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开庭前一天,白鹤给钱睿打电话,交代了一些出庭时必要的事项。
当时钱睿在自己的公寓,有些心神不宁,对电话里的声音也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皮直跳,心跳也莫名加速。挂了电话,他看到手机报的推送,赫然有妙手医院的名字,头条首页的新闻,山雨欲来的重磅报道。他点开看了看,虽然还没有真正重磅的爆料,但已经把话头挑明了,他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文章里,作为第一个勇敢发声的受害者,率先发起刑事诉讼,颇有一副要为所有受害者代言的架势。他喉咙发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架到了这么一个火烤的位置上。
他站在阳台上透气,想让风冷却自己躁动的情绪。突然之间,电话响起来,他心里一惊。是假母亲打来的,说父亲在家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正在送往医院,父亲指定要去妙手医院。钱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挂了电话连忙往医院跑。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心脏病突发?怎么又是妙手医院?
钱睿的思绪一片混乱。
到了医院,他看到假母亲坐在病区外的等候室里,连忙上前问发生了什么。假母亲说,父亲在家的时候,看到了手机报上面的什么消息,突然就变得异常激动,开始时脸色铁青,后来又火冒三丈,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心脏病犯了,只是艰难地告诉她要来这家医院。
钱睿顿时猜出父亲是看到了什么消息。他呆立在等候室,咽了咽唾沫,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心更疼。这让他更踌躇不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件对父亲残忍的事情。
他不断问门口的看护能否进入病区,但都遭到拒绝。他有点颓丧地和假母亲坐在等候室里,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埋在双手之间。偶然间抬头,他发现假母亲神态平静,刚刚升起的对她的亲近又开始衰落,重新产生了一些拒斥。她怎么能如此平静,他想,果然是假的夫妻,没有真感情。他感到头痛欲裂。
“你不用太担心。”假母亲见他望着她,开口说道。
他问她:“刚刚大夫怎么说?”
假母亲笑了笑:“大夫说了,差不多到了该做移植手术的时机了,现在的器官培养技术非常发达,做手术替换一颗心脏并不是难事。”
“替换一颗心脏?”钱睿听了心里微微一动,问她,“如果身体上的每个部分都换了,一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假母亲仍然不动声色地说:“还是啊,我听说人身上的每个细胞这些物质隔一段时间就完全替换一次,你现在身上的物质都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了,但没有人觉得不是自己了。人的大脑和记忆还是连贯的。”
“那大脑就是一直保持不变的吗?”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母亲摇摇头说:“也不是啊,大脑也是每天在变,虽然有记忆连续,但人的每个思想都是变化的。大脑也是可以变化的。”
钱睿仔细琢磨她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话里有话。他于是又问:“那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
“如果说具体的元素或者思想……那没有什么吧。”母亲说,“但不用太纠结这种问题,纠结可能没有答案。变化的是部分,不变的是整体。你总还是你。”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呢?”钱睿死死地盯着她,像要从她的脸上打个洞钻进去,钻到她大脑里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其实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你是你,”母亲似乎完全不介意他打哑谜的说话方式,也跟他一起打着哑谜,“而是你周围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你就行了。”
“什么叫周围人知道你是你?”钱睿逼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义。”母亲似乎想通过眼神告诉他什么,“周围人知道你是你。”
钱睿的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只是在回答他字面的问题,还是她完全知道他隐含的意思?也许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钱睿发现,他看不透她。她什么地方都和真的母亲一模一样,包括说话说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也都一模一样。只是她远比母亲更淡然,似乎什么事情都触不到情绪神经。也许一个新人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完全,但是她的思维和记忆又分明都是母亲的。他发现他同样看不透母亲。母亲这些年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的都是什么来着,他很想回忆,但回忆不起来。直到较真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对身边人的了解根本没有他以为的深。这让他分外忧伤。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让他接受她的一种求和吗?钱睿觉得他和假母亲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几乎要捅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觉得对抗,反而似乎有一些好的地方。
“只要周围人都接受就可以吗?”钱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一个陌生号码,于是站起身,走到一旁接听。电话恰恰来自妙手医院,通知他预约的查看病历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可以准时到病历档案室,会有工作人员接待。电话的最后,甜美的女声告诉钱睿,在他查完档案之后,医院总裁约他晚上到总裁办公室面谈。
钱睿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杂草噎住了,说不出话来。总裁办公室?他们的斗争他知道了吗?他约他见面想说什么呢?他又要跟他说什么呢?钱睿越想,越隐隐紧张起来。
再回到等候室,假母亲还想再跟他谈些什么,只是他头脑中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进。他们沉默地端坐在长椅上,望着父亲被推进去的手术室的大门,气氛紧张而僵硬。
钱睿觉得,有些隐约的事情开始呼之欲出。
备战
当天下午,钱睿收到白鹤的消息,让他赶到妙手医院门口,参加造势行动。白鹤不知道钱睿已经在医院里了。
钱睿站在等候室的窗口,看着医院门口的空场上人一点一点聚集起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小撮一小撮,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人举着抗议的标语指示牌,但一看就是拿钱办事的,完全没有一点悲愤的激情。标语牌上的指控花样百出,有的抗议医院的天价收费,也有的指责医院隐瞒病情,只有偶尔一个牌子上写着虚假治疗瞒天过海。钱睿知道这是小分队的造势,,但很明显他们还没有把最重要的秘密公布开来。抗议的人也不逼近,就在医院外几米远的地方集结,更多是对走过的路人摇旗呐喊。他们的目标明显不是逼迫医院,而是面向媒体。
白鹤又给钱睿打电话:“你在哪儿呢?快点过来!”
