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目前主要是一名专栏作家,但明年他可能就是一名小说家了。写作者的类型、文体的名目真的那么重要吗?10月29日,韩松落在“《生活》X Kindle‘阅界’阅读空间”之重庆方所书店,与大家聊了“不读书的读者与不写作的作家”,这里的“读”和“写”的对象不再仅仅是狭义上的文字,而是媒体、电影、生活,广泛意义上每个人每天都可以阅读,并且无时不刻不受其影响的东西。从鲍勃·迪伦到斯蒂芬·金,从刘呐鸥到琼瑶,许多的作家和艺术家已经为我们时代的阅读和写作做了他们的示范。即便不成为作家,对于普通人来说,同样是用生活,用生命里的一切在“写作”。以下是韩松落的讲座实录。
▲ 韩松落在讲座现场
鲍勃·迪伦与诺贝尔文学奖
今天早上出门之前看了一条新闻,鲍勃·迪伦发了一个声明,愿意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在此之前对于他是不是会接受这个奖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各种各样的洋葱新闻也出来了,有说他愿意接受,有说他弃奖而去的,但是今天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大家知道其实他非常喜欢这个奖,但还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会把这个奖发给鲍勃·迪伦这样一位歌手、音乐家呢?
▲ 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会把这个奖发给鲍勃·迪伦这样一个歌手、音乐家呢?
这个奖项新闻刚公布的时候,尤其是写作的朋友都认为这是一个假新闻,都是一个洋葱新闻,结果没想到它被证实了,它是真的。随之有一些作家就很愤怒,认为这个奖更应该颁给阿多尼斯或者是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而不是鲍勃·迪伦,因为他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作家,很多作家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我觉得,鲍勃·迪伦的获奖其实是把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抛在了我们中国读者的面前,那就是到底什么是写作,以及到底什么是阅读,我们所理解的写作和阅读为什么和别人,尤其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所认为的写作和阅读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差距呢?
我想,鲍勃·迪伦之所以能够获奖但是又不被我们接受有这样几个原因。第一,他的作品的文本,他的歌词,还有他的传记,完全是够得上获奖的标准的,尤其他的歌词非常非常地棒。但是一直以来我们国家对摇滚乐,对西方流行音乐的介绍得不够,尤其大部分人不喜欢、不关注音乐的人对这块是不了解的,所以我们就并不了解鲍勃·迪伦在文学上的意义,在文本上的意义。第二,鲍勃·迪伦的歌词同时也是非常好的诗歌,但是它特别地有现代性,他和我们平时所理解的诗歌有不小的距离,因为我们大部分的诗歌阅读其实还停留在古典的时代,经典的时代,一个浪漫的时代。而他的诗歌有很多颠覆现实的意象,有很多讽喻,有很多比喻,他更热衷于去写生活中的细节,比如电车、马桶、电话铃声、锈迹斑斑的机器等等,而这些和我们对诗歌的理解是不太兼容的,所以,在我们的理解中,一直并不把他当作一个经典性很强的诗人,所以导致他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被我们忽略。
▲ 鲍勃·迪伦的歌词也是非常好的诗歌,它特别有现代性。
当然,我觉得鲍勃·迪伦获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不是文本性,不是因为他的文字、诗歌、他的传记,而是因为他的生活、他的舞台形象、他的演出,他和周围人的交际,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这就是一个特别大的文本,这个文本其实远远大于他的文字创作,而这个文本一直被我们忽略,一直被我们视为“非写作”,“非阅读”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迪伦的获奖给我们一个特别大的提示,在我们的年代到底什么是阅读,什么是写作。也许新时代的写作是这样的,它可能是一个非常广义的写作,建筑设计可以是写作,香水制造可以是写作,拍电影、唱流行歌曲、唱摇滚有可能是写作,在我们这个时代甚至去做一个烂酒的狂徒也是一种写作。正因为写作变成了这样一种东西,所以我想,阅读的意义、阅读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
我们时代的阅读也不光意味着读书,可能看电影也是一种阅读,听音乐是一种阅读,去看一个航模展或车展也是一种阅读,去建筑里领略它的结构也是一种阅读。在这样一个阅读、写作结合的前提下,我觉得我们是时候进入一个广义阅读的世界里头,只有我们意识到生活中所经历的很多事物都是阅读,而我们生活中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写作,明确地意识到这样一点,我们才可以更好地从写作或阅读中接受它赐予我们的营养,这也是我们今天这么一个题目的由来。就是说所谓的“不读书的读者”的“读书”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不写作的作家”的“写作”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作,而我们今天是要作为一个更广义的读者和更广义的写作者。
