,朱唇,一身道家白袍,以黄带束腰,脚卧一白羊。那渺然的天资,有若传说中的天人。慢慢地,全真山的主人走近了。

他的手中仍握着那支竹笛。

女客何故入得山来?”

我为何而来,上人难道不知道吗?”

我提起被溪水沾湿的裙角上前。

元华仍旧神色自若地站着,没有往后退一步。我们鼻尖挨着鼻尖,离得这样近,他有一双乌黑纯正的眸子,像仙境中千年万年孕出的黑晶子。

这是没有经历过人间情欲的人才会有的一双元正乌眸。

这样想着,我捧住他的头,轻轻地便要吻上去。

他亦无反抗,任由我的唇肆虐于他。

半晌,我放弃了引诱,颓然地一把推开他。

元华一双凤眼微微勾起,神情淡淡:“姑娘如今可归去否?”

归去?

凡世山水不足悦目。

而这全真山处于地龙尾骨,灵气充沛,青翠馥郁,上可通天。一年中风雷雨电俱少,避开天劫无数。

这里待一日,比吃上那上百年的丹药还不亏。

普天之下,哪有这等好去处?

他长久地注视我。

我背过身:“呸,还是个得道大家。方才你亲我,占了我的便宜,怎能说走就走?”

元华眼角微垂:“姑娘欲待如何?”

听说这全真山上接九天玄境,下通幽冥地府,百川俱为骨络,道宫堪胜雄奇。主峰幽微,养尽上古遗兽,便是一块小小的石头,老老实实待上几百年,亦能钟灵成精。我虽游历遍人间山水,这样的地方,却也未曾听过。所以嘛,来贵宝地一玩。”

清修之地,无甚稀奇。”

可若我偏偏想留呢?”

元华气息静敛,倒未生气。

我走上前几步,脸上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响起。

原来是他身旁那只白羊发了怒,魅本幽冥,六界之中独惧阳灵。

头上的折巾帽渐渐化去,鬓发散落,我周身幻出形象,眼见便要不保,连那换了的男子儒衫,也险些露出里头的中衣,却见元华抬手抚摸着坐骑的两角。那如玉般莹洁的手指似有莫名的力量,抚平了白羊的暴躁。

羊蹄一屈,这个大东西重新盘趴了下去。

我的本相却已露,黄色的衣衫,齐臂的铜铃铛环儿,活像只随时发怒的小黄鸡。

一抬头,正与对方的视线相撞。

元华如见无知小儿一般端然。

山中一日,人间一年。世相易老,大道无情。女客何必执留?”

他的说教,我一个字也未听进,只是眼睁睁见他隐入了千山墨色之中。

白羊踏云,白衣拂袖。

一身不知何时被施的小小的定元术,叫我不能动,亦不可言。

魅善移形,我们追人的本领从来第一。

元华虽走,我却执意追上。

这山中九九八十一阵,重开如障。

青阶九千九百九十九级,一步步追上去,待到了那最顶层,回首望去却是心下一惊。石阶早已全无,便如踩在云头俯览人间。踩云而上,仙鹤展翅从身下堪堪飞过。四处鹤唳,猛一回首,那云中青铜所铸大门缓缓而开。天府宫阙忽露一角,又堪堪隐去。

全真山上有结界。

我提起裙角,四下张下望。

全真境中四百八十道宫,六千五百一十一处丹房,如走马观灯般忽影忽现于眼前。

元华!元华!”

