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亡是否算得上一种权利?
如果你的亲人主动寻求死亡,你是否会干预?
死亡究竟是生命状态中的极端,还是说它只是某种特殊状态?
安乐死真的就能死得有尊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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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特里·普拉切特:选择死亡》拍摄于2011年,片中的主人公,著名的奇幻小说作家特里·普拉切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走向死亡——自从被确诊患有阿兹海默症。他知道得这种病的可怕之处——自己将变得意识越来越不清楚,最后神经衰弱而死。虽然并不会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但精神上的摧残将无法想象——特里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停止写作与思考的生活。他得在神志尚清晰之时为自己决定好如何去死,但他想先看看他人是如何选择:
PETER SMEDLEY,一个患有渐冻症的人。他知道自己撑不过次年1月,于是联系了瑞士的“尊严”组织——一个专门从事安乐死实施的非盈利机构。虽然妻子不愿意他安乐死去,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见,搂着他喝下毒药。而临死之时,他的手不断地颤抖,呻吟,最后渐渐没有了呼吸。
HUGO CLAUS,一个和特里一样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作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写作后,立即要求实施了安乐死。死之前,他一边唱起了歌,死在了妻子的怀里。
MICK GORDELIER,一个出租车司机,和PETER一样患有渐冻症。但他没有寻求安乐,而是决定在养老院安度晚年。他已经患有渐冻症7年半了,不过直到现在看上去气色依旧不错。他是个乐观的人。
ANDREW COLGAN,42岁,患有多发性硬化症。他曾经试图过2次,但都是失败了。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不可抗拒地一点点走向地狱,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他也联系了“尊严”组织,最终实施了安乐死。他对生活充满了绝望。
这部有关“安乐死”的纪录片与一般纪录片有很大的不同,影片中的主人公和记录对象之间并不仅仅是记录-被记录的关系,而在精神上的紧密相连——这是记录的是有关将死之人之间的互动,主人公特里·普拉切特既见证了这些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去,也在某种程度上见证了自己将死的未来。一开始,普拉切特只是想要探讨的是如何死得有尊严。一开始,他显然对安乐死持有怀疑,尤其是听到ANDREW说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苏黎世的山川时(而他自己说,这种喜欢对于自己来说是一种时间上的折磨),安乐死的实施似乎破坏了他重获新生的可能性。荷兰的法律规定:安乐死必须是本人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像他自己这样意识会逐渐出现问题的人来说,选择死亡是一件需要提前准备好的事——可是有谁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呢?比如“尊严”这个组织所接待的千余人次安乐死中,有近三成的人其实并非绝症,而是对生活已经绝望了——就算如此,安乐死还有必要吗?
有关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的议题一直在世界各国有所争议,大部分是基于伦理学上的讨论。正如“堕胎是否合法”这样的争论一般,人们关注的重心其实是一个两种信仰系统的较量: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和生命存在优劣之分。如果要测试自己相信的是哪一种信仰系统,其实也很简单:你觉得用一条生命换取十条生命的做法合理吗?你觉得一条健康的生命和一条濒死的生命之间有等级上的差别吗?如果再简单地说来就是:死亡到底是一个最开始的原点,还仅仅是一个零点(糟糕的生命和美好的生命分别存在着两端)?
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回答的问题。无论是伦理学还是哲学上的讨论,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人们之所以难以对此做出一个共同的回应,我想主要的原因不是学理上的,而是死亡这种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所造成的:谁也无法告诉我们,死亡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普拉切特亲眼目睹了PETER喝下毒药,然后安静地死去后,他一直在反思:活着的人与即将死去的人的想法当然不同,但如果用“爱”来作为可以替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做决定的理由,这样的做法似乎又在事实上算作自私的。虽然死去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一种打击,但对于那忍受痛苦的人来说事实上并不是一种善。因为有些事迟早都要接受,只是时间的问题。如何死得有尊严或许才是这些人最关心的。问题于是变成了:安乐死到底能不能给人带来尊严呢?
普拉切特也犹豫了。当他从开着暖光灯的安乐死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空中正飘落着小雪,还有依稀可见的夕阳。他久久没有说话,而是认真地注视着这世间安详的一切。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刚刚见识了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且还是在心爱的人的怀里。可是他又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到底怎样程度的痛苦,才能抵得过他人为了自己的痛苦?他放弃了微乎其微的希望,获得了选择死亡的自由,在通往不归之路上昂首前进,我们该说那是勇敢,还是说他放弃了一切的可能性?这时,我想起了克尔恺郭尔所说的信仰骑士——在纯洁的宗教信仰下,奇迹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恩赐。他们选择不相信奇迹,这毫无疑问是理性的,但是问题瞬间又回到了原点:当我们说及生命神圣之时,到底算是虔诚的信仰,还是说仅仅因为没有可以与之比较的对象?
让我引用一则故事吧:一个医学家去一个Huntington's疾病高发的村落做研究性的基因检测,一个女人去他的草屋做了一些检查,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病的先兆症状。女人看上去很健康,但她无疑是有的,医生最终没有告诉她结果,跟她说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她离开草屋之后,她的朋友疯了一样冲进来问她的结果,医生说了一样的话。朋友说,谢天谢地,那个女人去检查之前曾经表示,如果查出来有就马上去。
2015年,也就是本片拍摄完毕后的第四年,普拉切特去世了。他没有选择安乐死,而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等到英国允许安乐死的法令颁布的那一天,但至少看上去,他死得很有尊严。
普拉切特在纪录片的最后说道:“当我死去的时候,我希望死在阳光里。”我们无法知道他在临死时是否痛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直面了死亡。
(原文链接有本片的视频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