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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错
盛颜
第一折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大唐天宝四载(745年)春二月。
赵青城随侍女灵珰穿过汝阳王府广阔的后庭。天际云霞绚烂,隔着淡烟漠漠的春水和碧意深深的古木,夕照中的楼台都因她而传递着脉脉情意。
“不知她住在哪一处?这次可有机会见到?”想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就住在此间,青城的心情很复杂,恋慕里含着紧张,欣悦里掺着伤感。
灵珰卷起帘子,“太医请进,阿家在里面呢。”
对公主、郡主以及县主,宫禁中一概唤作“阿家”,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所以公主以下的皇族女性都被称为“宅家子”或“阿宅家子”,喊得急了,便成“阿家”。青城清楚这规矩,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心想:“从马上摔下来的不是汝阳王,而是她了?”
青城望向内室,视线却被一架六曲屏风挡住。贴嵌在螺钿漆屏上的夜光贝和金银片镶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牡丹图,深红浅紫、杏黄粉白的牡丹在夕阳里闪着滟滟的珠光,让青城的心怦然而动:“我,就要见到我的牡丹了。”
绕过屏风,那合着眼睛靠在榻上的姑娘,果然是汝阳王的嫡女,静乐县主李怡然。她还穿着浅紫色的骑马服,斜倚在大方枕上,发髻却解开了,云一般铺满卧榻。
青城见了她这般娇柔模样,也不知道是怜惜还是狂喜,喉咙又干又痛,涩声道:“县主哪儿受伤了?”
灵珰横了青城一眼,不满地想:“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太医署一个从九品的按摩师,见到阿家竟不懂行礼。”
怡然仍然合着眼,恹恹地道:“左踝。”
灵珰慢慢褪下怡然的罗袜,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太医署怎么派了这样年轻的按摩师来啊?”
青城望着她赤裸的脚,热血直冲头顶,耳中轰然作响。真美啊!像是用羊脂玉琢成的,线条玲珑纤秀,肌肤莹白剔透,隐隐现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
他半跪在卧榻前,手轻轻搭在她的脚踝上。这样柔滑美好的触感,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都抵不过这一刻。握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脚踝,他简直难以释手。
灵珰急躁地催促:“阿家的伤势到底如何?请快点治疗吧。”
“是扭伤,需要正骨,非常疼,县主受得了吗?”青城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箫管。
怡然睁开眼睛,心头忽然一颤。这太医的眼中有火烈烈燃烧,灼人皮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小县主恼火地道:“你必须给我治好,不准有一点疼。”
“疼是免不了的。”
她撇嘴,“哼,你不是太医么?”
说话间,青城的手突然用力,咔的一声,接上了错位的骨。
怡然面色发白,遍体冷汗,却不肯示弱呻吟。
青城并不吃惊,在伤处敷上药膏,娴熟地用白布缠好。自两年前在西明寺遇见静乐县主,他就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和手段来追寻她,知道这位表面上以温和柔润著称的皇族之花,个性其实很要强。
怡然的脚踝上一阵冰凉,痛楚渐轻。她缓过气来,愠怒地道:“你这个笨太医,弄得我疼死了。”
青城微笑不答。晚风送来春夜的芬芳,暗香浮动,玉人在侧,他怎么说得出话来。
怡然惑于青城坦然自信的态度,偏过头来打量他。漆黑头发,浅褐肌肤,鼻梁挺直,眼睛微凹,眸子的颜色像秋日又高又蓝的天空。
“咦,你是胡人?”
青城抱臂笑道:“这个么,我父亲是嵩山的和尚,我母亲是波斯的舞姬。”
小县主的语气带点儿不自觉的傲慢:“你的眼睛很好看,像你母亲吧?我喜欢这种颜色的眼睛。”
青城倒希望这是种挑逗,但她说话时的样子有种特别的魅力,让他像穿行在月夜,既心醉神迷,又清凉安静。他的热望像岩浆一样在身体里涌动,现在竟冷却下来,心想:“唉,她还不懂男女情事呢。”
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风似的冲进来,手里还握着马鞭,汗透重衣,急道:“阿九,你哪儿受伤了?严重么?”