▲ 活动现场
我们时代创作者的处境
刚才讲的是第一部分,就是说我们时代的写作和阅读都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那么在这个时代里创作者该怎么办呢?在我写作的这么多年里,经常会遇到一些作家,他们90%都会对标签非常在意,比如“你是写奇幻小说的”,“你是写网络小说的”,“你是写商业作品的”,“我是纯文学作家”,“我在《周末》、《当代》、《十月》上发表过作品”,或“你是专栏作家,而我是小说作家”……他们觉得写作有很多的泾渭分明,很多的类型,他们对写作这个行业本身就有很多划分。同时我也看到一些写作人,他们不光对写作没有这样内部的划分,甚至对写作的边界也划分得很模糊了,而且这样的作家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比如上世纪有一位作家叫刘呐鸥,他是上海的一个作家,生于1905年。他写了很多都市言情小说,有的还非常情色,但同时他也不单是一个作家,他还开办书店,办电影杂志,而且写影评,他办了一本杂志叫《年代电影》。他不光创作范围涉猎挺广,而且在生活上也没有执着于作家这样一个身份。同时,他社会交往也非常复杂,跟、官方都有密切的来往。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就有这样的作家,不执着于一种表达方式,也不执着于身份。
▲ 刘呐鸥(右二)不光在创作范围涉猎挺广,而且在生活上也没有执着于作家这样一个身份,他社会交往也非常复杂。
这样的作家其实后来出现了很多,比如我们知道的斯蒂芬·金。他在1970年代成名了,他的第一个成名作是后来被翻拍了好多次的恐怖片《魔女嘉莉》(Carrie),讲了一个复仇的故事,在1976年上映之后获得了奥斯卡好几项奖的提名,包括最佳女主和最佳女配等等。他一举成名了。后来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被拍成了电影,但在这个过程中,斯蒂芬·金在好莱坞的权重也日益上升了,最后他获得了很大的权利去操纵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甚至可以去影响大导演。比如库布里克改编了他的小说《闪灵》,拍出来之前他就对这个电影有很多的意见和干涉,但库布里克是个很执著、很认定自己的人,他按自己的方式去拍了这个电影,斯蒂芬·金非常地不满意,拍出来之后又没办法修改,他就自己组了一班人马拍了另一个版本的《闪灵》,长达4个小时,但是这个版本很失败,后来再也没人提起了。像斯蒂芬·金这样的作家,当他获得一定的表达机会之后,他并没有执着于作家这样一个身份,他在写作的同时已经构想好了他的影像表达方式。
▲ 像斯蒂芬·金这样的作家,其实当他获得一定的表达机会之后,他并没有执着于作家这样一个身份,他在写作的同时已经构想好了他的影像表达方式。
还有大家熟悉和知道的琼瑶,我不知道在座的可能年轻一些的朋友对琼瑶的了解多不多,但我觉得她是华语作家里身份转换完成得最好的一位。她在1960年代成凭借一部叫《窗外》的小说成名,这个小说马上被改编成了电影。她的第二部小说《六个梦》,以及第三部《烟雨濛濛》也马上被翻拍成了电影。她从中立刻嗅到了商机,在1968年自组了一个电影公司,叫火鸟电影公司(火鸟影业),开始拍自己的电影。第一个电影就是《寒烟翠》,整个70年代火鸟影业拍了很多她自己的作品。到后来变成一个什么局面呢?她的小说基本上是和她的电影同时问世的,也就是说她的小说其实已经是一部电影小说了,在出版的同时电影也已经拍出来了。小说上市的时候电影同时亮相,而且小说的封面就是电影的剧报或者是海报。
▲ 琼瑶是一个比较早的,对作家身份没有怀有执著的人。
她也是一个比较早的,对作家身份没有怀有执著的人。后来的作家们不光在身份上有所转换,在写作的方式上也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转换,写的当时已经开始打定主意,这是在用写作的方式写电影,或者说它必然要有一个影像呈现,在写的过程中就会考虑到将来的后果,先一步已经抵达了影像的结果。
再比如杜拉斯,她的很多小说其实写的过程中已经是剧本了,甚至电影拍出来就是两个人在念剧本,她的电影和小说文本的界限已经非常非常模糊了。还有后来我们大家熟悉的一位瑞典的作家斯蒂格·拉森(StiegLarsson),写了《龙文身的女孩》。他本身是一个深度调查的记者,写了很多深入调查的报道,是个很牛的记者。他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做了很多采访,所以小说用的很多素材来自于瑞典的现实生活和新闻,而且他在写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在小说里提到了大量现实生活中的消费品和消费品牌,从宜家的家具到苹果手机、苹果电脑,还有各种各样生活中能用到的东西,其实他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完成了品牌植入,将来被影像化的时候只需要找到一些相近的产品进行替换就可以了,他在写作过程中已经想到了将来电影会是什么样的。
▲ 瑞典作家斯蒂格·拉松(Stieg Larsson)写了《龙文身的女孩》。他在写作过程中已经想到了将来电影会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应对时代变化的办法,有些人是站在原地去写经络分明的文学或者期刊小说,另外一部分人其实早早地就站定了另外一个行列,他们会采用更多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小说、写作不光是文字,不光是一本书,它同时也是电影,是音乐,甚至是一个作者平时经营起来的形象,形象也是他作品的一部分。我觉得只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作家才会离开时代的束缚,进入未来写作和其他的写作,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作和其他写作失去边界的时代,能够让写作和阅读被更多的人接受,更多的人去领会。
