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有感于昨日辉城的推送。饮冰十年，难凉热血。
非常惭愧。疏于写作如此之久。
非常感谢。是法科奥夫，让我重拾曾经一点一点放弃的东西。
这是一则五年前完成的故事。文辞鄙俚，博诸位一笑。篇幅冗长，也请诸位海涵。
比回顾更重要的是，决定了，去重逢当年写故事的自己。
也愿你们心里扑闪的火苗都能复燃、熊熊不熄。
先行感谢阅读。
成仙
卫天成
1
毁三观就剩下三个道士了。
七年之间，壮山毁三观连番整修，依山扩建，天然雕饰，出落成一派檐牙高啄的宏伟气象：丹梯蜒蜒，曲径幽幽，青峰环峙，烟云萦绕，规模和格局可以横甩山下的县衙官府七条长安大街。壮山借了毁三观的光，被大唐朝廷评为天字甲级风景区，成为名扬天下的旅游胜地，每年观光游客逾数十万，当地旅游业欣欣向荣，有诗为证：“要求道，去壮山”。自此之后，壮山上下，所及之处皆有题字，要么是言志咏物，要么是到此一游，要么是征婚交友，要么是圈圈叉叉，简直就是后来社交网站的雏形。古人今人，真是一副臭德行。
人来人往，毁三观的香火自是兴旺非常。道观内外，烟斜雾横，俨然仙境之貌。士农工商从四面八方而来，摇身一变全是奉道的善男信女，乡里的无赖立志要教化世人，路边的乞丐说自己安贫乐道，，就连山下无姑寺里的和尚也曾在毁三观门前跪求皈依三宝，要以尊道贵德为毕生信仰。但是，毁三观众道士无量度人，一律婉拒于门外：“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凡人修仙，无异于鲤鱼跃龙门。传说，有条大红鲤鱼一根筋地就想去龙门山看风景，游到山脚下发现没有水路，就卯足气力往上跳，越过了龙门就摇身一变化为龙。可见成功往往是因为头脑一热加上玩命的偏执。跟着它游到山脚下的小伙伴们倍受鼓舞，纷纷纵身而跃，结果都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脑门磕到地上还留下了个黑疤，这个失败的印记遗传至今。可见自不量力地跟风也总是不能成功。
这个故事在壮山有了翻版。毁三观就跟龙门一样杵在山上，在这些投机分子的眼里闪着金光。这帮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的孝子贤孙受着大道的感召，络绎不绝。山路漫漫，就成了朝圣的路。信徒白日做着梦，爬一步磕一个头，脑门上就留下了虔诚的疤痕，现实传说，往往惊人吻合。从毁三观往下俯瞰，漫山遍野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为了保护壮山的生态自然，当地县衙想破了脑袋，终于，他们开始收门票了。
事情一直闹到盛京长安，惊动朝野，皇帝当然也想着去壮山求仙访药。朝中大臣都认为不妥，毁三观虽然灵验，却往往拒人于门外。皇帝很不服气，横着一张臃肿的大脸说：“朕就不信朕的面子不够大！”不过后来总算没有去，亏了一个能臣献上美女，曲意逢迎地劝说，信徒和乱民，本身就是一码事。这话远见卓识，皇上信了，前世后世，太平道八卦教，全是佐证和应验。幸而如此，否则“壮山之变”就可能会给大唐朝沉重一击。这个不知姓谁名何的乱世能臣，大功大德，青史丹书竟然一笔都没有给他记下，混蛋。
如同大军压境一般，毁三观外头的汹汹来势一年比一年无法遏制，门票唰唰唰地被黄牛炒到了天价，但信徒们觉得，买天价票上天成仙，才能显出心诚，心诚了，就灵了。后来很多不景气的道观从毁三观的案例中发现了商机，敲钟祈福，测卦求签，都要收取高昂费用，果不其然，香客就多了，来弃俗出家的就更多了。那时候很多私塾公学都开了道学院，道学专业一度成为热门专业，但是很快，道学毕业生供大于求，道观招募道士的要求比往年有了更多要求，同年，国子监将其列为十大低就业率专业之首。
即便如此，老百姓还是趋之若鹜，而九月初三的吉日也终于腾云驾雾地来临了。道观上空再次呈现出紫气东来的祥瑞之兆，毁三观的三个道士不再上山劈柴，不再下山打水，生怕误了一年一度的天赐良机，照例闭门谢客。剩下的就是沐浴焚香，静等天意了。
甲一道长小小翼翼地燃起一盏灯，烛光明亮，求得一签，是上签。他知道的，一桶木签里就两根上签。欣然抬头，只觉得原始天尊的笑容显得愈发慈祥和蔼了。他就神采飞扬地走了，碰见了庚七道长，收敛了得意的神色。庚七道长燃起一盏灯，烛光摇曳，求得一签，是中签。怅然抬头，只觉得灵宝天尊的笑容显得愈发高深莫测。他就若有所思地走了，碰见了壬九道长，两人神情微妙地相觑。壬九道长也燃起一盏灯，烛光晦暗，求得一签，是下签。黯然抬头，就看见道德天尊冲着他诡谲地笑着，他安慰自己，有时候神仙的指引或许是反的。
