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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个武侠故事98盛颜《牡丹错》中

2018-06-18 23:10:52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

牡丹错


盛颜

第四折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唐天宝六载(747年)三月。

距长安城六十里的终南山,正是空翠蒙蒙、凉意润心的春天。

寂静的山道上,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飞了栖在道旁绿枝上的两只黄鸟。马背上是神采飞扬的青年道士赵青城。几个转折后,他就深入到终南的无边凉碧中了。

山路尽处是一片辛夷花林。青城知道后面的路必须步行,将马匹托付给看林子的老道,步入林中。阳光照着开得正盛的辛夷花,树树嫣红在峰峰岭岭漾起的新绿中,红得只见温柔,不觉张扬。

青城突然停步,透过幽香重重、中人欲醉的繁花,他瞧见了魂牵梦萦的那人。恍惚中,他周围的空气流动如水,他身畔的辛夷绽放如莲。

湖面缭绕着柔曼的轻烟,湖水深处倒映着雪白的云朵和鲜润的辛夷。湖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双手捧书的素衣少女,正看得津津有味。她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来,把书抛开道:“说的什么呀,一派胡言。”

青城深深地看着她,心里反复唤着她的小名。他听说怡然要参加清远法师在嘉南观的讲道,特意赶来,没想到真的遇见了她。

眼看怡然转身而去,隐入一片朦胧的柔红,青城才醒过来,急中生智,在身旁的辛夷树上击了一掌。

怡然听见动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她虽然不知道后世“落花人独立”的妙句,然而此时此刻,她眼中心中正是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情怀。

开到极盛的辛夷在一击之下纷纷坠落。隔着飞舞的绯色花瓣,瞧见怡然让满林红花失色的微笑,还有那不解轻愁的温柔,青城不由得痴了。

怡然轻轻招手,示意青城过去。两年未见,他竟感到一种隔世相逢的亲切,仿佛她一直沉睡在他生命深处,与他一起呼吸,同历悲喜,直到今日才在他面前苏醒。

怡然问:“阁下是清远法师的弟子?”

“我仰慕清远法师,专程来听他讲道的。”

怡然点点头,转身而行。青城跟着她穿过花林,心中似喜似忧,难以言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林子。

一道窄而陡的石梯与花林小径相通,石梯尽处是一座大道观,隐于槐柳烟云中,令人顿生世外神仙之想。

怡然当先而行,长发如缎如瀑,随着她的移动而温柔起伏。她的腰带上挂着一枚合欢花纹的缕空金质香球,轻轻摇摆,淡淡留香。

换了别人,见到这样美丽冷漠的少女,只怕就以为她太过高傲了,青城却懂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其实是因为羞怯。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怡然的鞋子踩到了裙裾,她却浑然不觉,一步迈出的结果自然就是向前跌去。

青城抢上两步,右手掌住她的腰,左手握住她的腕。他的动作很轻,很有分寸,一俟她站稳,立刻就松了手。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措词。而她的面颊微微发红,似乎在为自己的狼狈感到懊恼。

春风吹起她的发丝,吹过他微笑的眼睛。两人相对而立,心底有淡淡的欣悦回旋,好似一盏清酒,那种淡甜的滋味和微妙的情绪,不是旁人可以形容出万一的。

光阴流转中凝结出的滴滴喜悦,在相逢的刹那汇集成海,只取一瓢饮,已足醉人;倘若沉入其中,就是生死相许、生生世世之醉了。


清远法师的讲道果然精妙,青城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欣慰地发现,阿九也没有听进去,她肃穆地端坐在蒲团上,眼帘垂着,其实是在看蚂蚁搬家。

那天清远法师的兴致很高,讲完道后天色已晚,来听道的诸位便留宿在嘉南观。青城被安排到一间偏僻的厢房,他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便披上衣服,沿着石梯下到白日与阿九相遇的花林里。

满月的光辉洒满春天的山谷。辛夷花香里,另有一种清淡到无的香气,仿佛暮春牡丹初开时。青城脚步一滞,心跳加速,想:“难道阿九也在这里?”

