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仙侠与玄幻文学的异国观众
文 / 王帆 插图 / 宋麒
全文刊登于《新知》2017年第1期（总第19期）《我们为什么好斗》
你印象的中国文化对外输出是什么样的？是中餐、太极拳、功夫电影、还是海外时装周秀场上被设计师们借用的一些效果介乎搞怪与新奇之间的中国元素？抑或是海外的孔子学院里外国学生们在中国老师的指导下一面咿呀学语一面颤颤巍巍地写下几个毛笔字的场景？，中国在文化角度的软实力似乎仍旧要靠这些过时许久的老桥段来撑场面，着实令人扼腕。尽管我国当代文化在海外也偶有惊人斩获，比如于201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又如在2015 年获得世界科幻小说协会雨果奖的小说《三体》， 但终究只是零星个例，偌大一个国家，是否能在海外有堪称文化现象的一些规模化存在?
然而事情正在逐渐起变化，而突破口是从一般人可能最意想不到的一个角度——网络文学。
2016 年年底，起点中文网通过媒体发布了一条消息， 这家国内网络文学的门户网站与位于美国的一家以翻译中国网络仙侠及玄幻小说为主题的网站Wuxiaworld（武侠世界）宣布合作，双方签订了为期10 年包括首期的20 部作品的翻译和授权协议。这个消息对于不曾关注网络小说的人可能会有些意外。首先你也许会问，美国为什么会有翻译中国网络小说的网站？其次，为什么中式仙侠和玄幻这些和外国人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东西会有出版引进的需求？
尽管这个关于文化输出的故事最初不是从Wuxiaworld 这个网站开始的，但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这个网站主导了中国式仙侠网文在英语世界的传播。Wuxiaworld 于2014 年底成立，作为一个专业翻译中国仙侠及玄幻小说为主题的爱好者网站，Wuxiaworld 仅仅运营了两年便位列全美访客最多的网站前1000 名。根据网络流量统计公司Alexa 的数据，Wuxiaworld 在全美网站目前的访问排名为932 名，全球排名则位列1470，主要的访客来源国是美国、菲律宾、印尼、加拿大以及德国， 其中有接近三成的访问来自于美国本土，而日均总访客量有20 万之多。如果觉得这个排名数字不甚直观的话，同一时段的乐高官网（lego.com）的美国排名是876，而英国主流大报金融时报官网（FT.COM）的美国访客排名是1749。两相对比足见Wuxiaworld 的受欢迎程度。
是什么吸引了每日20 多万英语读者到访这个完全属于异域文化的网站？Wuxiaworld 网站目前主要有两个内容版块，第一各部分是将来自中国的武侠、仙侠及玄幻类小说翻译成英文，第二个部分是供读者讨论的网上论坛。网站目前已经完成了7 部中文小说的全文翻译，包括《七杀手》、《光之子》、《盘龙》、《七星龙王》、《英雄不流泪》、《星辰变》、《天涯明月刀》。其中除了《七杀手》、《 天涯明月刀》和《 七星龙王》3 部是古龙的经典作品外，其余4 部全是曾经连载于起点中文网的热门小说。网上另有《逆天邪神》、《斗破苍穹》等23 部仙侠及玄幻类作品的译文正持续连载中，这些小说大多以每周数个章节的频率更新，在网站热火朝天的讨论区里不难看到英语读者们对于更新的焦急盼望和催促。类似的情形对于起点及国内其他网络文学网站的读者们应当不陌生， 抛开语言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各国读者在阅读的本能上并无二致。而为了方便无中国文化背景的读者理解这些小说， Wuxiaworld 不但提供了在仙侠小说中经常引用的道教概念的讲解，如阴阳、五行、八卦、丹田等等的基础知识， 还编辑了专门的小说术语词典。网站在这个篇幅不大的词典中详细解释了诸如修炼、经脉、内力、轻功、江湖、武林一类武侠小说常用词汇的概念。此外，网站还提供了很多小说中常见的中国俗语及成语的解释——诸如“生米做成熟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可见翻译们并未过多地迁就西方读者的理解水平而将原文语言从意译角度打散再创作，而是常常用直译来保持小说的原貌。
受小说背景影响，网站的论坛区里，网友常常以道友（fellow daoist）互称。讨论的话题不仅有对连载和完结作品的情节和人物探讨，还有很多一口气读完某部书瞬间闹了书荒的人请其他网友推荐下一步还可以看什么，此外也不乏小说里的背景概念的学术派研读，比如“修炼成仙的人会吃什么？”这样的话题通常会引起严肃讨论。有人说靠服食仙丹，有人解释说修炼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食物、水和睡眠就不再是必须，还有人认为靠吸收“气”来生存， 因为那本就是宇宙的基础能量……