青城认出这青年是汝阳王的内侄,齐国公崔宗之,便让到一边。
怡然道:“脚踝扭伤而已,哥哥不用担心。”
宗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没事就好。”他转过头,斜睨青城,“这是谁?杵在这里干什么?”
灵珰嗫嚅道:“回五郎,他是……是太医署的按摩师。”
宗之瞅瞅妹妹的脚踝,瞅瞅青城,深吸了一口气,“是他给你包扎的?”
怡然觉出了哥哥的不高兴,困惑地道:“他弄得很好啊,我现在已经不太痛了。”
宗之不耐烦地挥手,“都退下吧。”
青城离开时,想起宫中流言说,齐国公对静乐县主的爱是异乎寻常的。确实,哥哥疼妹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
“哥哥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呢。”怡然随意躺着,拉起宗之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宗之的手不禁一颤。看她还孩子气地等着,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面颊,手指轻轻描着她的眉,滑过她的唇。她一偏头,咬到了他的手指。这是怡然小时候常跟宗之玩的游戏,他每次都躲了过去,等她恼了,又来哄她,这次竟让她得逞了。
怡然惊讶之余,禁不住用力咬下去,洋洋得意地道:“宗之哥哥今天呆呆的。”
宗之低头看着食指上的牙印,想:咬在手上的终有一日会褪去,咬在心上的却是难消。
平康坊是长安城的一个风流去处,坊中妓家云集,那种千金买一笑的旖旎和风情,就连扬州和益州也比不过,所以世人称此间为“风流薮泽”。鸣珂曲又是平康坊最动人的所在,长安城数得出的名妓几乎都住在这条巷子里。
鸣珂曲的胡姬家,伊丝曼坐在廊下,斜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淙淙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来。赵青城散着头发,靠着廊外的一棵梧桐,用发簪敲着树干,唱的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歌声惆怅低回,唱到末一句,突然高高地拔上去,在通篇求而不得的哀伤中,突然迸发出放旷之音。伊丝曼的指法却因之一乱,再难跟上,不禁放下琵琶,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城凑过去,捏着她下巴,笑问:“美丽无人能及的伊丝曼,又香又白的伊丝曼,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伊丝曼是茉莉花的波斯名,与这雪肤碧睛的女子非常相宜。
伊丝曼推开他的手,幽幽地道:“别这么口不应心啦。”
青城笑不出来了,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看看让你魂牵梦萦的姑娘是什么样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受太医署那些狗官的窝囊气,只为了有机会见到她。”伊丝曼想不通,那姑娘竟能让长安市井最倜傥的侠少年抛弃飞鹰走犬、快意恩仇的生活,厌倦倚红眠翠、把盏低吟的日子。
“我不去做太医,难道去做太监?嗯,这是值得的,我因此治好了她脚踝的伤,当时我离她那么近……”
伊丝曼本以为青城是偶然兴起,日子久了,那不切实际的迷恋终归会淡掉,没想到他竟认真了。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团,展开来,慢吞吞地念道:“静乐县主李怡然,字无忧,小字阿九,生于开元十八年四月十三。”她拢了一下头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静乐县主?”
青城笑嘻嘻地摸着头道:“唷,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你还收得这么好。”
伊斯曼冷冷地道:“你落在我这儿的东西,我件件都收得这么好。”她顿了一下,仍道:“静乐县主?”
青城明白她的用意,好整以暇地回答:“这是皇族女子的封号。本朝制度,皇帝的女儿封公主,太子的女儿封郡公主,亲王的女儿封县公主。她的父亲只是郡王,皇帝却册封她为县主,这样破格的封赏以前还没有过,可见皇帝很喜欢她。”
他的话并不包括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朝廷极少让真正的公主远嫁异国,一旦番邦提出请求,就会在皇族的旁支中挑选少女,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像李怡然这样,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恩宠。
“啧啧,你现在说起皇帝家的规矩,真是一套一套的。”伊丝曼提高声音道:“你是平头百姓,她是高贵县主,你对她朝思暮想又有什么用?你和她之间永无可能,现在还不收心,难道一辈子都要耗在这虚无缥缈的梦里头?”