我终于被困在了这幻境里,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了。

沿着那山阶缓缓而下,依旧是回时的路。

他是决意要驱我出全真山了。

我亦知扰他清净,索性一扰到底。

我在这山中,且行且寻。不知踏破了多少幻境,又不知走入了多少新的幻境。山涧溪谷,传遍了我的喊声,一声声元华,叫得凄切又聒噪。除了叫他的名字,我还大声地同他讲话。讲讲这幻境中的桃花开得真好,蜜蜂却和人间的不是很像,幽冥市上的新鲜古怪,还有全真山脚下那户卖豆腐的人家。虽知都是些废话,但只要一想到能传入元华耳中,让他烦上一烦,不知怎的我就很开心。

这一讲便是二十年。

全真山中的二十天,是人世间的二十年,而于元华那样的人,不过垂帘闭目的一瞬。

我不知要这样等多久,只知要等到他来。

反正他的元寿悠长,而我亦无形无识。人间的富贵荣华男女情爱,于我们是不相干的事。我没有等来元华,等到的却是一个白衫男子。他生得魁梧健壮,额头的两边高高凸起,看上去十分怪异。

全真山处处于人世不同,所以我也并不感到惊奇。

那白衫男子远远地踏石而来,走到我跟前四五步处,立定,简直可以说是疾言厉色:“苏晋,你即是一只魅所化成人,怎敢来这天下清气至纯之地惹是生非?你可知上人慈悲,三次恕你,莫要不知好歹。”

哦,原来是那只羊。

白羊在此,那它的主人是否就近在眼前?

元华,你出来吧。”我心里一动,对着周围喊,“我不过是要见一见你,并没有其他想头。”

元华当然是不会出现的。

白羊虽怒得头角狰狞,却不敢靠近我一步。

我悄悄背起手,走到他跟前。我越往前一步,他便越往后退一步。我绕着他打圈儿,他瞪得我目眦尽裂。

有意思。

我问他:“上人叮嘱了你,不许动我?”

咩”的一声低叫,白羊要发脾气了。不要紧,我已经不怕他了。

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后,我喊着:“元华,你不出来见我我便也罢了,我又不是非见你不可。不过,在全真山赖了这么久,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那声音终于响起:“你想要什么?”

我问:“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是只魅,不吃,不喝,不爱金银财宝,至多也不过觊觎觊觎这山中的灵石。元华想通了,垂着眉颔首:“自然。”

修道之人,一言九鼎。

我背着手,绕着他的那只羊踱来踱去。最后一停步,伸手一指:“它。”

chapter 5

 

白羊怒得暴跳而起。

我笑眯眯地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讲:“我要它的主人。”

天与地,忽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全真山的主人终于现身了,少年人的身影立于通天千层的青阶之上,广袖飘飘。那渺然的云雾之后,不知是何等金碧辉煌的宫阙。丹炉千鼎,天书万卷,想必是少不了的。

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其实我本是想要那只羊的角的。忽地想起,这是人间记载中撞断了东胜仙洲的擎天柱的白羊,其角尖锐无比。我若敢开这个口,恐怕他非将我登时一头顶死不可。再说了,背着一只羊角固然威风,可若带着个活的元华上人行走三界……

元华似能看穿我心中所想:“白羊并非我的坐骑,乃是东胜仙洲一神兽。你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魅,何德何能取下它的角?至于我,清修多年,是万不会踏出全真山的。不若我换一万株灵芝与你。”

一万株灵芝,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我却摇头:“不换。”

那么十万颗灵石呢?”

不换。”

你待如何才肯换呢?”

如何都不换。”

白羊忍不住现出原形,朝我扑来。

我未料到它会来吃我,猝不及防。金光大盛之中,只觉滚烫,烫得整个魂识都快不剩了。我抵挡住那金光,在越来越微弱的力量之下,拼力一喊:“元华,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明明是你亲口答应的,我要什么都可以。呸,什么上人,连我们幽冥界的蛤蟆怪也不如!你……”

那金光忽然一下子褪去。

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元华用广袖挡住了那白羊发怒张开的大口。

元华看了一眼狼狈的我,垂下眉眼:“下山去吧,三日之后在山脚等候。修道之人,自当守信。我料理完全真山中的诸事,便随你入世。”

 

 

chapter6

山上一日,人间一年。

二十年前的书生苏晋乘着一辆马车在枫红露寒的全真山脚下了车。二十多年过去,那马车早已破烂,车夫也不知所踪。元华看了一眼那辆只剩车轱辘的马车,神色淡淡:“这是鲁门弟子的技艺。”