他循香而去,果然见到怡然一个人坐在湖边,撩人心绪的月华照着她的莹白面庞和淡紫衣裳。

怡然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指轻轻一点,影子就随涟漪化作点点波光。她仰起脸来望着月亮,苦恼地道:“清远法师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我是什么?我周围的一切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念头呢?”她伸手摸着自己的喉管,“我是在说话吧?这声音从哪里来?为什么叫我怡然?名字是什么?怡然又是什么?”

青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攫住了怡然。她柔长敏感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喃喃道:“为什么就得是这个样子,不会是其他样子?我究竟是什么?我是谁啊?”

对自身存在的困惑魇住了怡然。不知道何以会身处人群,何以会被人爱、被人恨或者被人漠视。对自己与一切亲近之人的关系,甚至对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身体都感到一种尖锐的困惑和恐惧……

青城在旁边看着,感到说不出的好笑和怜惜:真是的,他爱的姑娘原来是这样的啊!聪明又笨拙,简单又复杂。

对浪迹天涯,活得简单明快的青城来说,怡然的一切疑问都不是疑问。他决意牵着她的手走出恐惧的迷沼。

怡然迷迷茫茫地站起来,脚下一滑,险些跌入湖中。青城接住了她,怀着相思得偿的狂喜,拥她入怀。

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应该是那两个在暗处保护静乐县主的侍卫,青城却顾不得这许多了。起伏的花林、广漠的星空在她的眸子里旋转,让青城忘记了身外的世界。他抱着她,渴望她像他一样燃烧起来。

青城的胸膛那么热,抱得那么紧,让怡然几乎要融化了。她伸手抵着他,努力想要推开他,却感应到他强劲的心跳,像春雷一样在耳边回响,在整个山谷回响。

她微微动情却不自知的样子令他发狂,但他只是轻轻地在她唇上一触,轻柔得像蝶翅拂过,挟着的热量却激得天旋地转。

怡然反手勾住他,迎了上去。青城没法抗拒这样热情的回应,低下头,辗转吸吮,长得她快要窒息。他颤抖的手拨开她汗湿的头发,捧着她绯红的面颊,犹豫着是否要更进一步。

清凉的夜风吹到脸上,让怡然清醒过来。她瞪着青城,幽黑的眸子里满是惊讶,被迷惘挤走的理智又回来了,以命令的口气道:“喂,放开我。”

青城的手已经滑进了怡然的衣襟。她不肯,他便从善如流地松开她,却压抑不住满腔热望,只好跳进冷冰冰的湖里去。毕竟他渴求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怡然被青城的举动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水里的他。月光照着她的侧脸,不光面颊,连耳朵都烧得红彤彤的,让泡在湖水里的青城又荡漾起来,却见她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去了。

青城在湖里泡了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回房换了一套干净的道袍,两只脚竟不由自主地往怡然的住处挪去。

暗中守护静乐县主的两个侍卫大叔随之现身,一个黑着脸,骂道:“小道士,皮痒了不是?刚才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另一个笑眯眯地道:“没事儿,让他在院子里遛两圈吧,只要不是登堂入室,妨碍阿家休息就行了。”然后他一把将黑脸的扯到旁边,语重心长地告诫:“你傻了,没看出阿家对这小道士有意思啊?”

在两个侍卫大叔的默许下,青城躺在院里回廊的栏杆上,心情迷乱。月光下,爬山虎覆满了院墙,风中传递着微妙的香气,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甜蜜和痛楚,叫他沉溺其中不愿自拔。

天亮了,他听到侍女唤她起床的声音,盥洗着衣的声音,开门的声音,衣裙拖在地上的声音……走廊上香气微微,她走过来了。

她的依恋是那么盲目,她的天真是那么残酷,使他在这绝望爱情的开始就已经惘然,使他在多年后想到当日这光影斑驳的长廊时,见证了自己曾经的年轻;使时间在收割他生命的那一刻,还能唤醒心中的爱情,一如当日的清新。

