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何处,走向何方?”
“未来的地球是幸福家园,还是悲惨世界?”
虞建华,上外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博导。1991年,英国东英格兰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97年,美国洛克菲洛人文学科研究基地高级访问学者。(摘自百度百科)
每个人都抱有与生俱来的好奇,渴望了解过去,探视未来。我们来自何处,走向何方?未来的地球是幸福家园,还是悲惨世界?达尔文的演化理论告诉我们,人是从低等动物进化而来,而且仍然处在演化——包括进化和退化——的过程中。在爱因斯坦之前已初见端倪的时空概念又告诉我么们,世界是一个四维空间,包括时间维度,“时间旅行”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如果有速度够快的运载器,我们可以回到过去,走进未来。
这些新认识释放了无限的想象力,让19世纪末的人们脑洞大开。此后关于时间穿越的故事层出不穷,各类电影版本反复拍摄。但写得最优美、最感人、最深刻的,是这类作品的第一个版本,英国作家乔治·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
《时间机器》是科学认识与文学想象的完美结合,叙述凄婉,情节跌宕,笔调谐美。正如虞建华教授在导读中指出的,“威尔斯用非凡的想象力钩织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既有科幻的狂放,又有悲剧的力量;既能提供赏读的愉悦,又饱含深刻的哲理;既在作品中融入了丰富的物理学、生物学知识;又将犀利的社会批判编码于其中。这些因素使这部作品成为经典,名垂后世。”
故事中,时间机器载着叙述者来到未来社会,见到了几十万年后的人类子孙。他们外表纤弱、娇小、白皙,有着“精致瓷器般的未来特征”。这些人面对一个远古来客,“甚至没有表现出期待中应有的兴趣。”我们的“时间旅行者”渐渐发现,他们的体力和智力都已退化,变得麻木、慵懒、愚钝、冷漠,身处沉沦之中而浑然不觉。
故事叙述者后来又发现,人类已经演化成了两个种类,另一类凶残野蛮,更接近动物。作家的文学想象中浸透着悲观主义,哀叹文明衰颓,人类走上了败落的不归之路。
但在小说的结尾,返回自己时代的“时间旅行者”带回了两朵白花——他从水中救起的未来女子维娜送的礼物。花已干枯,但让读者感到温情尚存。作家通过小白花的象征似乎告诉我们,不管人类异化到何种程度,人只要还是人,心底仍会留存那一片爱的本真。
历史没有如果,小说家则手握“虚构特权”。,绝非浪得虚名。他通过想象构筑了未来人类世界,又把当代人的担忧寄寓其中。小说引人疾读,令人唏嘘,叫人沉思。这部作品被选入了英语专业本科生推荐阅读书目,也是名至实归。
时间机器导读
虞建华
《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1895)是一部不同凡响的小说,其作者是英国声名显赫的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George Wells, 1866-1946)。威尔斯与阿诺德·贝内特(ArnoldBennett, 1867-1931)和约翰·高尔斯华绥(JohnGalsworthy, 1867-1933)并称“爱德华时代文坛三杰”,又同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JulesVerne, 1828-1905)共享“现代科幻小说之父”的美誉。他才赋卓异,文思横溢,著作等身,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出版过110部作品,发表过500余篇文章。他不仅是小说家,也一位出色的社会活动家,积极参与社会改良活动,发表政见,评说时事。