可以想象，西方读者在最开始阅读这些中国小说的时候丝毫不会轻松，这些作品里有太多陌生的概念、背景知识、以及与他们熟悉的文字里所迥然不同的叙述方式和情节安排。然而这并未阻挡他们对中国仙侠小说的热爱。Wuxiaworld 的站长RWX，原名赖静平，是个曾经从事外交工作的华裔美国人。最初这个网站只是为了他所业余翻译的《盘龙》一书所建的专门站点，由于网站日渐火爆， 维持网站运行的资金来源从开始的网友打赏解锁新章节到后来以网页广告为主，如今这个如同滚雪球般访问量越来越大的网站不仅有了十数人的兼职翻译团队，甚至已经开始招聘全职的执行助理。现在RWX 已经辞去了他在美国外交部门的职务，开始全职地公司化经营这个网站，与起点中文网签订合作协议便是其正规化的第一步。
另一个主打翻译中国网络小说的网站Gravity Tales （引力传说），尽管自我定位是“翻译来自中国和韩国的轻小说”，其网站上正在连载的29 部小说里除了7 部韩国小说及零星特殊题材的中国网文如《我是大明星》及《全职高手》 之外，其余绝大多数是曾经在起点网上连载的仙侠及玄幻类小说，包括《主宰之王》、《斩龙》、 《择天记》、《 真武世界》、《 九鼎记》等等。Gravity Tales 不仅仅翻译小说，同时也着手翻译基于网络小说改编的漫画作品，如正在《乐漫》杂志上刊登的《魔天记》的漫画版。
随着读者圈子的日渐庞大，一部分爱好者萌生了自己写作小说的冲动，开始尝试用英文自行创作中式的仙侠及玄幻小说。为此Wuxiaworld 开辟了专门的创作版块，有成名作品的同人故事，更多的是完全原创的作品。目前已有数十个作者正在论坛上开贴连载，其中一个从2015 年年中开始连载的故事《Legends of Gods》（众神的传奇）， 点击量已经超过10 万。而Gravity Tales 在这一点上做的更加正规化，目前网站在首页连载6 部正式的英文原创作品，包括《 A Dragon’s Curiosity》（龙之异宝）、《Aethernea》 （阿瑟尼亚）、《Blue Phoenix》 （蓝凤凰）、《Overthrowing Fate》（颠覆宿命）、《The Divine Elements》（神圣元素）、《The Beginning after the End》（结束之后的开始）。这些作品在Gravity Tales 连载的同时，也都在亚马逊网站上以付费电子书的形式按卷发行。这些小说中有的是借鉴中国网络小说的手法和概念来创作的西式奇幻冒险小说，如《A Dragon’s Curiosity》和《Aethernea》，有的则从手法到情节都完全中国化的作品。以《A Dragon's Curiosity》为例，这是一个德国作者创作的关于巨龙与魔法的冒险故事，与传统西式奇幻所不同的是小说中的魔法需要经过中国式的功夫修炼才能得以精进。而《The Beginning after the End》则运用了起点网上小说最常见的体裁之一：重生文，叙述了一个国王带着前生所有的记忆复生之后的故事。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Blue Phoenix》 和《Overthrowing Fate》两部小说，是由一个叫作林治（Tina Lynge）的25 岁丹麦姑娘创作的纯正中式仙侠作品。两部小说从概念到情节都完全设定在中国背景之下，甚至于故事主人公都是以中式拼音姓名的中国人物。她的第一部作品《Blue Phoenix》是一部修真小说，讲述一个叫做晖月（Hui Yue）的年轻人死后重生，靠不断修炼自身的武功从而得以在充满妖魔鬼怪的异世界冒险的故事。《Overthrowing Fate》则是走的常见的武侠小说路子，主人公是一个名为徐敏（Xu Min）的练武小学徒，忽有一天发现自己天赋异禀，然而不幸却同时降临，继而走上复仇之路。主人公在战斗中不断挑战自身，内外双修，逐渐往武功的最高层次修炼。林治的小说里运用了大量中式网络仙侠小说里常见的道家元素，比如《Blue Phoenix》里给武功赋予了五行属性，并且把武功能力按丹田分为上中下3 级，其中最上极的丹田力量被称之为“无为”。林治在自己作品的专属网站上提到自己为了写作这些小说耗费了大量时间研究相关的中国文化和道家思想，每写一个章节都要额外花很多时间研究背景。在《Blue Phoenix》第一卷《Riluo City》（日落之城）的亚马逊购买页面上，这部作品得到了来自69 个读者的平均分4.1 的高评价。读者们的评论普遍表示故事写得很好看，主要的不足之处是文字和语言还有待修正和精炼，这大概是因为作者本身也非英语母语的缘故—－请你想象一个完全不懂汉语的丹麦姑娘，在阅读大量陌生而又略微有些拗口的中国翻译小说之余，刻苦地啃下大段高深莫测的中国道家文化知识，然后依靠自己的想象建构出一个完全中国式的仙侠世界，最后用并非自己母语的英语写下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长篇小说，是否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还不禁还有些感动？
