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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生与文字的攀升——我读弱水散文集《黑白盛开》

2020-08-24 13:30:34

某年某月,一个冬日,弱水从北京回来,我们几个朋友在一家茶楼小聚。她穿了一袭正适合她穿的我说不出名堂的衣服,围着一条围巾,在那光线并不明亮的屋子里,她端坐着的沉静的样子狠狠地惊艳到了我。当时,及至后来屡屡回想,感觉呈于我面前的,就是一幅油画。


关于妆容,弱水在散文《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有过专门描述,她写了一个“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的闺蜜,并由此感知到女性性别的魅力,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太“正”了——“我似乎总是有意忽略和淡化自己的性别,在衣物的选择上也倾向于保守,厌恶并拒绝一切性感的元素,中学期间只喜欢简单的白衬衣”,终于“我的另一种始终被遮蔽的目光忽然被打开”,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她那惊艳到我的形象。在另一篇散文《黑白盛开》中,她对电影女主角做过类似描述:“她始终不敢亮出自己最原始的武器,将自己作为一个美丽优雅具有性别魅力的女人呈现在托马斯面前。”


这两个散文,都收在弱水新出版的散文集《黑白盛开》中,一个偏散文,一个偏随笔,它们以文字的不同面目呈现,共同帮弱水阐释了她眼中的女性之美、之爱、之痛。本世纪初,我们先后在文字上起步,模糊算来,交往也快二十年了。见面不多,也不可谓少。她形象的转换流变比起她人生之路的攀升震荡,几不可同日而语。她从我们这个弹丸之地,先是去了省城,然后又进驻祖国心脏,成为某国企部门领导。以庸常眼光看来,弱水可谓高奏凯歌,昂首阔进,可其中有多少伤筋动骨,又有几人能够知晓?翻阅她这本散文集,我再次以侦探的目光,从她的文字中,为她勾连出一条较为清晰的人生之路。


《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被列为文集首篇,这是弱水后来散文中最成熟的作品之一。因为父母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遗憾,她的不服气让她“事事都想做到优秀,想让父亲知道女生不一定比男生差的”,但事实上她的所有努力并没有消除父母没有儿子的缺憾。这是在行为上,于她内心,因为厌弃自己是个女性,便“对抽象世界抱着极大的热情和趣味,因为那个世界里可以忘记肉体的存在”,这让她找到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超越之路:“也许正是因为自身面临的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我开始尝试写作,以文字探究和表达人的存在困境。我确实在文字中得到了某些解脱。”这个世界,便由此多了一个女作家。


当时她的具体工作,是在某国企地市级机构做文秘,良好的文字功底,不甘人下的性格,无疑会让她成为此中翘楚,省公司慧眼识才,她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变动。“所以当我的生活突然可以发生一次变动时,我犹犹豫豫,摇摇摆摆,最终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它”(《异地的房间》)。之所以犹犹豫豫,摇摇摆摆,在本书中及此前我熟悉的诸篇文章中多有隐晦描述,其中之一,被她文字明晰了的,是她抱着坚定的爱情理念精心选择的他,“固守着自己作为大男人在婚姻中的种种禁忌,从未打算做出一点改变,我在深深的失望中,再一次认识了传统观念对一个人的绑缚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这次变动是我人生的一次连根拔起......唯一可以预知的是我将拥有一段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光,完完全全的,我自己成为我的生活主角的时光........这个理由几乎成为我接受变动的最大助推力”(《异地的房间》)。


人的悲哀就在于无论你下了多大决心做出多大选择,都不能够一劳永逸,对一种生活的逃离并非意味着你能逃离生活,你会沮丧地发现,你不过是在一座硕大的房子里换了一个房间,彼房间窗户不够敞亮让人难受,此房间下水道堵塞更让人糟心。于是我们看到,“我自己成为我的生活主角”的省城于她并非完全就是乐土,在短短的几年里,她被打劫,,,她弱小的身子踽踽独行在省城的府东街和府西街上。能够拯救她并给她安慰的,只有读书和写作——“那些夜晚,我穿越了一些人的内心,同时穿越着我自己。他们大都是一些孤独的,但温暖的人,弗洛伊德,狄金森,,海明威,北岛,陈丹青......而那些深刻的绝望、寒冷、黑暗和疼痛,则如数保留在我最隐秘的深处,我希望写出它们,因为只有文字可以与它们对抗,那是一种艰难的秘密的快乐。”(《异地的房间》)


2005年,我曾为她最初的那批散文撰过一篇小文《深刻而高贵的孤独》,在文末我这样写道:

“天生优越的审美直觉,悉心追求的音乐节奏,从容不迫的叙事氛围,引领我们进入一个充满文字魅力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感受到她的真,她的纯,她的激情与矜持、寂寞与梦想,还有那深藏胸中隐含不露关于爱情的一滴眼泪。”


迄今,我仍觉得这段话的表述是基本准确的。那些纤秾的文字,正可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又可谓“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前者,说的是文,所谓形式;后者,说的是质,所谓内容。这让我突然想到她的本名:陈彬。何为彬?——“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她把那么多青春流逝与爱情怀想,以及与之相偕的幽微心思与繁复心路,从容不迫又不厌其烦地落在纸上,清晰,美丽,感伤,这既需耐心,又需才情。但从《府东,府西》开始,弱水开始把目光投向社会,她被打劫,却愿意宽恕打劫她的人,因为她认为“人们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大抵是这个世界对待他的方式”;,害怕的却是“能够将人的内心塑造得如此极端和狂热的魔鬼机制”。还有她笔下的那些乞丐、为享受折扣权而早早在超前门前排队的老人、上流社会的当权者合拜权者,......这只是一篇文章的呈现,在本文集第三辑《观看》和第四辑《断想》中,她的思考和关怀更加广泛,更加深入,更加彻底,她似乎有意识地在向“思想”这个大词靠拢,我惊讶地看到,她逐渐变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和女性主义者。