青城云淡风清地笑着,“你说的都对!偏偏我是个傻子。”他突然按住刀柄,感到身侧有冷冷的剑气。
“这姑娘说得不错,你不该做这种荒唐无稽的梦。”崔宗之从庭院的暗影里走出来,斜眼看着青城,冷笑道:“哦,小太医。”
宗之今日正好与朋友在鸣珂曲的胡姬家宴饮,他相貌秀澈,方才在席上又多喝了几杯,醉后风姿之秀逸,正如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所咏:“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这词儿虽被后人用得滥掉,最初却是杜甫用来形容崔宗之潇洒醉态的。
青城回答:“阁下形容洒脱,说起话来却忒小气。就是诸天神魔、殿上帝君也管不得我做什么梦,何况你?”
一言不合,自然就动了手。
宗之的剑学自大将军裴旻,那本是种大开大阖的雄阔剑法,他使来却多了种空灵梦幻的剑意。沧海茫茫,骑鲸追日;高山流水,野花寂寞……种种意象交叠,织出一张冷森森的剑网,令青城收起了轻视之心。
青城的刀法乃是家传,少林寺不守清规的空澈和尚私下传授。佛家的刀法讲究平和中正,但青城手中的刀就仿佛第二个青城,洒脱写意,锋锐难当。刀未到,心已到,江湖子弟的冲天豪气盖过了佛家的慈悲之心。
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优雅,却胜在迅捷;没有他的剑轻灵,却胜在力道。百来回合后,一匹白练似的刀光冲破密密剑网,分出了胜负。宗之臂上有血渗出,创口虽然不深,终究是败了。
青城放声长笑,也不多说,径直越墙而去。伊丝曼急忙奔回屋内,待她找到伤药出来,崔宗之却也走了。
第二折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唐天宝四载(745年)三月。
乳母宝持捧着阳羡贡茶院赶在清明前送来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心想:“天哪,阿家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自从两年前的初潮,怡然的身体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却都没有这一刻对宝持触动之深。白石浴池水气氤氲,春晨阳光斜穿到户,映着她匀称曼妙的身段,好似一朵将开未开的袅娜牡丹,清新又明丽。
怡然鱼儿似的在水波间出没,玩累了才停下来让侍女们清洗她长及脚踝的头发。
觑到宝持离开,侍女们顿时活跃起来。
“阿家真美啊。”
“阿家这么美,为什么一个情人都没有呢?”
怡然睁大眼睛,“灵珰,你说的什么话!”
灵珰理直气壮地道:“可不是吗?邠王府的东光县主都有四个情人了,最近又换了一个。”唐朝风俗开放,未婚的贵族少女有个把情人,不算什么稀罕事。
“东光有很多情人,是因为她喜欢,与我有什么干系?”怡然握着脸道:“我才没兴趣呢,一个人多自在啊。”
暮春的阳光在花叶上闪烁,明媚却不耀眼,温暖令人困倦。
花圃旁,树阴下,怡然半靠着软榻,几乎要睡着了。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落在锦席上。两个侍女半跪着,用柔软的棉巾吸去头发里的水分;两个侍女摇着团扇,让头发干得更快。
宗之用手中的书敲敲怡然,“阿九,湿头发睡觉要患头风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着,有意和她说些闲话:“牡丹就要开了,阿九打算去哪里赏花?”
