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意马”又作“意马心猿”,最初应是道教修炼心性的专用语,后因这四字内涵意广,又能与儒、佛的经意有相通之处,遂成三教通用语。道教中著名经典《参同契》云:
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神气散乱于外。
以此比喻人的心思流荡散乱,就同如猿猴,心性攀缘、躁动、多欲,又如同野马奔驰,一逸难追。所以,道教强调要拴住心猿,使意马收缰,清静、存神、坐忘、守一,守持人的精、气、神,使之不内耗,不外逸,不仅可延年益寿,还能长生久视。因此,这一词语在道教的经典中,在古代许多道士的诗文中经常应用。儒家讲求内观反省的道德修养功夫,注重心性修养,孔子强调“克己复礼”,“思无邪”,孟子主张“存心养性”,“存夜气”而“求其放心”。
孔、孟认为人的本性或本心是善良的,应保持这种良善的本能。孟子认为人在白天,心性容易为外物所扰,引发种种欲念,就会丧失固有的善良本性。人在夜间,心绪安静,易于入洁净之境,使心复归于本来面目。所以“存夜气”就是“存心”,就是保持人的本性。而这个良心、本性,一旦被物欲所蒙蔽,就会丧失,是人是禽兽全在于此。因此,孟子又提出“求其放心”,即将丢失了的本心寻找回来,这与道教所说的入静、守一,心猿拴定,意马收缰大同小异。
非常重视心性学,实为佛学枢要。认为“心性本净”,“不生不灭”,只是有时会被“客尘所染”,一旦“明心见性”,就能“顿悟成佛”。心性又称“本心”、“真心”、“净菩提心”、“如来藏心”。据《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将人之心灵形象地分为六十种,这其中有贪心、无贪心、瞋心、悭心、痴心、智心、疑心等,第六十种心为“猨猴心”。禅宗认为文字、语言是妄想,是分别之根本标志,它依名(概念)、相(表象),执着于分别和各自规定性。修行在于消除自心妄想流注,从而泯灭名相分别,这就是“法离文字”。语言、文字不是佛法至理,不能表达真如之境,只是一种借助手段。故教化者不用语言、文字阐释、解说来开悟修行者,而用妙喻,不说破的警语、隐语,乃至放喝、行棒等禅机启发,以心传心,催人警醒。所以用“猨猴心”比喻修行者心灵散乱,不能专注于一境,就像猿猴一样攀缘、跳跃,不可禁止,永无宁日。心猿一旦在情欲之林躁动,就会带来烦恼和痛苦。在《坛经》中云:
万法尽在自心。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即宇宙万物都包含一心之中,连神、魔也在心中,“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这正如《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中所云:
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所以使心猿定而归正,意马收缰不逞情欲,自然就能修成正果。足见“心猿意马”一词,儒、道、释在解说中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涵义很广。
“心猿意马”这四字对《西游记》小说关系甚大,实为全书之枢纽。按小说中之意,“心猿”指孙悟空,“意马”指白龙马,悟能指的是“情”,而悟净指的是“性”,这正如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中所描写的情景,悟空先请观音菩萨收服了玉龙,他后来又制服了八戒。于是,他们师徒辞别了高老庄众人,“背了白马三藏骑着”,八戒担着“行李”,“悟空肩担铁棒,前行引路”,“投西而去”。有诗为证: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在《西游记》小说中,仅从回目看,与“心猿意马”有关的就有:
竟有十九回之多。若从谈论“心性”的内容情节上来统计那就更多了,它几乎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在开篇第一回“心性修持大道生”和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就多方位谈“心性”修持方法。而悟空正是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才修成神通变化的。又因为“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心生种种魔生,所以才两次反天宫,先受到老君八卦炉火炼之灾,。为使“心猿归正”,悟空必须棒杀“六贼”。
认为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情根,又称“六根”或“六情”。因之能分别生成烦恼情识的色、声、香、味、触、法六种境相。这六相有如尘埃,能污染心识,遮蔽了心性本来具有的光明,故而又称之作“六尘”。这“六尘”被认为是因缘和合、自心分别而生成的,并不是事物的本然真面目,是虚妄不真实的,故此又名“六妄”。又因它能劫持一切善法,损害人慧命,故而又称其为“六贼”。人要想修成正道,必须“六根”清净,先除去能污染“心性”的“六贼”,使之不生妄念,所以在小说中描写“六贼无踪”情况下,“心猿”才可能“归正”,同时为了防止再受物欲引诱重又污染“心性”,观音菩萨奉了佛祖之命还增添了防范措施,即给悟空头上戴了金箍,又教授唐僧诵“紧箍儿咒”之法,迫使悟空“心性”不离正轨。所以在锁住“心猿”,使之归入正轨后,接着便在鹰愁涧又使“意马收缰”。在收伏了八戒之后,马上在浮屠山让唐僧遇乌巢禅师,并传授《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告知宇宙万事万物自性本空的道理。
如在第五十六回一伙强人将唐僧吊在树上逼钱,悟空救了师父,打死了几个强人,反而责怪,师徒“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不想夜晚住在杨老汉家中,又遇强人来打劫,悟空性起,又打杀些强人,因生“二心”,悟空再次被驱逐。
人不可有“二心”,董仲舒《春秋繁露》云:“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认为“一心”为忠,“二心”为患。佛门也讲究“一心”,心专于一就不散乱,在《阿弥陀经》、《大方广三戒经》等经中,以一心不乱为成佛诀要。在《华严经》中认为人有二性或二心,即真心和妄心。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即人性中先验地包含着觉悟和自我净化的必然性,也就是本性、真心。但是,人的情况不纯如此,往往还有阴暗一面,即人性中也含有魔性。人性有时为恶所遮掩,但恶不是本质的,故又称作妄心。
人绝对不可有“二心”,一有了“二心”便会生出烦恼,便难辨真假,于是真悟空刚刚被逐,假悟空不请自来。接下去第五十八回的情节为“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人之心本为一,妄加分别为二,其实一即二,二即一,所以观音菩萨不能辨真假,天神、地府也不能识别,观音菩萨念“紧箍儿咒”,真心、妄心皆痛,托塔天王“照妖镜”中出现“两个孙悟空的影子”,而且“金箍、衣服,毫发不差”。这正如佛祖对大众所说的,“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佛祖以慧眼知假悟空是六耳猕猴,用金钵盂使之现本象,被悟空“轮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悟空打杀此猴,才能断了“二心”,离妄归真,复入正轨,不杀之不能断妄。所以小说中有诗云: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
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
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经此磨难之后,观音菩萨语重心长地告诫唐僧道:“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虚妄之心,不睦之心去掉,唯存一心、真心,师徒四人才能西天取经成正果,换句话也就是说心中清净无尘,猿马牢收,才能悟佛法。所以在小说即将收尾的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情节中,在“凌云渡”乘接引祖佛无底船,中途唐僧脱掉“凡胎”,然后到达“彼岸”。水中脱掉的“死尸”是唐僧“凡胎”,也是一种“涅槃”,一种新生。
综上所述可知,小说以“心猿意马”为纲,从“心性修持大道生”、“五行山下定心猿”、“心猿归正”、“意马收缰”、“玄奘受心经”、“二心搅乱大乾坤”至“猿熟马驯方脱壳”构成全书,说明“猿马牢收”之理。
(选自刘荫柏著《刘荫柏说西游》,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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