对她的这种转变,我不知是该遗憾还是欢欣。在本书第二辑《阅读》中,收有弱水给我小说集写的一则书评《不被觉察的病症》,文章开头,她这么写道:“张暄曾经和我说:你们女人就不要写作了吧,那些痛苦由我们男人来承担好了。”我似乎仍记得说这句话时的情境,因为自己领受到的写作给精神和灵魂造成的折磨和苦痛,所以我不希望女人也来领受这种折磨和苦痛。可在翻阅这本书时,我突然惭愧自己思想之狭隘,我说这句话,貌似关心,或者说“疼惜”(她曾当着我的面用过这个词语),其实仍是把自己置于了弱水所反对和讨伐的“大男人”之列。女人为什么不可以领受苦痛?她们领受的苦痛给这个世界增添了多少绚烂华章?——我最喜欢的几个作家,艾丽丝.门罗、朱帕.拉希里、、奥康纳等等,她们可都是女人啊,而且个个是苦痛的女人——没有她们,整个世界文学如何得了?


倒是我觉得她文中的另一段话似可商榷:“很显然,张暄的小说是叙述性的,而非思考性的。推进小说叙述中产生力量的支点,是小人物存在处境的背景,即现实。所以他在描写人物的内心时,那些不可捉摸的冲动,转瞬即逝的感觉,零零碎碎的想法,几乎没有精神性的形而上的思考,完全是跟现实结合起来的。”


最初读到这段话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与弱水写作观念的差异,这也是当她向“思想”靠拢时,“我不知是该遗憾还是欢欣”的另一原因。我曾在一则创作谈中这样写道:

“文学的功用之一,是引申读者的思考。你要通过你的故事,提出一些问题,然后调动读者的思想情绪,让他对人生、世界、灵魂做一番检视,自己寻找答案。如果你足够自信,对世事人心有所鉴裁,定要提供答案,也须做得高明,让答案隐晦,飘忽,多义,朦胧,一览无余最无趣味。”


在我,似乎更愿意用叙述,或者说用叙述出来的故事来表达我的思想和观念。匕首和投枪,是另一种味道,我敬佩,但总是不大希望在弱水文字里出现,让它们破坏我已经熟悉并乐得赞美的她的文字。即如一个美丽女子,我希望她健身的方式是瑜伽,而不是拳击、格斗。这也许仍是一种狭隘。

在《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和《府东,府西》诸篇之后,我们就看到了弱水的北京生活,她最终凭借综合素养走到了她供职的国企总部,让我们惊讶地看到一个人真的可以一而再地“往高处走”。不是“漂”,而是驻扎,甚至还在那片首善之地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王府井、西单、香山这些于我们遥不可及的词语在她文中频频出现了,有的甚至直接拿来做题目,比如《西单路口》,《香山多妩媚》等等。


然后,我们会惊讶地看到地域之变对一个人、尤其是对一个作家文字格局的影响,你震惊她的视域扩展得如何之大,眼界攀升得如何之高。《关于美》中对美的描写和思辨,《身体之痛》中对痛的领悟和升华,还有那么多关于电影和画作的评述,细腻,绮丽,犀利,缜密。其它忽略不计,仅那些文中出现的美术作品,在我们这个五线城市何处可寻?


我想在她北京的文字中寻找情感尖尖角,心路小历程,但鲜有发现,这也证明了以上判断:她真是抛弃小“我”,用沉静而坚定的目光注视更广阔的世界了。


无论她地位如何变化,我仍是把她当一名作家看待的,不仅我,还有我们,所有对文字怀有生生不息理想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们。但在某些场合,还是忍不住提一下她的职位赋予她的身份。比如有一次聚餐,席间有一位政府领导,介绍弱水时,我插话说,他们其实级别相同。弱水立刻睿智又谦逊地纠正了我说法的错误之处。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为何要无聊地提这个,她作为一个作家,这种身份还不够么?对此弱水也有感慨:“在拜金主义和拜权主义盛行的今天,赵树理当年在群众中高于省委书记的礼遇已不复存在,以知识和精神为业的作家的分量已经非常衰弱本该处于领先和主导地位的文学精神日益式微,这种趋势即使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也无法逆转。”(《府东,府西》)


偶尔,我会把她的人生之路作为自己的一个参照。曾经,我也有一些机会可以逃离,让自己跻身于起码比目前看来似乎更大的环境里去,而我总是选择退缩,直至缩得不能再缩,然后望洋兴叹,苟延残喘。偶尔去北京,当我路过长安街,看着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特别是高楼门前悬挂的象征权力的白底黑字的森严门牌,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原先一个并无差别的朋友,凭着自己的才情与努力,此刻居然真的会在此中某栋大楼里端坐办公,然后在办公之余挥洒文字,并让自己的文字与这个大城市契合起来,心里就有了一些骄傲与满足。你也许会笑我的虚妄,可我们写作的人,写作本身,乃至整个人生,不就是一场虚妄吗?----2018年2月24日


*张暄,1976年生,泽州县人,警察,二级警督。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字见于《散文》《天涯》《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啄木鸟》《清明》《中国散文家》《都市》等刊,多篇作品入选各出版社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病症》、散文集《溯》《卷帘天自高》,2017年,荣获首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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