钱睿从医院里,能看到白鹤站在医院外打电话的样子,但他没有说自己就在医院里。
“你们在干吗呢?”他反问白鹤道。
“我们在,给医院一点压力,也给明天的法庭一点压力。”白鹤说,“法庭判的时候,肯定会顾及双方势力,看谁更不好惹一点。,我们有民众基础,也不好惹。”
“那你们就做吧,叫我干什么去?”
“废话!”白鹤说,“你是主角啊,你不来行吗?你得给这些人做个榜样。”
“话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些人的?”钱睿问。
“这很难吗?你以为对这医院不满的人还少?从网上随便搜搜,就有志愿者报名。”
“他们是知道什么吗?”
“知道,也不知道。”白鹤也开始打哑谜,“他们知道的是,有钱人就是比没钱的人长命。他们知道,这医院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有钱人送进来,绝症也能给治好,好端端送回家,长命百岁,有病再来。没钱的人根本送不进来,不是绝症的病也熬成绝症。你说天底下的救命医院就这一家,还偏偏铁面高价,只救有钱人的病,这能不遭恨吗?治个病,也能治出贫富差距来,这不需要我忽悠,恨得牙痒痒的人多得是。但他们应该不知道调包的事。”
白鹤兜兜转转,倒也把事情说圆了。钱睿听得明白,白鹤虽然是雇人造势,倒也不是无风起浪。若生命都是论价的,很多人更无出头之日。连被调包都成了一种特权。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感叹不幸。
“你到底在哪儿呢?”白鹤又一次焦躁地问钱睿。
“我就在妙手医院呢。”钱睿这次终于说了实话,“我爸住院了。”
钱睿三言两语说了早上父亲怎样看到新闻、急火攻心、心脏病突发,点名要来这家医院。他支支吾吾表达了自己的犹豫,觉得父亲年岁大了,承受不住打击,现在好不容易迎回母亲,要是知道是假的,说不准一命呜呼。不如不要告诉他真相,让他和假母亲安度晚年。
“糊涂啊你!”白鹤在电话里愤慨地说,“告不告诉他等你爸出院再说。现在情况很危急了,如果再不干预,推翻医院,也许过几天出院的你爸就已经是一个假人了。”
这话如一桶冷水瞬间浇过头顶,钱睿一下子感到彻骨寒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想起自己如何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灰暗的日子,最后眼睁睁看母亲的躯体被抛弃。他不想再重复一次。这样的想象让他冷静下来。他想起上次聚会临走时白鹤的话:你想想你母亲的临终,如果你接受了这个新人,你想过你妈妈的心情没有。
“行,我去。”他对白鹤说。
他的拳头握起来,狠狠地摁在玻璃窗上,想让玻璃的坚硬和寒冷给自己勇气。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鼓足勇气向门口走去,加入向医院体系宣战的队伍。他不敢望向等候室外的假母亲,怕见到她的面容,又会动摇心神。
会面
结束了下午的抗议,钱睿有点精疲力竭。他混在一群临时拼凑起来、充满怨气的人中间,自己也沾染了很多怨愤,到了抗议结束的时候,这种怨愤并没有得到释放,反而越积越多,他这才知道怨愤并不能通过这样的抗议得到释放。他需要某种倾泻,一个出口,一个爆发,或者一个补偿。
下午五点,按照约定,他来到医院三楼的病历档案馆。走廊中部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识别出他的面孔和指纹,核对验证成功之后,让他进入,玻璃门在背后缓缓合拢。
钱睿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玻璃门,没有停步,只身一个人向走廊尽头开着门的小房间走去。金属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小房间里白色的灯光是渐渐暗淡的天色中唯一的光源。整个区域空无一人。
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一把碳钢扶手椅和一张小沙发,小沙发是灰色皮面。一份工整的报告摆在桌子上。屋里没有人。
钱睿走过去,坐在硬邦邦的扶手椅上,翻开报告。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很厉害,想翻动纸页,翻了几下都没翻开。他双手搓了搓,平放在桌面上冷却,长长地呼吸、吐气。他心里有种预感,在这里他会发现什么。
报告的前两页是最普通的个人信息,中间三页是病情诊断,书写着癌症种类、发病史、诊疗史和初步病理报告。仍然是常规信息,钱睿细细看过去,并没有太不寻常的地方,只是最后诊断结果“恶性”两个字显得异常刺目。确诊是“恶性”的吗?还是最严重的级别,那是不是说明母亲原本是没救的?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几页都是病理报告,他看不懂,只是从零星的指标对比看,母亲的癌细胞扩散很快,六月底还只覆盖了胃部区域,七月初就已经扩散到整个内脏区,扫描照片上黑色斑斑点点蔓延,看上去令人心惊胆战。此后就是无数表格,每日身体指标监测数据,看得出一些体征指标在下降,心脏功能在衰竭。所有这些监测数据都如此诚实,几乎鲜明地反映出事实真相。所有数字都在他眼前晃。
钱睿感到心惊,按照这些数字和报告,可以说是明明白白记录了母亲病重到病危的过程,而他们这样明明白白地给他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怕他看出端倪,拿出去作为呈堂证供?又或者说,他们完全知道他的来意,却因为什么缘故有恃无恐?