威尔斯出生于肯特郡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当过职业板球运动员,也做过五金小生意,但店铺倒闭,致使经济拮据,家境贫寒。威尔斯当过布店学徒、小学教师、药剂师助理等收入低微的工作,但他孜孜以求,勤学苦读,在1884年获得奖学金,得以进入堪津顿科学师范学校,后考入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1890年以优异成绩毕业,获得理学学士学位。在校期间他博览群书,学习了物理学、化学、地质学、天文学和生物学。有幸的是,著名演化论科学家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1825-1895)是他的生物学老师,他的学识和理论对威尔斯日后科幻小说的创作影响巨大。毕业3年后,疾病(肺出血)迫使威尔斯在家长期修养,期间他萌生了文学创作的念头,并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在不同刊物上发表,就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历程。他最初的尝试写一些关于时间旅行的短篇,在此基础上发展成长篇小说,取名《时间机器》。
这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令威尔斯一鸣惊人,1895年出版后好评如潮。此后他一年一本,接连推出了《莫洛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 Moreau,1896)、《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1897)、《星际战争》(The War of the Worlds,1898)等,每一本都成为经典,都在世界科幻小说史上留下了印记。可以说,在20世纪来临之际,威尔斯开创了科幻小说的新纪元,。但随着新世纪的到达,威尔斯却在创作文类上华丽转身,开始写社会讽刺小说,创作大量反映社会现实、关注英国中下层阶级的现实主义小说,具有狄更斯(CharlesDickens, 1812-1870)的风范。1910之后,他依然新作不断,但影响力大不如前。威尔斯的早期作品,尤其是科幻作品,是维持他文学声誉的主要支柱。
《时间机器》一开始由身为科学家的“时间旅行者”给他的朋友们讲述关于四维空间和时空穿梭的理论,为19世纪末的读者,也为小说故事做好铺垫,引出时间旅行的故事。那时,爱因斯坦还没有提出广义相对论,但作家想象了往返于过去和将来的理论上的可能性。小说中的“时间旅行者”解释道,世界是一个四维空间,包含时间维度,时间旅行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人可以返回到过去,也可以进入未来。“时间旅行者”发明的能穿越时间隧道的机器完工后,他开始了前往未来探险。他抵达公元802701年,仿佛到了“人间天堂”——但这仅是最初印象。当地的埃罗伊人(theElois)形体美丽,衣着雅致,相处和睦,群居在壮观的宫殿般的建筑里,以水果为生,过着悠闲安逸的生活。此地没有生产劳动,没有商业贸易和不同群体的争斗,。但稍后他了解到,这些人身体纤弱,智力低下,情感冷漠。而在地下的巨大隧道中,生活着被称作莫洛克人(theMorlocks)的另一个种群,他们害怕阳光,粗野凶悍,狡猾残忍,守着隆隆作响的机器,但夜间出来捕食埃洛伊人。人类已然分化成了两种不同的生物。
“时间旅行者”很快发现,埃罗伊人饱食终日,不劳动,不思考,得过且过,语言能力低下,社会结构瘫痪。很显然,人类的体力和智力都已大不如前。他们似乎是地下的莫洛克人放养的“牛羊”,以供食用。“时间旅行者”救起一名被水流冲走的女性埃罗伊人维娜,成为朋友。为了寻找丢失的时间机器,他在地下结构中遭遇凶恶的莫洛克人的追杀,夜间再次与他们遭遇,发生激战。他点燃山火,烧死很多莫洛伊人,但维娜遇难。找回时间机器后,“时间旅行者”急急离开这个令他憎恶的世界,继续飞向未来,到达千万年后遥远的明日世界,发现到处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人类已经灭绝,世界只剩如巨型螃蟹之类的低等生物,地球已是一颗垂死的星球。最后他返回现在,将自己的经历告诉朋友们,不久后再次登上旅程,但再也没有回来。
这部小说体现了赫胥黎对威尔斯的深刻影响。因此阅读这部小说,我们首先要厘清演化论涵盖的中心概念。英文“evolution”在我国一般都翻译为“进化论”,但科学界认为这是“长期被误译的一个重要单词”。芝加哥大学演化生物学家龙漫远教授认为,“演化论”是更准确的译法,因为“自然界没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和从简单到复杂的进化的必然规律,特定物种在特定时期所表现的进化不能作为生物演化的普遍规律或常例。从形态到分子的大量证据表明,在许多情形下,生物的某些特征还会从复杂演化到简单,或者长期保持不变。而‘演化’一词涵盖了更加广泛的变化模式和过程”。[1]因此“演化”不等于是“进化”、“进步”,也可能是“退化”。