不读书的读者和不写作的作家
我们虽然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时我们读书,有时我们不读书,但实际上读书和我指的泛阅读意义上的读书和写作,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发生作用。其实我们已经逃离不了读书和写作给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就像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别想摆脱书》,这里的“书”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是从人类生活里面提炼出来的情感?故事其实永远在控制着我们,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变成了我们思想、意识、情感,甚至变成了我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 其实我们已经逃离不了读书和写作给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就像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别想摆脱书》,这里的“书”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
我印象中有两个细节是从电视上看来的,有一次是杨丽娟,就是追刘德华未遂的那个女孩,她跑去香港要见刘德华一面,结果没能够和刘德华亲密接触,她就非常愤怒。后来她父亲跳海自尽了,她就成了媒体报道的对象。这个女孩出身在一个荒芜的矿区,那个矿区已经快要被废弃了,小镇上的人就拿着几百块钱低保在过日子,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的女孩,她面对记者说了什么话呢?“信不信我打你”,特别标准的港片里的用语。
后来我还看过浙江卫视的一个节目,有一次警方抓了一个小偷,这个小偷自己造了一套80多件精致的工具,像手术刀一样,然后用这套工具去撬门,去行窃,最后他被抓住了。抓住之后他面对镜头说了一句话,“人生一场戏,只不过你演警察我演小偷而已”。每个人都知道当面对媒体的时候要说什么,他已经设计好了他的“金句”,已经想好了怎样被更多的人接受、了解。也就是说,媒体、电影,放大了说就是“故事”在影响着我们。所以,鲍德里亚在他的书《美国》里面说了这么一段话:“即便离开片场,美国也像是一部电影”。所有的场景都在模仿电影,我们走进沙漠里想到的是西部片,走进都市想到的是罪恶的都市罪案片,这就是我们逃避不了的一种宿命。
▲ 鲍德里亚在《美国》里面说了这么一段话:“即便离开片场,美国也像是一部电影”。
看起来我们没有在阅读,没有在写作,但实际上我们走进了一个更大的故事里,用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活在写作。我想这就是我这个话题的最后一层意思,我们整个世界其实都是一个特别大的故事,我们生活在这个故事里,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在沿袭或是借用前人流传下来的表情、情感,还有所有的DNA。
▲ 《为了报仇看电影》系列的第三本《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说情话》可能是韩松落的最后一本专栏书了。
最近出了一本新书,是我的系列作品《为了报仇看电影》的第三本,前两本一本叫《为了报仇看电影》,另外一本叫《猛虎细嗅蔷薇》。这本用了一个比较鸡汤的名字,《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说情话》。依然是和电影有关,但它不是影评,就是借助电影里的一些现象,电影里的细节去剖析我们的生活,去看我们的文艺作品,总之去探讨生活中的一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它其实也是一个专栏结集,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本专栏书了。因为这两年媒体的变动,“专栏”就要渐渐地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也准备放弃这部分的写作,去进行我一直很想做的写作,就是去写小说。也许明年大家看到的书就是我的小说了,希望大家一样能够喜欢。在专栏世界里,我觉得有很多的限定、主题,媒体都在要求你,到处都是红线,让你不能去埋“”,不能去表达真正的或者说完全真实的自己。但小说借助虚构的事,虚构的情节,反而会最大限度地袒露自己,我也很期待袒露自己时刻的到来。
▲ 韩松落为读者签名
这是《生活》继2015年之后,携手Kindle,第二次举办“阅界”阅读空间展。我们邀请来自中国和日本的5位极具想象力的建筑师,在重庆,在武汉,在杭州,在西安,在城市最美的书店,实现他们或恢弘或精巧的奇思妙想。这是一场精神的旅行,让我们共同“阅界”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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