他满心疑窦地继续往下翻,渐渐逼近了报告末尾。他翻开最后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签名。他的身体直觉性地颤抖了一下,顾不上看内容,只是呆呆地瞪着母亲的字迹和手写的日期。确定无疑是母亲的手迹。6月23日,那是母亲确诊恶性肿瘤第二天。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头脑中胡思乱想过了许多念头,才定神去看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份自愿授权的契约。钱睿凝神读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大意:母亲签署了一份自愿让妙手医院全面扫描她大脑的协议,并授权医院将其扫描结果转输给人造躯体。也就是说,母亲对后面发生的一切知情,且亲手通过。
母亲知道这一切?
是她授权了扫描和再造?这怎么可能?!
母亲难道是自我放弃了吗?不准备拯救自己,而同意把自己的家让给一个人造人?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为了安慰他和父亲吗?
钱睿的心整个抽紧了,喘不过气,觉得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楚了,又似乎什么都想不明白。他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报告,揉皱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就在这个时候,小房间的门自动打开了。钱睿一惊,向门口望去。没人。很快从头顶上传出一个广播的女声:钱先生,现在到了与医院陆总裁会面的时间,请跟随箭头指示前行。钱睿发现地板上出现绿色箭头,出了房间,一路都有。他迟疑着跟上绿色箭头,转过墙角,来到一处隐蔽的电梯前。
电梯停了。八层,医院顶层。只有一个房间:总裁办公室。
钱睿懵懂地走进去。一间异常宽敞的长方形办公室,约莫有五十几平方米,三面都是玻璃,巨大的环绕式玻璃幕墙,能越过医院看到城市远景。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光线整体幽暗,只开着墙边的射灯、沙发边的落地灯和写字台上的台灯,能把外面的城市繁华灯火尽收眼底。钱睿站在办公室门口,迟疑着,没有向里面走。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落地灯下的茶几边上用一套讲究的茶具泡茶。想来就是陆总裁了。他轻轻提起开水壶,小心翼翼把热腾腾的开水倒进茶壶,轻轻涮了涮,在茶宠上浇过,又把茶壶放回架子上,再开了水,第二泡茶重新泡上,泡了十余秒,拿下来斟到两只碧绿的小瓷杯里。
直到这时,他才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钱睿,指着身旁的单人沙发向钱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坐。刚刚泡好茶的两只小绿瓷杯,他给钱睿推过去一杯。钱睿坐着看着,没有喝。他内心有强烈的提防。
陆总裁是个矮个子男人,瘦瘦的,寸头,穿一件普通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仅看外貌并不张扬,如果放在人群里,也是被人忽略的,肯定不会猜到他是如此叱咤风云的医疗帝国的首领。
钱睿等着他。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是吗?”钱睿问,“那你也知道我们在调查什么,对吗?”
“知道。”陆总裁平静地说。
“那我们调查的事情是真的吗?”钱睿几乎已经能确定答案,但他只是想让他亲口说,“你们医院是用假人给病人家庭充当被治愈的患者吗?”
总裁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钱睿:“明天庭审,你要出庭吗?”