回到我们最开始的疑惑，为什么这些非常本土化的中国网络文学，会有这么多热忱的异国受众？这也许需要我们从读者和作品本身两方面寻找原因。网络仙侠小说在英语世界的读者最开始萌芽于何处已不可考，一个较早的发源地可能是spcnet，这是一个以翻译和讨论中（大陆及港台）日韩三国电视剧和小说为主题的英文网上论坛。spcnet 的武侠小说版块自2003 年起就有一些零星的爱好者聚集在一起翻译和讨论古龙和金庸的经典作品。而Wuxiaworld 的站长RWX 早先便是个混迹于此的金庸小说爱好者。他在spcnet.tv 的武侠小说版块接触到一个越南华人翻译的起点修真小说《星辰变》，对原作者“我吃西红柿”另一部作品《盘龙》产生了兴趣，随后开始在spcnet 论坛上翻译《盘龙》，最终靠读者的捐赠建立起了自己的网站Wuxiaworld。可见有一批仙侠小说的爱好者最初也许就是因为对中日韩三国的电视剧及文学的爱好，因缘际会地进入了中国网络小说这个新天地。而在Wuxiaworld 的讨论区里，很多读者和业余作者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曾提到自己最初就是日本动漫以及日韩轻小说的爱好者，这些人共有的宅属性以及对东亚文化既有的适应能力为接受这些中国网文打下了基础。另外，奇幻文学在欧美本就属于主流文学题材，《魔戒》、《龙枪编年史》和《冰与火之歌》的读者，对于与西式奇幻颇有共通之处的中式玄幻，在接受能力上也许并没有根本性的障碍。从上文介绍的《A Dragon’s Curiosity》及《Aethernea》两部小说的作者也可见一斑，一部分中国仙侠小说读者同时也是西方奇幻小说的爱好者。
再看中式网络仙侠文学本身，这类小说有些什么样的典型优点？尽管常常处于阅读鄙视链的最底层，但不可否认仙侠及玄幻类小说一直是拥有最大受众群的网络小说类型之一。仙侠小说通常将焦点集中于主人公一人及若干个主角，为读者提供了足够强大的代入感。主角往往一开始就背负了足够多的仇恨、苦难或者需要让人忍辱负重的身世，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些小说通常会描绘主角从无到有， 从弱到强，并且不断突破自我的情节，最终主角或大仇得报、或战胜强敌、或是实现了关于财富、爱情、以及追求自身强大的终极理想，这样攀登人生高峰的情节安排总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满足感。加之仙侠小说的背景通常可以随意架空，情节和世界观设置的限制少，作者可以有极大的自由度来设置编排各类震撼人心的场景和扣人心弦的曲折情节。仅就单纯的阅读快感和让人上瘾的程度而言， 仙侠及玄幻小说的实现效果是顶级的。越是这样能满足人类本能的东西，越是能跨越国界，这也许是让海外读者喜爱这些小说的最大的一个原因。而在离奇之余，传统武侠文化和道教神话又给我们提供了许多似是而非却又让人心安理得的解释——就像我们从来不会计较功夫片里那些飞来飞去的武功高手们违反了哪些物理定律一样。同样的东西作用在异国读者上，未必不会有相同的效果。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卧虎藏龙》，以及拿下北美外语片历史票房第三名的张艺谋的《英雄》，都是这方面的例证。
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经成为一个签约作者超过250 万人、市场规模达70 亿元、用户规模达到3.5 亿的巨大产业（2015 年数据）。高度产业化带来的结果就是上述的各类情节编排、写作技巧已经被打造得炉火纯青，但凡能出头的作品都是历经反复去芜存菁，在市场的大浪淘沙之中胜出的佼佼者，把这些小说称之为高度竞争市场下打造出的高级工业品也不为过。当这样的作品进入一片未开发的新市场时，一旦能突破文化差异的沟壑，所展现出的力量通常是惊人的。日本漫画是一个现实的例子。作为一个本土市场规模达 55 亿美元的高度繁荣的产业（2009 年数据），日本漫画在欧洲以及中东市场也创造了2.5 亿美元的产值（2012 年数据），在北美市场规模则达到1.7 亿美元（2008 年数据）。这个几乎可以完全算作由日本本土培育出来的文化体裁，不仅在本国兴旺，在东亚甚至文化背景迥异的欧美都能拥有着广泛的受众。抛开漫画本身的乐趣不谈，这大概应该归功于产业化的力量。
以仙侠与玄幻小说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像日本漫画那样传遍世界，也许正是我们未来可期的场景。
《新知》2017年第1期，总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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