“嗯,我喜欢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亲,今年不能跟你们去看花了。”
“阿家——”灵珰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道:“卢大人和卢夫人亲自来见王爷王妃了。”
怡然打了个呵欠,“见就见呗。”
“是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怡然睁开眼睛,皱眉道:“不会吧?哪有这么快的。”虽然早就知道卢淇是父母属意的人,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她总觉得那天很远很远,不会到来。
宝持放下手里的针线,笑得合不拢嘴,“不快不快,阿家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只是王爷一直舍不得罢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够纳妃。
“可是我不想……”怡然没有睡意了,直起身来,闷闷地拉着宗之的袖子。
宗之与怡然视线相接,她的惊慌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他的心。只那一瞬间,他就懂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别担心,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宗之深海般的黑眸像结了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探。身外春花明媚,他看到的是暗淡飘零;身外春风骀荡,他只觉得寒意蚀骨。再秾艳的春光也温暖不了他死灰一样的心:“这一天……终于来了。”
长发中分,梳成两条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由于辫子的巧妙结法,双髻凸现出一种精雕细琢的层次感。髻上环扣着两条宝光莹然的软玉。玉带两端镶金,借纤小的金钩和绞花金链来调节大小,如果戴到腕上,就是一双镯子。
宝持满意地端详着怡然,示意梳发的丝奴退下,“可以上妆了。”
怡然发出一声近于呻吟的叹息,“要最淡的。”
专司化妆的春姬便道:“阿家讨厌敷粉,索性连胭脂也省了,更不必涂额黄,就画一下眉和唇吧。”
“嗯,还是春姬明白我的心思。”
春姬拈起眉笔,依怡然的眉形略一勾勒,两弯娟秀的“却月眉”就展于额上,而后将嫩绿的翠羽花钿贴在眉间。
在唇上点少许极品唇脂,轻轻一抿,就是嫣红可爱的“露珠儿”唇样。末了把浅红胭脂晕开,点在面颊酒窝处,这是妆靥中最简洁的圆靥。微笑的时候,酒窝处就会漾出两点淡红,黛眉粉靥,妩媚倍增。
负责衣饰的灵珰开始为怡然更衣。本白的罗衣上用银线和淡绿丝线绣满了重重花叶,碧绿的六幅罗裙上缀着晶莹圆润的珍珠,行走之际犹如春水波光。
宝持轻轻击掌,丝奴捧来个雕花木匣。盖子揭开后,香气郁郁,露出一朵罕见的墨绿色牡丹,花瓣千重,每一片都像是天女巧手剪出。
怡然只觉眼前一亮,赞道:“太美了。”见到这样的牡丹而不兴奋,就不是长安女儿了。
丝奴小心地取出花,簪到怡然头发上。
灵珰拍手道:“这次西明寺的牡丹会一定是阿家赢。”长安的贵家少女,每逢春天都会举行赛花会,谁戴的花最美,谁就胜出。
宝持笑道:“当然,这种深绿色的牡丹是卢家十二郎花了无数心思才找到的。”
怡然的笑容突然凝结。她自幼出入宫禁,很早就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刻竟有些把持不住。
怡然怔了片刻,定下神来,对环立的侍女们道:“咦,你们还不去换出门的衣裳?”
内院的侍女除了灵珰和丝奴,很少有出门的机会,怡然这么一说,几个侍女都欢天喜地地飞奔去换衣梳妆。
宝持盯着怡然,狐疑地道:“阿九,为什么最近一提到十二郎你就不高兴?”
怡然若无其事地道:“没有不高兴啊。”
宝持不相信,却也无可奈何。她忧心忡忡地想:“阿九不会有拒婚的念头吧?十二郎跟她是多么般配。”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如狂。”
长安人对牡丹的爱也许得用狂热来形容。每到春末牡丹盛放,到处都是赏花的人,尤其西明寺、慈恩寺、崇敬寺和永泰寺等最负盛名的赏花之地,堪称游人如云,车马若狂。
建于延康坊西南隅的西明寺,本是魏王李泰的府第,穷极华丽,高宗时为庆祝皇子病愈而改成了寺庙,与皇家颇有渊源。寺里的和尚很会种牡丹,花开时烂漫奇丽,成为长安春游胜地。
西明寺东廊,青城和伊丝曼默默走着,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走进蜂蝶翻飞的花丛。东廊外有一棵珍异的“大树牡丹”,茎高六尺,数百朵朱红色的牡丹在枝头怒放,流光溢彩,芳香酷烈。
青城靠着栏杆,心驰神往地道:“就是这儿,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儿。”
伊丝曼别过头去,静了一会,她忽然道:“你一定要这么干么?”