怡然微笑着拍拍两指宽的木栏,“好奇怪的人哪,这样窄的地方也能睡觉。”

青城赶紧从木栏上跃下来,离她这么近,他实在情难自禁。

怡然倚着木栏,长裙下缀着明珠的淡紫缎鞋轻轻踢着栏柱,“我好像见过你的……对了,你是太医署的那个按摩师。”她惊奇地看向他蔚蓝的眼睛。

“是的,县主想起来了。”青城见她还记得自己,不是不高兴的。

“真巧啊,你也做了道士。”

青城不禁微笑。

怡然静了片刻,单刀直入地道:“昨天晚上那个……呃,吻,我承认是我要的,但是,我想请你忘记。”

她的坦白真是惊人,但青城了解,那些因为她坦白而认为她简单的人,最后都吃了她的苦头。他懒洋洋地笑着,“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就算你是县主,也没权力来主宰我的所思所想。”

怡然的面颊微微发红,“我几乎不认得你,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这样?这些都是我想了解的,如果你不肯忘记,那就算了吧。”

她转身欲行,青城拦住她,诚恳地道:“县主,我发誓我会忘记。”

怡然停下脚步。她要的就是这句话,并不计较他是否真的做到。青城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吸引了她,但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是她的理智所不能接受和深感疑惑的,所以她要他表这个态,让已经很近的距离重新拉开。

怡然还不懂得爱情,但宫廷里长大的她永远不会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她是那种自己作主的人。见青城答应了,她开心起来,目光在他腰间的刀上溜过,略微有些吃惊地道:“咦,你还带刀。”

变脸变得可真快,青城突然发现,经历了昨晚那一刻就能得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他笑嘻嘻地解释:“做道士以前,我是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说好听一点,是游侠,说难听一点,就是浪子。对我来说,不带刀就像不穿衣服出门一样。”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真的是来听清远法师讲道的?你不过是个穿着道士衣服的人罢了。”

“难道你不是?”

她不理他的反诘,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寒意砭肤。怡然嘘了口气,“好刀!不知道比我哥哥的剑如何?”

青城暗道:“嘿,早就比过了。”

“这么利的刀啊……你杀过人没有?”怡然对生的体验极其敏锐,小时候读《刺客列传》,对那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侠客实在是畏多于敬。此刻问他,心中隐隐盼望他宽大仁慈,不是杀人之侠,更不是杀人之盗。

青城耸耸肩,笑道:“我爹……喔,空澈师父曾经教导我说,青城啊,酒尽管喝,女人尽管……”他略去后半句话,“杀戒却是不可以破的。我离开嵩山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这辈子,可以使人生,不能使人死,即使学会了十步杀人的刀法,也是用来救人的;即使对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不该由我来决定他的生死。”青城热爱生命,而且能够推己及人。

怡然听到他的话,感觉很舒服,想了一会儿,问:“如果别人来杀你呢?你怎么办?”

青城听出她的关切之意,微笑道:“不杀人,不等于姑息恶人,更不等于束手待毙。”

“这样的人,千百万人中有几个呢?真正的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能彰善,能瘅恶;使人生,不使人死;可以敬,不可以欺。”她说完,却瞟着他,“我不是说你哦。”

青城不和她较真。他一生中从未得人如此激赏,更何况是意中人说出来,不由激情澎湃,弹刀作歌,一抒胸中块垒。歌声清越激扬,前半段有啸傲天下之势,后半段有优游江湖之意,使她欣然向往。

他像天边的孤鸿,她像空谷的百合,两个人都寂寞了那么久,怎么挡得住彼此的吸引。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却偏过头,不与他视线相接。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情根已种,却还不知道情意所指。

当时一地苍翠欲流的苔藓、抽芽结蕾的桃树、微云漾漾的海蓝天空,还有拂过他衣袖和她长发的风,都跟这个温淡的春日早晨一起,给她的心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独独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当时的表情。

在千百次的追忆中,她所爱的少年当时的样子,总是如在雾中,无迹可循,使她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怅然。