一旁的白羊低叫:“上人若是不便车乘,便骑在我的背上吧。”

元华摇头:“俗世之人,少有骑羊。你我恐会被人认为怪胎,招来市井嬉笑。”

我亦在一旁点头:“是呀,骑羊的少,骑牛、骑马、骑驴的却不少。你既怕你的上人委屈,不若快快变头驴让我们骑吧。”

白羊“咩”地一声怒吼,金光大嘴一张,险些又要把我给吞了去。我如今却是不大怕它了,它的主人元华尚是我的小跟班,小跟班的坐骑,怎能不忍声吞气。我带元华下山时,正是人间的要早春。山脚的夹竹桃开了,粉白一片。

总角的小儿们,拿着个兜子,三三两两地跑在花丛间捉蜻蜓。农妇坐在田埂上翻着茶叶籽,而黍炊之香,却引得赶考的穷书生敲开陌生人家的门。

元华淡淡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走过一家脚店时,他忽地停下不动了。

白羊忙叼住我得衣角,把我生生地往后拉住。我一回头,只听元华缓缓地说道:“这是你说的那户做豆腐的人家。”

脚店本是为赶路人供碗茶水之地,只因全真山下少有人住,这对夫妻便只好将生意越做越偏,卖起了豆腐。我们这一行,一人,一魅,还牵只羊,坐在小木桌旁,十分惹眼。卖豆腐的中年女子,早已鬓白色衰,不再是二十年前所见那个俏妇人。见了元华这般端庄的少年,连连回头:“好俊的少年郎,好白的大肥羊。”

少年默然少顷,便接受了这夸赞。

一碗甜水豆腐端上,无人动筷。元华早已不食五谷,我也不用吃喝。为了不叫那妇人起疑,元华望向了店中摆着的一尊木像。

店家,这像雕的是谁?”

元华上人。”

“……”

木像之上,雕的乃是个长须冉冉的老头,宽袍大袖,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脚下还有一个小童。妇人讶异:“你竟不知这元华上人?”

这元华上人,是个修为了得的老仙公,在这全真山一带有几百年的名声。有人曾见他骑着毛驴在山中采药的样子,后来便雕出这座小像。这一带的人家,哪个家里不供着这样一尊小像。两位怕是赶路的,不知当地民风吧?”

元华默然不语。

出来时,白羊垂这头,懒懒地迈着小碎步。

我摸摸它那只撞断过擎天柱的角,它竟浑不在意。这可真是头一回。修道人的元寿悠长,早已看破世相,自是不会在意。可是哪头东胜仙洲的神兽,见了自己被雕成一头驴的模样会高兴呢?

 

 

chapter7

全真十七峰,走下主峰山脚,还有绵延荡开的外十六峰。

我的手中握着一束野花,元华牵着羊,白羊在后头慢慢地跟着。人间的早春,姗姗地入了我们眼中。主峰之中无日月,万年的岁月岿然恒久。可人世却又日升日落。漾开的霞光不知何时将这广阔雄奇的十六峰,披上了一层凄艳的红。

远处的炊烟,丝丝缕缕。

我见元华望得出神,便打探道:“元华上人,你是哪年哪月到这全真山中的?”

元华却答:“记不得了。”

这话定是在骗我了,有哪个人会不记得自己住了几百年的家呢。

可是书上说过,修道之人是不会说谎的。

一个念头涌上我的心间,我望着元华默然的模样,手里的一束野花忽地掉落下来:“元华上人,你不会……”

你不会是从来没出过这全真山吧?”