青城的声音里含着热切的渴望,“我知道她今天会来西明寺。如果我们遇到她的话,就干吧……嘘,她来了。”
东廊尽头,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体态轻盈的绿裙少女走来。伊丝曼本能地认出了静乐县主,她好像误入凡尘的花精,又似晨光中待放的牡丹,那种清新与华丽相融无间的美感,越过人群跃入眼帘,让人沉醉不已。
伊丝曼迎着怡然走去,王府的亲卫来不及拦阻这大胆女子。
面纱下的伊丝曼,发辫金光闪烁,翡翠绿的眼睛边各画着一弯殷红如血的新月,是时下最流行的“斜红妆”。斜红强化了伊丝曼妖媚外表下的颓丧气质,她好像秋天的最后一朵花,充满让人窒息和心酸的美。
“美丽的天上之人啊,您为什么这样忧愁?对着灿烂的春光,您却吝于露出笑容。”
怡然停下脚步。这艳丽的异族姑娘,还有说话像吟诗一样的做派,都让怡然觉得新鲜,她问:“你是谁?我见过你么?”
“我只是一个卜者,怎么可能见过您这样的贵人?”
“你会占卜?”因为宗之陪嫂嫂探亲去了,怡然觉得很无聊,现在总算找到有趣的事来消磨时间了,她微笑道:“嗯,我想试一试你的占卜术,跟我走吧。”
“不,我只在我的地方为人占卜。”
怡然瞥了伊丝曼一眼,笑道:“好,我来将就你。”宝持的反对只会让她更想去,“我说过了,我要去。就玩一会儿,怕什么?”
延康坊花露曲的一幢旧宅。
香炉里,金红色的香膏在缓缓燃烧,散发出迷迷蒙蒙的幽香。
怡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揣测道:“这是什么香料呢?有一点萱草的味道,有一点没药的味道,有一点罂子粟的味道……”萱草又名忘忧草,从《诗经》时代开始,人们就确信它能令人忘却烦恼;没药是阿拉伯出产的神圣香料,可以镇痛和防腐;罂粟在唐朝传入我国,人们视它为特异的观赏植物,很少人了解它未成熟的果实里含着可怕的汁液。
伊丝曼惊咦了一声。大唐公主懂得这些寻常人闻所未闻的香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能在合成后的香味中把它们一一分辨出来。她赶紧解释:“这是我自己胡乱配制的香膏,有位唐人朋友帮忙起了名字,叫作迷蝶香。”
“这名字起得好,因为它闻起来让人变得像庄周一样迷惑,是庄周梦中化作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作庄周?”怡然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伊丝曼取下面纱,凝视着怡然,就像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睛很美,宛如秋天里寒烟空蒙的湖水,带着催眠的魔力,渐渐左右了看见她眼睛的人。怡然开始还能左顾右盼,后来就沉溺到她烟水般的绿眼睛里了。
伊丝曼的声音温柔得像缎子,“你要出嫁了吗?”
“是的,我要嫁给十二哥了。”
“十二哥是谁?”
“是风姨的儿子,我的表兄。”
“你喜欢他吗?”
“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为什么?”
“一想到要离开家,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就怕得要命,怕得心都揪到了一起,就好像……好像我本来是住在树上的鸟,现在却被人硬塞进水里。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淡金的阳光中,怡然的脸庞微微仰着,就像一朵白牡丹,她此刻的神情、此刻的话语深深地刻在了青城心上。
“有个人一直喜欢你,却没法儿告诉你,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什么叫一直喜欢呢?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会说我现在喜欢,决不会说一直喜欢。”
“那你现在喜欢谁呢?”
“不知道啊,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怡然朦朦胧胧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清亮的光芒,“怎么尽是你在问我?你喜欢谁,也告诉我吧。”她的口吻坚定不容置疑。
伊丝曼差点说出答案:“当然是青城。”她掩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没人能在迷蝶香和催眠术的双重作用下清醒过来,这位公主的意志力真是坚强得可怕。
乍然脱离伊丝曼的控制,怡然在香料的强烈作用下晕了过去。
伊丝曼站起来,有些后怕地道:“如果不是她晕了过去,或许会变成她来控制我。青城,我再也不为你做这种事了!”