第五折 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


大唐天宝七载(748年)。

西市马行的酒楼。

楼下,马贩、盗贼、豪客等长安的风云人物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吆五喝六,一片喧嚣沸腾。这些人率真而又放纵,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匆匆一生的悲喜。

楼上的小间,无灯无火,清空冷寂。临街的窗边,站着位神思惘惘的青年。妖媚的胡姬慢慢走向他,深碧的眸子里燃烧着热情的火,空气中浸染着她温暖酷烈的香气。

她走到青年身后,伸出大理石般洁白的手臂挽住他,喃喃道:“青城,青城……”

青城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位子上,责备地道:“伊丝曼,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喝了多少酒啊。”

伊丝曼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这样的少女这样的美,仿佛一生只开放一次,一生只为这一刻,那怒放的美丽里揉合着的哀怨是他无法抗拒的。

青城托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他强烈地感觉到了伊丝曼的爱,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亵慢她,因为她并非他所爱。

“唉,我的阿九……”青城的手垂下来,眼神游离,表情也恍惚起来。

伊丝曼沉静地等着青城的吻,却悲伤地发现他的思绪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轻轻道:“就连这种时候,你都还在想着她吗?”

青城不能否认:“伊丝曼,这样时时刻刻地念着一个人,并不好受。我也希望有不想她的一刻,可是我无法自主。”

伊丝曼咬着嘴唇,满怀嫉妒地道:“你已经得到她了?”

青城呼吸急促起来,“那怎么可能?她母亲出身于最讲礼法门风的世家,教给她的贞节观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在她看来,没缔结婚约就有床笫情事,那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和,死后会被阎君投进磨盘,将身体碾成肉末。”

“仅仅是提到她都会让他热情起来。”伊丝曼伤心地想着,拿出一个粉色的晶瓶,“这种媚药的效力很强,只要给她服半剂,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对着这诱惑,青城千真万确是动了心的,但他也有他的骄傲,“多谢你,伊丝曼,但我不能这样做。这种事情若是勉强的就没有意思了,我希望她心甘情愿地跟我结合,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伊丝曼禁不住冷笑,“如果她真像你讲的这么坚持,你就只有娶了她才能得偿所愿,你认为你们有这种可能?”

青城禁不住愤怒,“如果仅仅是想做那种事情,我又何必苦苦恋她?我随便都可以找到人来做。”

“我就是你随便可以找到的人?”

“伊丝曼,别不讲理。你是我的朋友,我敬重你和敬重她是一样的。”

“可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虽然知道话一出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伊丝曼却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沉默后,青城决绝地道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去了。对怡然的爱已经充满整个灵魂,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另一段感情。他也明白这样不顾而去很伤人,但伊丝曼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留下来又能怎样?只会徒增困扰,令她更加伤心。

青城处理感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刀法一样简洁明快,所以从未被人牵绊。只有怡然是个异数,让他拿不起又放不下。


静乐观的前院还像个修道的地方,后院便不似了,帝王之家的华贵和林木湖泊的幽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绝对适合享受而不适合苦修。

水阁的木窗半开着,淡淡的阳光照进来,淡淡的藕花香飘进来,是适合饮酒的天气。

宗之静静地品着酒。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热带木材特有的玫瑰香味。酒具是薄如春冰、绿如幼松的越州瓷,质地完美,不愧为进贡给皇室的秘色瓷。几味清淡的素菜,越发衬出杭州梨花春的柔润清醇,那似梨非梨的异香令人心神俱醉,尤其在加热以后。

喝这种花酿的酒,宗之觉得不如剑南的烧春过瘾,但是怡然喜欢。她浅浅地啜了一口梨花春,愉快地道:“出家真好啊,住在这里比住在家里舒服,因为这里完全由我支配。”

宗之忽然道:“你每次住到静乐观来,都是为了和他见面吧。”

“他?”怡然的脸微微泛红。

宗之索性挑明,“赵青城。”

跟宗之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唯独这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既然他问起,她就大方地承认了,“出家了也可以有情人啊,那些清规戒律不是为我定的。”

宗之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姑母也不在乎什么清规戒律,她在乎的是礼法门风。你这样,姑母能接受吗?”