信徒们跪伏在迤逦的山路上，以为跪在朝圣之路，里面的人一旦得道，鸡犬升天，再不济也能延年益寿。但是毁三观铁门紧闭，紫气笼罩之下，又庄严又肃穆，像是另一座深宫禁地，他们更像是跪在绝人之路。信徒们坚信神迹，他们自得其乐地咏唱起来，真挚的声浪一波波排山倒海，敲击冰冷的铜墙铁壁，旋即又被无情地反弹回来：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毁三观的道士登楼远眺，群峦之间，圣灯烁烁，成千上百，灿若星汉。夜至三更，众人恹恹欲寐，朗朗的诵经声渐渐消散，空山幽谷就沉寂下来，哈欠连天，大音希声。夜色笼罩下，气雾弥散开来，，毁三观若隐若现亦幻亦真，凸显出圣殿风致，玄而又玄，看不见门。
盛大的节日气氛蔓延到壮山验票口之外，顽劣的黄牛贩子发起一场赌局，竞猜花落谁家。这是历年的惯例，间或也有道徒押注。但大多数人强迫自己清心寡欲，才有可能承蒙上天眷顾。也有好赌之徒身在壮山，心在赌局，偷偷下好了注，跪在壮山里顺便求真仙赐他好运。得道升仙，赢钱享乐，看来也是一个两难抉择。可是人生如戏，得道升仙是一种追求，及时行乐也是一种追求，总是有更多人禁不住现世的诱惑。赌局本来只局限在壮山附近，后来毁三观成仙事件被皇帝贴上“天佑大唐”的标签，包装成了妇孺皆知的国家大事，就在各地开了分会场，黎明百姓争相押注，一夜暴富和倾家荡产的故事层出不穷。再后来朝廷干预，将其规范完善，变成了毁三观福利彩票，每年开奖。大唐风韵，彩马留下来了，其实彩民也留下来了。
2
毁三毁三，一毁恶，勿怨勿恨勿欺勿盗勿杀生。二毁贪，目不贪五色、耳不贪五音、鼻不贪五气、口不贪五味、身不贪五彩。三毁淫，戒色戒欲、心无放荡、行无玷污。总而言之，毁三观，就是道，大道，大大的道。修炼的要义就是斩除三尸，毁三之后，就有了道，生一生二生三再生万物，毁三观的门，就是众妙之门。
道观起初简陋，不过道法自然，毁三观坐落于山野之间，前门百草生，后院野菊开。坐境忘离，得天独厚。
七年之前，毁三观无人问津，道观里统共有十个道士闭关修炼，称“毁三十道”，他们不为人知，在壮山修行。后来毁三观一夜扬名，被奉为圣地，又衍生出了一系列的传说。比如说，早在十道士入壮山之前，毁三观古而有之，我们知道，根据庄老夫子的描述，北冥有条叫做鲲的大鱼，可以化而为鸟，变成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据说毁三观就是神鸟大鹏飞到壮山时拉下的一粒屎，历千万年不倒，就形成了这座道观。再比如说，十道士师承大名鼎鼎的纯阳子。关于纯阳子吕先生，更是传说纷纭，在民间是人气很高的偶像派，因此又被认为是捆绑炒作。但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毁三十道”和纯阳子的人气再度飙升，最终实现了双赢。而毁三观的地理方位其实也有诸多玄机。前殿正对辅星，后殿正对弼星。北斗九星，七现二隐，隐匿的两星正是辅星弼星。传说能够看见这两颗隐星的人，长命百岁福禄齐天。“毁三十道”修身养性，确实能看见这两颗隐星，他们十人经常在一起数这九颗星星。
假如这一切千真万确，那么“毁三十道”蒙泽上天垂青，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换做后来中小学里的时髦话来说，北斗九星君和毁三十道士根本就是拉帮结对互助小组，但是九个星君和十个道士没有办法平均分配，就出了岔子，这当然是“毁三十道”的说法。事实上另有隐情，但是故事还得顺着七年之前往下说。
毁三观十道士惟道是从，老天开眼，神佑简直就是天花乱坠地落到毁三观里来。十道士之中，有一道长法号乙二。一日，乙二道长夜观星象，但见白虎星西坠，大祥。是夜，梦见一头猛虎，通体雪白，风云相从，自称是西方白虎星君，因为乙二道士诚心向道，令他十分感动，特以交梨火枣相赠，助他上天。
翌日，乙二道长不翼而飞。道士们四下搜寻，才在壮山山腰发现了乙二道长的衣物，干净、完好、折叠整齐，从仅有的这条线索来看，可以排除乙二道长遇到不测。乙二道长的其他道友认为，或许乙二道长脱光了衣服，返璞归真，放浪于天地之间，简单点说，就是去裸奔，可达炼精化气之效，是内丹术的一种，但是我们知道，一千五百年后这种性命双修的修持方法被心机不纯者滥用，以致失去了它故有的神效，实在是可惜。