青城根本没听到伊丝曼的话。他跪在怡然身侧,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然后俯下身去,吻着她莹白冰凉、香气幽微的肌肤,吻着她嫣红柔嫩、微微翘起的丰唇……那一刻天旋地转,他为她停止呼吸。
伊丝曼狠狠地敲了一下青城的头,“清醒一下吧,我答应帮你,可不是让你来欺负这小姑娘的。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再不翻墙走人,王府的亲卫和侍女闯进来看到就完蛋了。快走吧。”
青城恋恋不舍地看了怡然一眼,与伊丝曼迅速离开了这幢租来的宅子。
第三折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唐天宝四载(745年)五月。
汝阳王李琎和王妃崔南苏热烈地讨论着女儿的嫁妆,怡然坐在下首静静听着,表情漠然。
李琎转过头来,“怎样?阿九你喜欢吗?”
“父王,我……不想出嫁……”怡然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事,语气也从犹豫变成坚定,“我不出嫁,决不!”
一语惊四座。李琎霍然站起,又缓缓坐下,关切地望着女儿,“阿九,有什么事说出来慢慢商量,不要使性子。”
崔南苏表情淡定,语气也轻描淡写,“这种孩子话,理她做什么。”
怡然瞪着母亲,一字一顿地道:“我宁死不嫁。”
崔南苏大怒,克制地道:“理由呢?我不听无理取闹的话。”
“我就是不想嫁人,十二哥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统统都不嫁,”怡然的声音开始哽咽,“父王,我愿意永远做您的女儿,您不要撵我到别人家去。”
李琎深深叹息,“阿九,我何尝愿意你嫁到别人家,可……”
崔南苏平生第一次打断丈夫的话,“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六月初九,你等着十二郎来迎娶。”
怡然气得簌簌发抖,叫了声“父王”,掩面奔出。
李琎拔脚想去追女儿,被崔南苏一把拉住,他急道:“嗐,阿南!”
“这孩子就是被你们惯坏的,皇上、父王,还有王爷你,从不拒绝阿九的任何要求,若不是我拘着她,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儿呢!我生的两个孩子,最爱的就是阿九,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冷口冷面地待她么?实在是她太不懂事!总之,这桩婚事由父母作主,决不许阿九任性胡为。”
“阿南你说的是。不过,阿九并不是一味不讲理的人,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吧?”李琎倒吸了一口气,“该不会是为了宗之?”
宗之是崔南苏的兄长崔日用的儿子,卢淇则是崔南苏的小妹崔南风的儿子,论起来两人都是怡然的表哥。不过宗之出生后,半月丧母,四岁丧父,被姑母南苏接到汝阳王府抚养,与怡然一起长大,感情之深是卢淇无法相比的。
“瞧你说的,怡然只当宗之是哥哥。”崔南苏有些懊恼地道:“当初宗之娶郑芷时已经加冠了吧?那时候阿九才八岁,谁能料到……连宗之自己都不知道会……”
“要是嫁给宗之,小丫头肯定不会这么闹腾。”
“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幸而宗之是最能克制、最有分寸的。”
李琎终究不放心怡然,与南苏谈完后又来安抚女儿,恰好宫中内侍前来传旨,诏怡然进宫。
怡然正不开心,将手里的书揉成一团,“我生病了,不想去。”
李琎很庆幸传旨的内侍尚在外堂喝茶,没有见到怡然这目无帝君的样子,他严肃地道:“你非去不可。九啊,你不知道宫里现在有奇怪的流言么?说你的相貌长得跟则天皇后一模一样,说你交接异族巫女。”
怡然震动地看着父亲,她当然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当今皇帝李隆基非常相信相面之术,怡然的相貌长得像曾经君临天下的高祖母武则天,这会对怡然及宁王家族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如果再加上皇帝最厌恶的巫术……
怡然出生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她的祖父宁王李宪是睿宗皇帝的嫡长子,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后来,因李隆基在平定韦皇后之乱以及太平公主之乱时立下大功,宁王将太子位让给了三弟隆基。对于宁王,李隆基很尊敬也很亲热,私底下却深怀戒心。所以宁王的家族在政治上是保守而低调的,以免引起皇帝不必要的猜忌。
“关于我的相貌,家里人一直保持缄默,杜绝了一切轻浮而危险的评论,流言从何而来呢?父王查到流言的源头了吗?”