“我已经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而且我跟青城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逾越礼法、有辱门风的事。母亲虽然不高兴,却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懂姑母的苦心。她不是反对你有情人,她是希望你慎重地选择,你现在的情人可能就是将来的联姻对象,而赵青城……”

“母亲和哥哥为我想得那么远啊。”怡然打断宗之的话,轻松地道:“可我喜欢现在这样,暂时不想有什么改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她忽然微笑,“母亲对这事儿很不以为然,父王却满高兴的。他说,‘我不想阿九变成个一本正经的小道姑,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喜欢吧’。若不是父王说了这话,母亲一定会禁止我跟青城来往的。”

“你喜欢他吗?”

“青城的品性才气胜过我见过的所有衣冠子弟。跟青城相处,比跟那些出身名门的笨蛋说话有意思多了。那种舒服自在的感觉,除了哥哥,只有青城能给我。”

宗之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怡然倚在水阁的窗边,目送宗之离开,正好看到青城沿园中溪流而来。两个男人擦肩而过之际,微微点头致意,脚步都没停下来。

青城走了一段,感觉到怡然的凝注,便在小桥上站定,仰头望她,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见她的这段路,走得他魂为之销,就算没约会,梦魂也会来几遍。

青城分开水晶帘,走到怡然身畔,全心全意地喊了一声“阿九”。

怡然伸手摸摸他的脸,“青城,你的样子怎么呆呆的?”她清澈的眼神让这举动更加撩人。

青城神魂飘荡地道:“这要问你啊……”

怡然的脸红了,“你再这么说话,再这么看我,我可生气了。”

“不讲理的小姑娘。”青城微笑。

她拉着他去了湖心小岛上的水榭。那里四面临水,有什么人接近都能看见,是适合密谈的地方。果然,侍女们退下后,她笑微微地道:“青城,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肯万肯,但说得这么隐秘,想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带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不要侍女侍卫跟着,就我们两个人。”生怕他不答应,怡然的语气更加柔软,“我知道你有办法甩开他们的,对不对?”

青城低声道:“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这样温柔。好吧,好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见识一下平常的百姓生活,比如你做太医和道士之前呆的地方。每次都是你来找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青城严肃起来,“不,阿九,我不能带你去。”

怡然生气了,“你刚刚答应的!”

“阿九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能的,我就能。”

“阿九不曾为了穿鞋而弯过腰吧?任何事都有人为你做,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不是你能想象的。”

“所以才想看一看。不是去看热闹,是因为青城你经历过这些才想去了解的。”

她的温柔非常动人,但青城还是摇头不允,“阿九,我知道你的祖父擅长吹笛和绘画,还为皇帝撰写《内起居注》。你的父亲因为嗜酒,特别创作了《甘露经》。你的母亲精研谱学,写过《士族录》。”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出生在这么文雅的家庭,人人都喜欢你,护着你,从不让你见到粗野可怕的事情,我更舍不得让你接触。”

“都是借口。”怡然毕竟才十八岁,还有些孩子脾气,掩住耳朵,气鼓鼓地道:“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地方么?就在西市的马行嘛。”

“阿九,别太任性了!”青城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十四岁离开嵩山,一个人来长安闯荡。十五岁时,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人复仇的组织,它表面上从事正当的马匹贸易。这个你可能不太懂。”青城想象得出怡然的反应,但是,即使因此失去她,他也不能让她卷入那个危险的漩涡。他真怕了怡然说做就做的脾气。

“我知道,汉朝的长安就有这样的组织。每次暗杀,靠拈阄分配任务,摸到红丸的杀武官,摸到黑丸的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为死去的伙伴收尸,你们也是这样吗?”果然,怡然的眉毛拧了起来,语调也变得冷峻。