原来书上记载的没错。

元华是一出生就在这全真山上的。

碧丹宫中的老道人,一心将他抚养长大。全真的山神,陪他读书识字。而东胜仙洲的白羊,不远万里而来甘当坐骑。

他在这寂寞的全真山境中一待就是几百年,最远也只到过第十三峰。这没有日月的几百年中,虚微明净,不知父母爱、不识男女之情的元华,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便是修炼。无怪他的道法如此精纯,他的修为远高于同世的诸辈了。

元华对世间的一切都有着淡淡的兴趣,那兴趣仿佛观察一只猫、一只狗,或是一片悠悠坠落的花叶。

入了世,,人伦常情扑面而来。走过城中的春市,大道灯火通明,小小的孩童趴在父亲高高的肩上,一旁的妇人掏钱买下糖葫芦。那孩童接过舔了一口,甜滋滋地笑开了。元华看的仔细:“这是天伦之乐。”

三两个醉酒的年轻书生,抱着琴,在闹市中狂歌而过。元华淡淡道:“这是挚友之交。”

转头便见高楼上的男子正抱着一个女人把酒寻欢。我想元华这般无师自通,想来定是知晓。谁知他却问我:“这是……男女之情?”

我点了点头。

过了街桥,柳下的男子正等着心上人来。那少女近了,娇娇怯怯地躲在柳后。豆蔻少女三三两两地提着灯,在河边写着信筏,寄水灯给情郎。

元华终于喃喃不解:“这些……又是什么?”

我骗元华这是人间的虚伪。

十五六,豆蔻初,少男少女的爱,是连性命也可以不顾的。再过些年,他们便会晓得自己有多么蠢。专情的少年继了家业,开始纳娶三妻四妾。纤纤女子年老色衰,爱宠不再。世上没一个男子可以逃过魅的引诱。我们聪慧、貌美,变幻无穷,百顺千依,光凭永不变老这一点便可以叫他们一直爱到死。

我看着元华,轻轻笑了:“你不信吗?”

于是这一路上,我使尽了自己的功夫。有时变成一个清苦的贫家少女,去做那大家公子的房外妾,迷住他的眼;有时摇身变成满戴珠翠的女人,在中榜书生怀中依偎,叫他忘了自己的结发妻。若真有那情比金坚的,也躲不过魅的温言软语。又或老妻残妾,不必挑拨离间,便余情无几。

种种丑态,一一毕露。

元华只是淡淡地望着,微有蹙眉。

你瞧,好不好笑?一对对山盟海誓的有情人,却经不起一只魅的挑拨。人间的情,本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偏偏还有前赴后继的人,为它生,为它死。我笑得手舞足蹈,脚上的铃铛乱响,声音十分清脆。

我没想到元华会走。

chapter8

我们在人间走了十年。

十年间,我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切的缱绻狡诈都玩遍了。元华要走,白羊高兴得险些露出金角。

可我不能让他走。通往忘川的路十年一开,我好不容易才将这个元华骗出了全真山,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留在人间这些年。只要再过上些许日子,只要找到忘川的路口,我就能借他要回我最想要的东西。

于是我对元华说:“元华,你在书上读到过男女之情,你在人间见识了它的虚伪。难道你不曾疑惑它为何叫人忘记生死?你何尝没有一点点惋惜凡人的愚笨?大道经上所说忘情,乃是有执有迷,先得再舍。几百年来你没有踏出你的全真山一步,你难道……难道就不想尝尝真正的男女之情?”

元华终于止步。

我看着他乌黑的眸子:“让我来帮你。”

一只三界中无形无识的魅,教一个清修数百年的修行之人尝尝情爱的滋味,这是从未走过的。自我和元华之后,世间也再无听闻。元华是个虚心好学之人,知我对于情爱甚懂,便认认真真做了徒弟。

我对元华说:“这世上的男女之情,无非一个伏低做小。一个男子若是钟情于女子,任他再伟大也是要低头的。”我这么说时,抓起一大把粳米,洒进一斗黄豆里,“把它挑出来。”一旁的白羊顶着角大怒。

元华问我:“为何要我将它挑出?”