“是侍御史韦川。当年韦皇后作乱,你舅舅奉命清剿韦氏一族,与他家结下了深仇。”
“这个人不足为虑。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皇上也不可能把我跟……联系起来。”她用食指在桌上画了两个令李琎面容失色的字:谋反。
怡然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打从心底笑出来,“父王,您就别担心了。”
夏天的阳光有种奇妙的特质,它赋予万物一种水晶般的质感,一种辉耀人心的明亮。
皇帝李隆基立在窗边,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呼吸着蔷薇的芬芳,感到深深的痛苦,一具老迈的躯体和一颗年轻的的心不能相容的痛苦。
远处,静乐县主正沿着长廊走来,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回廊的暗影,皮肤有玉的光彩,头发有珍珠的光彩,眼睛有星星的光彩。
皇帝以手加额,喃喃道:“我终于理解祖父的恬淡忍让了,对他老人家而言,这样的女人重于整个天下。”他问身后恭敬侍立的大太监,“力士,祖母年轻的时候,你曾经伺候过她,阿九和祖母年轻时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吗?”
高力士用词非常审慎,“乍一看去,确实很像,仔细分辨,其实有很多不同,阿家长得更细致更柔和。”
“关于阿九的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有什么看法?”
“那纯粹是无稽之谈。”高力士望着越来越近的怡然,她的紫色裙裾在高大的廊柱间飘过,美妙的气质似乎在与古老的建筑共鸣,“阿九是娇嫩的牡丹,天后是燎原的烈火,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像高力士这种老狐狸,很少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到某一边。与高力士亲近的人若在政治上跌倒,他基本上是懒得伸手拉一把的。
高力士的比喻让皇帝微笑起来。在大唐的宫廷里,皇帝信任的人其实只有力士,他的话对皇帝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三爷爷。”在非正式场合,怡然是按亲缘关系来称呼皇帝的。
“几天没见阿九,好像又长高了。想当年,你只有那么短那么小,”皇帝比划着,笑道:“经常坐在朕膝上玩儿。”皇帝有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孙子孙女更有几百个,却很少有孩子像阿九这样不害怕他的威仪,真正亲近过他的心。
怡然垂下眼睛,嘟哝道:“我才不想长大呢,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马上就要嫁人了,还说这种孩子话。”
“三爷爷,我不想嫁人,您一定要帮我。除了您,再也没人能帮我了。”怡然的声音在空气里颤动,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阿九不喜欢卢淇?那不要勉强,朕的阿九当然得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不关十二哥的事,我只是不想嫁人。”怡然的眼睛里浮起蒙蒙雾气,“我喜欢现在这样,舒舒服服,自由自在。我不敢想象跟另外一个人过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吃饭要对着他,睡觉要在一起……真是可怕啊。”她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总之我就是不嫁。”
皇帝望着怡然,是刚打花苞的青涩年龄呢,他真心喜爱这纯净的侄孙女,“小阿九,你人长大了,心还像个孩子。朕很为难啊,毕竟婚姻是出于父母之命,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干涉过分。”
“三爷爷,这一点都不为难,只要您下诏恩准我出家就成了。我做了女冠,谁还能勉强我嫁人呢?”
皇帝正色道:“阿九,出家不是儿戏,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得很清楚。”怡然眼泪都没擦干就笑了,“三爷爷您别骂我不虔诚,我现在不想嫁人所以出家了,若是有一天……还俗就可以了。我找女巫占卜过的,说我就算要嫁人,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
瞧她把那么出格的事说得轻轻松松,皇帝大笑,“你这小滑头,朕不骂你,朕要帮你达成心愿。”
怡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道:“噢,三爷爷真好!”