“不,我们分得更细,受理、传信、踩点、格杀、善后,各负其责。它并不单纯针对官吏,而是为一切有冤无处伸的人出头。”青城忍不住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书上看到的,在《汉书》里面。”怡然也忍不住发难:“大唐律法严明,为什么要用这种血腥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而且你们收钱的吧?这和侠义什么的可扯不上关系。”

“我承认收钱就不是为义轻生的侠。”青城淡然道:“但律法是你们定的,只为你们所用。靠律法,我们求不到公道。”

怡然的眼睛里有泪水涌出来,“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说的跟做的完全不一样,你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青城百口莫辩。他缓缓站起,慢慢走出去。其实他很想抓住她,问问她:“狠心的姑娘,你为什么要用那种光明喜悦的美来俘虏我,然后又把我推回到黑暗里?要是从没遇见你,我还可以那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现在你让我何以自处?”

怡然见青城真的要走,哭得更加厉害,抽抽噎噎地道:“回来,你不准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青城转回来,满怀痛楚地抱紧她,“让我走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让你呼来喝去的人么?”

“那你就可以随便把我蒙在鼓里么?你不是从来都不杀人的么?”

“好阿九,我从没对你说过一个字的谎话,我只是没勇气对你提起那段经历而已。”

“不说就是骗我。”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

青城抓紧了怡然狂吻着。这一吻,揉着即将失去她的绝望,狂暴如疾风骤雨,全没了终南山之吻的缠绵醉人。

怡然觉得很疼,却不肯求他,拼命挣扎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掉下来。

青城清醒了一点,拭去她嘴角的血丝,颤声道:“阿九,我弄疼你没有?你倒是说话啊。”

她不吭声,他只好不停地说下去。

“阿九贵为县主,从小就被家里人宠着,被人们众星捧月似的护着,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孤单过活的滋味。我父亲是个不靠谱的和尚,母亲又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从洛阳一路流浪到长安,遇到了马行的那些伙伴,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

青城严肃地道:“加入组织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多未被揭发、未被惩治的罪恶,残忍、污秽、血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真的,阿九,那些人死十次都不能偿还其罪恶。我认为我们做得没错,只是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人也跟着消沉了,有时候甚至觉得,活着不过如此,挺没意思的。”

“头儿希望我负责格杀,我考虑过后,选择了传信、踩点这些外围的活儿。不光是因为和尚老爹‘不要破杀戒’的嘱咐,我厌弃这一切包括自己,一想到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些人肮脏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阿九你天性敏感,最好永远不要接触这种事,那一定会伤害到你的,这就是我不带你去那里的原因。

“那时候,我活得很沉重很压抑,若不是后来遇见你,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一样。你站在西明寺的大树牡丹下,我第一眼看到你,说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分。顿时我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虚幻的光影,除了你。

“那时候阿九才十三岁吧?我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清澈纯净的姑娘。如果可能,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一刻你那样的快乐,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畏无惧的快乐。

“从此,我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你,说是做梦也好,说是犯傻也好,你把我从黑暗沉重的生活里拔了出来,让我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不再是漫无目的、不知所措的了。为了阿九,我脱离了组织,当了太医,做了道士。我的朋友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却乐在其中。

“阿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你一句话,可以救我,也可以杀我。”青城屏息等待怡然的回答。

怡然心里软得什么似的,面上还有点下不来台,低声道:“我哪有你形容的这么可爱?太阳都有照不到的地方,这世上哪儿来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知道自己很固执,很多疑,脾气也不好,你要是把我当成天仙,我可受不了。我也不认为你需要我来救,请不要这样夸大其词了。”

青城知道怡然被打动了,热烈地道:“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阿九,你的柔美、天真和坦白,还有你的固执、多疑和坏脾气。”

她垂下眼睛,柔声道:“我也喜欢你的。虽然母亲和哥哥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青城。”

喜悦像泉水一样从青城心底涌出来。他克制着澎湃的激情,轻轻揽住她。

怡然的小脸又绷了起来,“不过,你要是再像刚才那样咬我,我可不饶你。”

“知道了。”青城忍不住笑。


第六折 我当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谢如枯兰


大唐天宝十载(751年)二月。

浓雪妆点着帝京长安,雪霁后的阳光中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光影明丽,幻象迷离,仿佛琉璃世界。

晋康坊齐国公府。

阿末掀开罗帷,见床上空空如也,赶紧放下药碗,拿了大氅去北窗下寻公子。

“每天这个时辰,县主必来看望公子,公子也必去窗下等县主,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公子真的很可怜啊。”阿末想着,心情复杂地给宗之披上大氅,他动也不动,只望着窗外。

宗之全身上下还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

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

“哥哥今天好一点没?”