我的一只手,从烛火中穿过,渐渐显出原形:“你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你,就像粳米放进了黄豆中,你将它一颗颗地挑出,却不问为什么。”

元华凝视我半晌,终于挑起那一粒粒粳米来。

我没想到这个元华上人这么好忽悠,这可太便宜我了。从人间去往忘川的路口,要经过三山五岳。第二天我立即得寸进尺,在元华牵着白羊走出客栈时,一挡去路:“我要骑着它去忘川。”我骗元华忘川是我的家乡。只要他送我回去那里,我便教会他男女之爱,因此元华不疑有他。

见我这般过分,元华亦只淡淡:“白羊神尊贵无比,并不是普通的坐骑。”

我却说:“你若放不下身份,又怎能体会男女之爱呢?”

最终我如愿以偿地骑上了那只羊。

握着那只撞断过擎天柱的羊角,真是好威风。为我牵羊的少年,乃是世间传说百年的元华上人。

行过春天的陌上,我快活得在发上簪了枝桃花。

我拍着羊角:“好不好看?”

白羊不理我。

我又问元华:“元华上人,你瞧我好不好看?”

元华也不理我。

我却也不扫兴,哄诱着他:“一个男子若是钟情于女子,就是她顶着一坨大粪,也是说好看的。”

元华终于淡淡地抬起眼:“好看”

骑了他的坐骑,我便再也没什么是不敢的了。

我骗他当掉了玉佩,仗着白羊跑得飞快偷拿人的钱囊,还请他吃香香的小桃酥。元华不明白,一只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魅,为何会这般贪婪。就如同我不明白,修道之人怎耐得住那几百上千年的寂寞,只为了那没人见识过的飞升。

chapter9

忘川的路口,很快便到了。

凡人常说星河,乃言天上繁星众多。而在忘川的路口,这无边的天与地的交界,却真的有这么一条河。无数的星子从我们的脚边流过,大大小小,幽幽明明,蹲下伸手便可掬起一捧。白羊将它头顶的两只角缩了回去。

我对牵着羊的元华说:“快到我的家乡了。”

忘川的路,十年一开。忘川的十年,是人间的六百年。幽冥界的天空,仿佛千万只小萤火虫。我问元华:“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元华凝视片刻:“是魂魄?”

是那些被剥夺的记忆。”

新生的魂魄,会一点一点剥掉它们的前世,重入轮回之中。

星河便是洗掉记忆的地方。那些冥顽的记忆,会变成一团幽绿,缓缓升到冥界上空。亘古以来,终归是固执的人少,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忘却的呢。

元华问:“这其中可有你的记忆?”

我默然不语。

这便是我要将他骗出全真山的原因,这便是我要将他带回忘川的原因。魅是不入轮回的异类。我们千变万化,不受任何拘束。我们寿命悠长,可以游荡很久很久。我不知在成魅之前是谁,又做过些什么。我们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所有的东西都被藏进忘川深处。

六百年,我们不受管辖地来往三界六百年。

六百年之后,灰飞烟灭。

这就是魅。

可我多眷恋这世间,只要能偷出记忆,我便能混进生魂重入轮回。那么,我总是存在的。我不愿就这么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元华能帮我。天书上说,魅是非鬼非人非冥灵之物,唯有非仙非人有缘者,才可以拿出那东西。

唯有元华可以帮我。

我诱骗着元华,一路诱骗着,将他从忘川的渡口,一路诱进了冥界深处。

忘川路,十年一开。

我看着缓缓合拢的天地,那渐渐消失的星河,心中知晓,我和他一时都已出不去了。纷纷扬扬的游魂,避开了我们一行。白羊的那两只角,有若暗中明亮的灯,将这一整片深夜都照亮了。

忘川的谷心,终于到了。

chapter10

我对元华说:“到家了”

元华稍有疑惑地看着我。我曾允诺他,只要他将我送到忘川,我便教会他男女之情。

我骗了他。

我是一只魅,怎能教会他人间的六欲七情?

那……本是我自己也没有的东西啊!