如果说此前皇帝心中还有一点芥蒂,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不必再询问怡然交接异族巫女的事,而怡然也不需要再向他解释什么。
三天后,因诬告罪流放岭南的韦川离开了京城。与此同时,皇帝的诏书到了汝阳王府。合府的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县主用了这么激烈的手段来拒绝婚姻,喜的是一直笼罩着家族的“谋反疑云”终于散尽。
皇帝赐给怡然一大堆精美的法衣法器以及崇仁坊的一座道观,既然是“出家修道”,表面文章不可不做。
崇仁坊静乐观后院。
怡然坐在西窗下,捧一杯湖州紫笋,听宗之弹奏《幽兰操》。
《幽兰》是南朝旧曲,清空幽远,通过琴音来表现静谧之美。往日宗之弹来,总觉得寂寞难遣,郁结难消,今天却充满喜悦之意。
一曲既终,怡然问:“哥哥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为什么?”
宗之微笑道:“因为你戴道冠穿道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哥哥……”怡然欲言又止。午后的阳光映着她的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宗之恍惚地望着她,等她说话。
“其实,我知道十二哥是很好的人,如果嫁给他,会安安稳稳的,直到变成一个有福气的老夫人。父王和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吧?只不过,我就愿意像现在这么着,不想改变。”
宗之懂怡然的意思。她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茶韵书香,飞花流云,不欢迎另一个人介入。情窦未开的她,根本没有与人相知相恋、相伴一生的冲动。
宗之悲哀地想:“阿九,谁能开启你的心扉,谁又能牵着你的手走出来呢?”十七岁时,宗之爱上了寿王妃杨玉环,这场愚蠢的单恋占据了他的心,葬送了他一生的幸福。因为寿王妃,他视天下女子为尘土,他无可无不可地娶了阿芷。天知道,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等怡然长大,有最好的机会娶她为妻的。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母亲为这事儿气得要命,哥哥你帮我劝劝她吧。我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不嫁人,嫁什么人,当然是由我来决断。”
“阿九想嫁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诶。或者,要像《世说》里的荀奉倩一样?他那么爱他妻子,因为妻子发烧,就在冬天的院子里把自己冻得冷冰冰的来给她降温。妻子死了,他思念成疾,很快也随她而去。刘义庆说这叫‘惑溺’,我却希望我的丈夫也这样惑溺,只爱我一个,永远不纳妾。”
宗之竟然嫉妒她那个假想的丈夫,“阿九,我爱你之深,胜过荀奉倩百倍千倍。”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去。
怡然靠着茶几,以手支颐,琢磨道:“我想嫁什么样的人呢?嗯,得像宗之哥哥一样。哎,哥哥,我要是嫁给你的话,就没什么好担心好烦恼的了。”她不是在说爱情,而是在说一种理想,一种标准。
叮的一声,琴弦断了,鲜血像桃花一样开放在古琴上,宗之却不觉得痛。
“哥哥你生气了?”她惶然。
对她的怜惜压过了自己的伤痛,使本想冲出门去痛饮一场痛哭一场的宗之只是微笑着,说:“怎么会生你的气?是我不小心。”
平康坊鸣珂曲胡姬家。
赵青城大步走进门来。伊丝曼在廊下瞥见他,惊叫一声,骇得目瞪口呆。
青城笑嘻嘻地道:“伊丝曼,下巴要掉了。”
伊丝曼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你什么时候出家做了道士?”
“在静乐县主做了女冠以后。”
伊丝曼突然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再回头了。她的悲哀在一次次打击后已经淡得像水,酸酸地道:“哼,你是宁肯她出家,也不愿她出嫁吧。”
青城笑道:“那是当然。”
这少年恐怕是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儿,把昨日的绝望换成了明日的希望。
(未完待续)
盛颜,女,原名朱慧颖,贵州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大陆新一代武侠小说作家。著有《连城脆》,《三京画本》第一卷黑山白水 第二卷南金东箭(已完结),《寒鸦劫》,《牡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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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盛颜
编辑|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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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