“还好。你着凉了?”

“有点伤风。”怡然正凑过来看宗之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

“没事的,哪里就会过给我了。”

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跟青城玩雪的时候冷着了。”

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岁了,怎么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怡然被宗之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城很不错,比追求你的那些王孙公子都好。如果阿九要嫁人,就嫁给青城吧。”宗之加重语气道:“即便青城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

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小姑母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大姑母嫁给汝阳王则是委屈了。但他竟要怡然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

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宗之这么一说,她也烦恼起来:“就算我要嫁给青城,母亲也不会答应。像现在这样,已经是母亲忍耐的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母亲。”

“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宗之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

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秀澈如画。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惊觉死亡的气息已经侵入了他坚玉般的皮肤。

这发现使怡然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不管。”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并不是一个“亲”字就能概括。两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联结,就算怡然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怡然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因为宗之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宗之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是活不成的。

“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怡然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宗之却已经放弃了。

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经有半年没沾唇,他想拼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

怡然拉着宗之的手,劝道:“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

宗之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然说不出口。他也想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


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边走边问阿末:“哥哥得的不是胃病吗?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容易疲倦?”

阿末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相信只有告诉怡然才能救得了宗之,“公子得的不是胃病,而是心病,他是相思成疾啊!这三个月,公子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阿家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勉强吃一点。”

怡然面色煞白地道:“哥哥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在宗之面前忍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这个傻哥哥,他想念嫂嫂不用瞒我呀,我不会嫉妒的。”她嘴巴上说不嫉妒,其实潜意识里是嫉妒的,否则就不会看着他日渐憔悴而赌气不问病因了。

“公子不许我们在阿家面前提他厌食的事。”阿末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怡然,“夫人死了,公子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公子是因为阿家才生病的呀!”阿末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

“因为……我?”怡然的舌头转不过来了。

“自从阿家开始和赵青城来往,公子的病根就种下了。前几年还有夫人宽解,现在夫人死了,公子更是了无生趣。我们劝不了他,求阿家……”

怡然打断阿末的话,再次问道:“你说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宗之的爱。她不是迟钝,那样深沉的爱就算石头人也该有反应的,只是她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世人都知道崔宗之爱她入骨,只有她浑然不觉,就因为“他是我哥哥啊”。

“是。”阿末坚定不移地回答。

怡然抛下阿末,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阿末有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县主已经有所决断。


崇仁坊静乐观。

怡然躺在床上,看青城越窗而来,她在黑暗中笑了笑,低声道:“这么晚了,你还来。”

“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啊。”

青城将怡然抱在膝上。她枕着他的肩膀,缓缓道:“来了也好,我有话跟你说。”

“嗯。”

“青城,我们成亲吧。不要媒妁之言,不要父母之命,就以天地为证,以日月为媒,让李怡然跟赵青城在今天成亲吧。”

青城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全身发热发烫,抱紧了她道:“怡然,你再说一遍,我怕我是在做梦。”

怡然心里难过得很,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好话不说二遍,你要是觉得在做梦,那就继续梦好了。”