很显然,达尔文的演化论激发了威尔斯的创作灵感。威尔斯1891年就曾发表过题为《动物的退化》(“Zoological Regression”)的文章,[2]认为人类发展达到顶峰后,其激情、创造力、意志力甚至体力都会发生适应环境而退化的现象。这种对退化的恐惧在当时的欧洲是存在的。《时间机器》实际上演绎了这种“退化思想”,否定了演化等同于进步的观点。“《时间机器》中描述的事件发生在遥远的未来,该时,人类物种的现今形态已不复存在,也就是说,人类历史已经画上了句号。然而,发生在威尔斯‘编织’的故事中的每个事件都有意识地被精心历史化,与创作《时间机器》的特殊历史年代在时间上紧密相连。”[3]威尔斯站在自己时代的立场,,思考大英帝国全盛时期过后未来的走向,把自己的担忧融进了小说故事之中,对世界未来进行了悲观的、颠覆性的呈现。
小说中埃罗伊人居住的宫殿,看似富丽堂皇,其实只是前人遗留的辉煌。“时间旅行者”很快发现,建筑外表雄伟,其实老旧锈蚀:雕刻残缺不全,到处污渍灰尘。器物的残损强烈地暗示了这个未来世界处在一个衰败的过程中。小说主人公后来见到的一座巨大建筑,更是清晰无误地将衰退信息传递给了读者。他断定“我们的脚下是南肯辛顿的废墟”。伦敦肯辛顿综合博物馆是英国最引以为豪的工业和科技成果的陈列所,是大英帝国辉煌历史的象征,但却已是“四处尘封,死气沉沉,一副破败景象。”作家不厌其烦地对细节进行了描述“到处断壁残垣,宫殿的窗户尚见残留的玻璃碎片,大片的青白色瓷砖已经从锈蚀的金属架上脱落下来。”跃入眼帘的是厚厚的灰尘中生锈的机器和残留的标本。这一片萧瑟颓败的景象,象征着着一个衰退的世界。
在小说描述的未来世界中,人的退化比景物的衰败更加令人震惊。小说中的埃罗伊人和莫洛克人显然是维多利亚中、,但是资产阶级是退化了的资产阶级;。在作家的想象中,长期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因“适应坏境”而导致身体机能和智力水平退化。埃罗伊人身材弱小,慵懒无能,智力低下, 男人也长得如“瓷器般精致”,全无阳刚勇武之气。“时间旅行者”结识维娜后,希望她能够成为与未来人交流的媒介,但发现“她脑中几乎没有文字的概念。”(73)他们的语言“比现代社会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要简单”——这是智力退化的表征。此前维娜被水冲走生命垂为时,在场的其他埃罗伊人无动于衷,不加施救,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又说明了道德上的退化。莫洛克人是劳工的后代,常年在已成网络的地下通道中伺候机器,不见天日。食物的匮缺使他们夜间出洞,捕食埃罗伊人。莫洛克人退化更甚,体型像猿猴,而且擅长攀援。非人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使他们逐渐蜕化,重新获得动物的特性。
作为曾经的压迫着,埃罗伊人现在遭受威胁,但他们缺乏群体合作意识,不能组织有效防御;作为“复仇者”莫洛克人,他们有领地意识,从事机器生产,但没有武器,没有组织管理机制,“捕猎”也仅依靠驱赶、追袭和围攻等群狼策略。作家描写了莫洛克人的凶残和恐怖,在感情上似乎更多地倒向埃罗伊人的一边。除了物种退化,社会结构也趋于原始。“时间旅行者”见到的未来世界,不管是埃罗伊人的社会还是莫洛克的社会,都没有复杂的社会组织体系,两类人都在一种无政府的散漫中得过且过。读者可以感受到人类进入全面衰退的末日凄凉。
所谓的“科幻小说”,其实是“科学小说”和“幻想小说”两个不同类型的集合名称。“科学小说”基于某种科学假想,如《时间机器》;而“幻想小说”则完全不受“可能性”的局限,如《指环王》。传统上这两类一般都被归为“通俗小说”,以与“严肃小说”相区别,但两者之间很难划界,主要不同在于读者群,是“大众”还是“小众”。目前盛行的文化研究,越来越重视大众文学的影响力。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对世界科学小说的发展起着里程碑的作用。很多科幻小说也具有“乌托邦小说”的性质,表现未来社会的某种理想形态,但《时间机器》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为社会灾难性的发展提供警示。当然,不管是写历史,还是写未来,作家的立足点必定是他/她生活的当下。威尔斯面对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结合了达尔文的演化理论,表达了对未来社会发展的担忧。在这个意义上《时间机器》又是一部社会寓言,狂想故事背后可见多方面的现实指涉。