三天之后，乙二道长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非比寻常。毁三观众道士面面相觑，没人敢下定论。按照乙二道长的脾性，既不可能不告而别，也不可能还俗而去，终于，众道士分析，这就是所谓遗形的状貌，即尸解而登仙。惟神仙者，具神通，了生死，脱弃躯壳，飘然独立，聚则成形，散则成炁。于是他们拍案断言：乙二道长功德圆满，荣升仙位。追溯时日，正是九月初三。
众道士下山报知官府，一并禀明白虎星异象，官府查实，信之凿凿。乙二道长羽化成仙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奇闻异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壮山毁三观由此声名鹊起。官府之流趁机大加渲染，要给自己歌功颂德，大意说是这些年政通人和，风调雨顺，所以天人感应，降祥瑞于人间，道长修道成仙，由此来看，大唐中兴也是指日可待的。官府领导好大喜功，就安排了众筹，打算扩建毁三观。这差事肥得流油，当地富绅都想图个吉利，出手都很慷慨，不到十日募集的资金就比计划多了几倍。结果不仅毁三观得以整修，官府用度也高了一个档次，这就羡煞了其他官府，有些丧心病狂的狗官如法炮制，巧立名目要收当地寺庙道观一笔管理费，这些出家人被逼急了就只能拿五迷三道的香客开刀，就演化成了恶性事件，长成一颗无法根除的毒瘤，遗害千年。
昔日破旧的小观变得金碧辉煌，还专门修筑了飞升殿，供奉乙二道长，大殿西侧还有一个乙二道长展览馆，陈列着乙二道长的凡世生活，包括他留下的衣服、用过的碗筷、看过的典籍，还有一张画像。除此之外，官府领导又在壮山山腰亲笔题字“乙二道长成仙之处”。此处原有美树奇石，后来经过无数游客的瞻仰，树木被扒光了皮，石头被摸得圆滑污腻，萧索之景，不堪入目。这当然还不是壮山最遭殃的地方，我们知道，毁三观后院的野菊，因为得到日月精华的滋养，近水楼台又得了乙二道长的仙气，所以格外清香宜人，是入茶进补的上品，使得游人香客竞相采摘，防不胜防。壮山毁三菊一夜之间驰名天下，各地茶商以假乱真者无数，因为量产稀少，有“凤毛麟角毁三菊”的并称，实际真品售价可达每斤黄金百两，标准的皇宫贡品，民间并不多见。更何况，毁三菊不堪采撷，不久后便绝迹了。
自从乙二道长成仙，官府门楣有光，各级领导受到褒奖，毁三观扩建，毁三观众道士受到尊崇，香客源源不断，当地的旅游业异军突起，消费得以刺激，内需得以拉动，经济形势上一片大好。这样的事情，各方相辅相成，因此官府对毁三观就格外敬重，把它视作一块巨大的匾额，比“明镜高悬”之类好用的多。但是对于毁三观而言，他们的麻烦始料未及。这些慕名来拜谒的香客求签问卦，问姻缘问功名问寿命问胎中是男是女问钥匙掉在哪里，烦烦索索又奇奇怪怪，真是玄而又玄摸不着门。毁三观众道士后来开了会专门研究如何回答各类问题，会议精神指出，回答应该模棱两可，玄而又玄也要让人摸不着门。毁三观众道士深谙道法，无用和玄妙相互转化本来就是一回事。由此我们可以这么想象一千五百年前发生在毁三观的对话。
“道长，上月元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不自禁情郎和我就做了，匆忙之间没有戴羊肠小套，至今不见葵水，是不是有了？”
“有无，无有，有有无，无有无，有有无无，无无有有，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总而言之，无论外物如何变化，毁三观众道士始终恪守修持原则，就是——清静无为。
一年之后相同光景，白虎星西坠，紫气东来，九月初三，丙三道长失踪，贴身衣物干净整齐，折叠状，别无蛛丝马迹。官府和毁三观同时宣布：成仙。
又一年后相同光景，白虎星西坠，紫气东来，九月初三，丁四道长失踪，贴身衣物干净整齐，折叠状，别无蛛丝马迹。官府和毁三观同时宣布：成仙。
得道成仙这样的好事，天时地利人和，哪里会年年都有。但是毁三观，真真是神仙道观了。
3
三年之间，乙二道长、丙三道长、丁四道长接二连三地羽化登仙。到了第四年，百姓形成了条件反射，白虎星西坠，不消说就是九月初三的日子，不消说就是毁三观某道长膺箓受图之日。果不其然，戊五道长成仙，前前后后的征兆和结果无出其右，至此，天下人对毁三观的灵验和定律深信不疑，明年的九月初三，又将有道长位列仙班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意外出在第五年。