我踮起脚,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如在全真山初遇这个少年人,我轻轻地哄骗着他:“闭眼。”

同无数次一样,他轻轻地闭上眼。我伸手攀住他的肩,抱紧,一翻身,在那无数如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游魂惊叫着飞起的一瞬,抱着他跳入了那万丈深渊的忘川谷底。凛冽的白风将我刮得魂魄一片片削减,他的白袍也被绞成碎片。

我还是小瞧了元华。

当我睁开双眼之时,我们并未落进那白光大盛的谷底。仰头望去,是元华抱住了这悬崖峭壁上的一点勾栏。

机关算尽,我却忘了他是元华。

他不过是未经世事,天生单纯,并不是傻。

峡谷边的桑羊知道了自己的主人有难,长吼一声,仰头只见一道金光向岩壁飞来。元华侧过头去,紧闭着眼,却努力不放开我。罡风吹得我们的衣衫猎猎飞扬,我凝望那如玉般受难的容颜。

他那睁开的眸子里勃发出一点盛大的金光。

是了,是了,整个峡谷开始爆发出轰天巨响,天书上说过。

元华一怒,诸天神动。

苏——”

没等他出声,我便轻轻堵住他的嘴。

攀住他肩膀的手,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如同在全真山上的初见,往事辗转过眼前。山上的二十天,人间的这十年,还有我初成魅惶恐地游荡在忘川河边的上一个六百年。原来灰飞烟灭竟是这样的滋味。

谁也不会记得我了。

元华也发现了这渐渐消失的手。

到了这般地步,我还没忘记哄他:“元华,人间的十年,你那么好学,我却没教会你男女之情。那是因为……我一心只想着把你骗到忘川,这下面有我的记忆。我想把你骗到那底下,帮我取出它。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没办法,我……我不想就这么消失啊。是书上说的,只有你,才能帮我。”

我大口喘息着,笑了笑:“元华上人,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白羊的那一束金光,呼啸着慢慢近了。

我知道他就要走了。

灰飞烟灭,本是我该承受的结果。

我指着谷底:“你……你看到那里了吗?那就是忘川谷,是我出生的地方。你总嫌弃我贪婪庸俗,你不知道,我们一出生就是个异类,没人跟我们讲话,没人愿和我们同行,也没人……也没人……教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卖桃酥的小伙计。可是我总……总不老,他便渐渐害怕起我来。”

我也不想……不想总是骗人啊。”

我和元华不同。

一骑金光的白羊已落到了我们身旁。元华一手握住羊角,坐上了羊背。就在我姗姗跌落之时,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臂捞起。我的意识已渐渐消弭,视线所见,是那缓缓上升的金点。他使我想起天书上说过,全真山的山顶可通天界。小小的他,是否蹭坐在那儿,仰望过云中巍峨的天梯。

我没想到,元华会在飞出忘川的一刹那,翻身跳下羊背。

我没想到,他会跳入我出生的地方。

chapter11

我最终没有灰飞烟灭。

可我亦不能再入轮回。

白羊说,你可知,上人本非寻常人,所以甫一出生,便是诸天神动。他来人间只为了回家,一心修炼便是他的所有。一百年,两百年……六百年都是这般过来的。直到有一天,我们的门前来了只聒噪的魅。她爱说话,总是说,不停地说。有一天,上人凝视那通天的云阶时,眉眼间忽地淡淡一笑。他问我,桑羊,天底下的魅都是这般聒噪吗?后来,他为了护住那只魅的一点根魄,耗费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往后的生生世世,他便再不能回家了。

受命护持元华的白羊,因这小小的罪过,被削去东胜仙籍。

我未能成人,仍是一只魅。

我是一只可以活上千年万年的魅。

木偶戏里演,魅苏晋在人间作恶多端,终于被元华上人所收伏,人心大快,天下太平。可他们不知道,元华沉睡在全真山上,不知要等上千年万年才能醒来。他们不知道,是苏晋一直在骗元华。

骗他出全真山,骗他到人间,骗他来到忘川的渡口。

苏晋是个骗子。

而上人元华,却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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