、阶级对立和社会道德,这方面威尔斯很可能受了斯威夫特(JonathanSwift,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1726)的影响。《时间机器》是一种可被称为“软科幻”的作品,以科幻世界为依托,探讨的重心是社会问题。正因如此,作家不太在意科学“可能性”的问题。比如,他笔下的时间机器只是一个似乎比摩托车还简单的物件:两根控制杆,分别使机器开向过去或未来,骑坐上去,启动后便会瞬间消失,开始漫漫的时空之旅。虽然书名是“时间机器”,但威尔斯对机器本身兴趣不大,对其外形、结构、功能和运作原理模糊地一笔带过,把更多的篇幅留给穿越时空后所看到的那个未来世界,并让读者在未来世界与当下世界的比照中产生联想。
在作者的时代,大英帝国已呈“日不落”之势,殖民地遍布全球,其强盛登峰造极。工业文明和科技发展让很多人陷入盲目乐观:崇拜科技理性,相信帝国的辉煌能够持续,遥望帝国统治下物质丰裕、相处和谐的乌托邦社会。但威尔斯看到了社会图景的另一面:严重的阶级矛盾、财产的两极分化,利益驱动下的道德沦丧。正是出于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关注,他于1903年加入了提倡社会改良主义的费边社,也在后期创作了多部社会生活小说。即使在早期的科幻小说中,他也在作品中融入社会思考,用想象中的未来人类的生存状态来“回探”英国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弊端,尤其是阶级对立可能产生的恶果——昔日的剥削者和工业奴隶的关系在他的小说中演变成了猎物与捕猎者的关系。这种“捕而食之”的复仇让人触目惊心。未来文明衰亡,人类退化,作家想象中浸透着悲观主义。但在小说的结尾,“时间旅行者”带回了维娜送的两朵白花,让读者感到温情尚存,在灰暗的故事里看到一丝光亮。
小说采用的是一种“嵌套”叙事,先建构有一个框架故事,又在其内“镶嵌”一个故事中的故事。这样,两个叙事视角和立场形成呼应或反差,扩大了阐释空间。内层是故事主体,由“时间旅行者”讲述他的未来之旅;外层故事由听众之一、“时间旅行者”的朋友“我”作为叙述者,交代了事件的起因,介绍了“时间旅行者”本人,也对他的故事做出反响。小说拉开序幕,由“我”讲述朋友们在“时间旅行者”舒适的书房里的一次聚会,期间主人兴致勃勃地描述了很多关于四维空间的概念,离开前约定下周四再聚。周四朋友们到达,但主人不在,等待中突见他蓬头垢面走进房间,面色惨白。他刚从时间旅行归来,后来讲述了作为小说主体的历险。他的讲述完成后,“我”描述了在场听众的反应,此后又告诉读者他第二天目睹“时间旅行者”再次出发,从此音讯了然。这样两个叙述者交替出现,分别讲述现实层面和虚构层面的故事,既增强了读者的“在场”感,也增加了故事的“立体”感,给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当然,小说中有些明显的败笔,比如,时间机器十分简单,让人难以置信;又比如,如果莫洛克人退化为猿猴,他们如何、为何进行机器生产?如果埃罗伊人不劳动,是莫洛克人“放养”的肉类食物,他们何以能穿着体面?也许威尔斯太急于表达故事背后的寓意,而忽视了一些细节。但总体而言,小说的设计是缜密的,借助“时间旅行”的想象,表达了他对阶级关系、人类演化和社会结构等很多方面的思考。威尔斯用高超的想象力钩织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既能提供赏读的愉悦,又饱含深刻的哲理;既在作品中融入了丰富的物理学、生物学知识;又将犀利的社会批判编码于其中。这些因素使这部科幻作品成为经典,名垂后世。
[1]龙漫远:译序,收于科因,杰里《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叶盛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第iii页。
[2] H.G. Wells. “Zoological Regression.” Gentleman’s Magazine, 9(1891).)
[3]NicholaRuddick. “’Tell Us All About Little Rosebery’: Topicality and Temporality inH.G. Wells’ The Time Machine.” ArthurB. Evans ed. Essays on Early ScienceFiction. Middleton, C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14.
高教社版《时间机器》虞建华 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