己六道长辟谷五十余年。吸风，东北炎风，东方滔风，东南熏风，南方巨风，西南凄风，西方飂风，西北厉风，北方寒风，立春条风，春分明庶风，立夏清明风，夏至景风，立秋凉风，秋分閶闔风，立冬不周风，冬至广莫风，八八六十四风入口，化作罡风冲顶，六脉贯通，神清气爽。饮露，百花露，百草露，石上露，瓦上露，常年饮用，可长生不老。所以己六道长站在面前，朱颜皓首，仙风鹤骨，俨然就是神仙下凡。
根据规律，这回成仙的名额一定是属于己六道长的，辟谷的人，留着危险，看着瘆人，就应该早点到天上去。但是我们又已经知道，第五年出了意外，意外就发生在己六道长身上。
按照逻辑，我们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毁三观神乎其神，每年都会有一个道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成仙就是替死，不是天意就是人祸。如此，用当今时髦的话来说，己六道长身不由己，是“被成仙”的。
所以，我们很容易推断出第五年九月初三发生的一半的事实：白虎星照常从西方匿迹，毁三观里剩下的六个道士却安然无恙。
消息先传到官府，官府惊惶，吓得跟飞来横祸没有什么两样，又的确是不得了的事情，一旦消息四散，毁三观的招牌就毁了，前功尽弃。粗浅地说，该死（姑且把升仙看做阳世的死亡）的人没有死，就要招致数不清的麻烦，所以即便他没死，他也必须死去。这样的例子我们似曾相识，比如说，偶发事故的伤亡人数超过了正常的水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人就必须活过来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除此之外，假如消息传开，焦头烂额的麻烦事还会接踵而至，可能还有无事生非的伪君子臭流氓要来打假，官府的公信力也必然会大大降低，总而言之，是后患无穷。所以综上考量，大局为重，官府领导决定只能助其升天，在封锁真实消息的同时。
己六道长辟谷，是不食五谷杂粮的，五十年来全靠一些无色无形的液体和气体。假如己六道长要饱餐一顿，他就必须到一个氤氲的地方，通常他会登上壮山巅峰，巅峰入云，他就吞吐烟云，像一只山羊在苍茫的草原上笃定悠闲地吃草。就是在这时候，他被推入万丈深渊，而毁三观众道士则得令将己六道长的衣物摆放在后山某处，骗局天衣无缝，所有仪制照常，装模作样，有模有样。
尽管事情蒙混过关，毁三观众道士依然诚惶诚恐，首先修道之人干了这么一桩出卖道友的亏心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是于心不安，恐怕还要遭受天谴五雷轰顶。其次，众道士心存疑惑，连续四年神佑降临到毁三观，变成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到了第五年却突然中止，又变成一个玄而又玄的未解之谜。
意外之后，至少有一个真相不言而喻：假如神佑断断续续，毁三观众道士或成仙或替死，天差地别，命途难测；假如神佑戛然而止，毁三观众道士就会统统变成毁三观神话的牺牲品。反正天意弄人，无论如何都要弄死点人。
此后的一年，毁三观众道士艰难熬过。上午跪三清神灵，下午跪成仙道友，晚上跪己六道长，忏悔、祷告、哀悼、修炼勤勉。
天神感召，翌年九月初三，白虎星西坠，紫气祥云，辛八道长得道升仙，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又一年后，癸十道长列名蕊宫。万事大吉。
4
如果说洞天福地毁三观发生不测，致使己六道长以替死之身成就毁三观的荣耀和神验，尚且只是上天开了玩笑，是大惊喜之后的小惊吓，瞒天过海，无足轻重，那么甲一道长在第八年的发现对毁三观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毁三观蒙泽浩荡天恩，到了第八年，成仙者十中有六，仅剩下三个道士，祈禳、存思、养性、内丹、外丹，道观观道，心无旁骛。尤其辛十、癸一顺利成仙之后，出于微妙的心理，三道士愈加敬天法祖。是年九月初三，白虎星西坠，紫气祥云，甲一道长成仙失败，同时惊恐地发现一场血腥的骗局在壮山毁三观延续八年之久，在他被白虎叼走的时候。