青城小心翼翼地解开怡然的衣服,极尽温柔地吻着她的颈、她的肩和她的胸,一偿相思之苦,一偿压抑至深的热望。

第一次当然是痛的,随后便是接连而至的高潮。在那种盛大如烟花、燃过就算完的激情里,在那种淹没一切的极致快乐里,怡然终于忘记了宗之。

不过这毕竟是梦。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刻。

清晨的光线透过床帐射进来,怡然害怕这光亮似的,捂着眼睛,涩声道:“青城,我喜欢一个人从来没像喜欢你这样。我喜欢和你并马驰骋,我喜欢和你小酌花间,我很喜欢和你拥抱亲吻,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热得像一泓阳光。我知道,你想和我更亲近一点,可我接受不了,你就不勉强我,也没有一句怨言。为了这个,我加倍地喜欢你。可是,这都只是喜欢而已。”

怡然很少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她到底想说什么?一夜缠绵过后,青城变得懒洋洋的身体突然绷紧了。

怡然察觉了青城的紧张,但她选择说下去:“昨天,我去看哥哥了,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原来哥哥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来爱我的。第二件就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青城抓紧怡然的肩膀,声音嘶哑,暴怒地道:“为了崔宗之?”

怡然并不害怕青城的怒气,坦白地盯着他的眼睛,“哥哥病得快死了,可我不是因为他病重才要离开你,是因为他病重让我懂得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他。”

“我宁愿上天夺去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我的地位甚至我的生命,只要哥哥好好地活着。我是非常自私的人,可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宗之的命,而对别的人,哪怕是父王、母亲和青城,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想哥哥活着。

怡然绝望地说出了心底的恐惧:“没有哥哥,我怎么活下去?我活着干什么?”

青城被怡然激得失去了理智。暗恋四年,相恋四年,从她十三岁守候到二十一岁,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抹煞的。他一直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接受自己,就在他以为梦想成真的幸福时刻,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不,他不会放她走,不会让宗之得到她。

青城眼睛充血,伸手掐住怡然的脖子。怡然并不反抗,眼泪无声地滑过面颊,滑过颈项,溅到青城手上。

青城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她平静的面容,慢慢松开手。怡然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

人人都说齐国公和静乐县主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就算他心中妒火燎原,也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青城才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

这让青城绝望。


大唐天宝十载(751年)三月。

春天又到了,洛阳故宅中的牡丹开得真好,深红浅红,绚丽得像云锦一样,其中有一种叫白玉堂的牡丹,香气特别清淡,和阿九的味道一样……

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怡然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

他们互相凝视。

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

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着生命。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没有改变。

“阿九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其实怡然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

宗之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

怡然蹙起眉,“哥哥吃得太少了,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

“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怡然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青城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因为……”怡然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母亲也同意的。”

宗之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宗之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暗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做这种牺牲。”

“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

“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

宗之瘦削的手抚摸着怡然的脸,“你是这么狠心,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

“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宗之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怡然了,她就像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

不管怎样,她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伤心又快乐,他听她说:“宗之哥哥,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

“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你现在所受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

怡然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肿着眼睛赶到太医署。

老太医看到静乐县主又来了,为难地道:“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现在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这不用你说,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

“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

“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么?”

“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进人的血液里发挥效用。”

“哪里有这种药?”

“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

怡然吩咐备车,打算立即进宫求药。太医喊住她道:“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

“虢国?!”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国忠揽着虢国夫人,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夫人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坊间讥为“雄狐”。

虢国夫人依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就是崔宗之嘛。”

“喔,是静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五要用紫石丹?静乐县主来求你了?”

虢国夫人不懂堂兄为什么会这样紧张,轻松地道:“三天前,静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绀碧珠送给了我。哈,静乐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了。”

“静乐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哼,我早就受不了静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

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氏外戚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她跟虢国夫人的矛盾,也算是由来已久。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静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静乐结仇是多么危险的事!”

虢国夫人本来有些后悔,她对崔宗之还是有好感的,但杨国忠一怪她,她脾气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静乐,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中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

《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日宁王曾为皇帝撰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夫人掩住堂兄的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未完待续)

盛颜

盛颜,女,原名朱慧颖,贵州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大陆新一代武侠小说作家。著有《连城脆》,《三京画本》第一卷黑山白水 第二卷南金东箭(已完结),《寒鸦劫》,《牡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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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盛颜

编辑|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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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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