毁三观铜墙铁壁，是他自己出去的。根据幸存者甲一道长回忆，他声称自己没有知觉没有意识，跟梦游一样，只觉得大道就在前方，就在前方，虚无之乐、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在指引他，就像飞蛾扑火，他走着走着，走进白虎的嘴里，白虎的嘴里就是大道所在。他能感受自己羽化的过程，八门皆开，五脏六腑变得轻盈，后天三宝返为先天三宝，三花聚顶，势要冲顶而出。一瞬息，一万变。
不料，白虎松嘴，甩下甲一道长，拔腿而亡，幻化成一道白光往西而去。甲一道长顿然觉得从九天之上猛摔而下，清醒，余悸，不寒而栗。
甲一道长虎口脱险，终于对毁三观成仙事件恍然大悟，百感交集。他对毁三道友的含冤“成仙”和天下人的盲从“奉道”痛心疾首，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要将始作俑者白虎绳之以法。
然而甲一道长在劫难逃，被视为异端，反遭万夫所指。官府训斥他大不敬，道友责备他心不诚，天下人都骂他鬼迷心窍。很显然，天神派白虎星君下凡接甲一道长成仙上天，甲一道长不感恩戴德，反而污蔑白虎是食人的野兽，这是亵渎神灵的事情，理应以死相谢。
有如螳臂当车，甲一道长百口莫辩，一己之力难敌天下人丧心病狂，被活活烧得灰飞烟灭，真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实这样的结果我们已经不再大惊小怪，因为无论时空和国度，追求真理和挖掘真相往往都是不得善终。甲一道长误入歧途，被无情剥夺请入毁三观供奉的资格，祭天之后，还遗臭万年。
后一年九月初三，白虎星西坠，紫气祥云，庚七道长销声匿迹。
毁三观只剩壬九道长。壬九道长静心修真，十年如一日。终于在第十年九月初三得道，羽化而登仙。
毁三观从此变成丛林观，香火不断。
又十年，庚七道长意外回归，时人称其庚七真人，以为天人下凡。但他私下与人坦言，幸而潜心修道，身轻如燕，行动迅捷，才能在十一年前虎口脱险，故而隐居山林之间，以免重蹈甲一道长覆辙。
5
十年之间，毁三观由无名小观出落成宏伟的道观建筑群，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应有尽有。“毁三十道”名扬天下，受天下人供奉膜拜。这样的神佑，竟然是受饿虎食人的恩萌。
天下人皆以为，“毁三十道”相继位列仙班，却不知他们为虎作伥，暗中作祟，指引道友替死，好让自己超脱转世。暗斗深藏，不下宫闱妇人。甲一道长因为青龙护体，故而才能成功地虎口逃生。
这一千五百年前毁三观的故事常在我梦境中重演。可是梦醒时分，我与人讲述毁三观成仙记，常常只说“毁三十道”相继成仙，致使毁三观盛极一时。天晓得为什么。
注：
“……虎杀人，能令尸起自解衣，方食之……”（老虎咬死人，能让尸体自行脱下衣服，然后再吃掉。）
“凡死于虎、溺于水之鬼号为伥，须得一人代之，虽闻泛言，往往而有。”（死于虎口、或者溺水而亡的人叫做伥，必须找到一个替死鬼，才能令死者超生——这也是为虎作伥的典故。）
“……又有伥嬉笑随于虎后，解受害者衣带，虎俟其裸而后食者……”（伥鬼笑嘻嘻地跟随在老虎身后，解开受害者的衣带，老虎等到受害者全裸后再把他吃掉。）
——《扪虱谈鬼录》
“阙如，谓无毛症。女性患无毛症，民间俗称‘白虎’；男性患无毛症，民间俗称‘青龙’。这个条目有说对的地方，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其实所谓的“青龙”是指男人阴部和腹部胸毛连在一块。据说，普通男人遇到白虎会倒霉，青龙遇白虎则会克制之，而达到天人合一。”
——《中国性科学百科全书》
作于201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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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江心语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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