“当然。”钱睿点点头。总裁的态度他已经相当明白了,于是他反过来问总裁,“有关明日庭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理论上讲,你是控方,我是辩方,”总裁说,“我现在不需要把任何辩解的话跟你讲,也不适宜跟你讲。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
钱睿点点头,不觉得奇怪。他知道,总裁约他过来,肯定不只是来喝茶的,必然是有话要对他说。既然真相已经认了,那不外乎就是用一些煽情的话来寻求庭外和解。他没有说话,等着听总裁讲的故事。
总裁又添了一泡茶。这是第三泡,茶的颜色微微变得浓郁,味道也是到了最妙的阶段。钱睿对总裁要说的故事没有期待。因为预期是游说之言,他先在心里打了一半折扣。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很有上进心的投资经理……”总裁开口道。
总裁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有一段时间为了新公司发展没日没夜地拼命,经常出差看项目,想多挣一点项目分成,也想给当时的老板留下好印象。后来他也确实如愿做到合伙人的位置。但是他的女儿当时患了很重的病,他不得不一边照料女儿,一边管理公司。在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快要IPO(首次公开募股)的一段非常紧张的日子里,因为项目公司新的销售业绩不如人意,有可能影响项目过会,他连续三天住在项目公司,帮公司梳理财报。过程中给女儿打电话,女儿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IPO敲定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却发现家中空空如也。他一下子像是惊醒,吓得全身是汗。原来女儿的病那几天突然变得很严重,免疫系统崩溃,前一天晚上已经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重症监护室了。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儿已经昏迷,见到他来了,她显得很高兴,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很快,女儿进入病危状态,他照料了她最后一周,焦虑狂躁地想要做一切事,似乎努力做一些事,就能弥补现实,给自己安慰。但是一切都没用了,他眼看着她在他面前生命消逝。
后来那段时间他悲痛欲绝,后悔不已,把公司的工作辞了,股份转让他人,自己一个人闭关。他不断想着最后一周对女儿的陪伴,他眼看着她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流走,只想谴责自己在她发病之前最关键的时候不在她身边。那种负疚感深入骨髓,让他时常做可怕的梦,生活难以持续。
“一直到现在,如果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说到这里,总裁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钱睿,“所以,后来的我很想做一些挽回生命的事,算是对我自己愧疚之情的救赎。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钱睿感受到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不自在。说实话,总裁最后讲到的感觉他相当熟悉,跟他之前经历的过程何其相似。有一瞬间,他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一下。但他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表现软弱,毕竟坐在面前的人就是明日他在法庭上将要诉讼的人。他于是避开总裁的目光,只是问:“所以你后来就开始造假人,来延续病人生命?”
“不能说是假人,只能算是新人。”总裁说。
“什么意思?”钱睿想要了解更多,“新人和旧人是什么关系?”
“新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病人自身的延续。”总裁解释说,“新人是基因复制生成的人体,跟人没有区别。新人的大脑在芯片指导下发展,形成一个半智能人,但是芯片的主要材料是碳纳米,会跟着大脑的有机材料一起生长,随着脑神经网络完善,芯片的绝大部分会消融,新人的大脑会独立运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芯片虽然在脑中有残留,但主要起作用的是新的大脑。在我看来,新人就是病人自身,重新生活的病人。”
“你是说……新人并不是机器人?”钱睿问。
“当然不是。新人躯体和人体一样,大脑也是人的大脑,也有喜怒哀乐,与人无异。”总裁说,“可以说他的方方面面都是普通人,只是大脑的连接方式受了智能引导。”
钱睿琢磨了好一会儿其中的差别,最后叹道:“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两个人啊!你能接受你女儿受苦的同时,另一边站起来一个不痛不痒的人吗?我接受不了。”
“可是病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总裁说,“你刚才也看到了你母亲的授权书。”
钱睿心里绞痛起来,想象着母亲签字时的样子,那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签这样的授权。“我母亲……真的同意了吗?”他问。
“当然,”总裁说,“这里面最关键的步骤是全脑扫描,如果没有病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做任何复制。病人不但需要接受扫描,还要大量配合回忆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所有操作都是在病人授权的前提下进行的。我们最初也不确定是不是能拿到病人授权,但是这些年的尝试让我们发现:所有确认自己命不久长的病人,都签了同意书。”
“……为什么?”
“这得问你了。你想想,你母亲为什么签了这个同意书?”总裁反问他。
钱睿想到母亲在临死前的日子,知道自己生命将近,自愿将家庭的位置延续给一个新人,那应该还是充满不舍,对他和父亲的不舍,还有对他和父亲的安慰。想到这里,他黯然了,鼻子发酸。
“所以,”总裁附身朝向他,“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能不能撤诉。你是主要诉讼方,如果你撤诉,案子就会撤销。”
钱睿皱起眉头:“所以你刚才都是在打苦情牌?”
总裁默默叹了口气,向窗外挥挥手:“你看这城市,3000万人,你知道接受过这种替换的有多少人吗?这20年,这个城市,有128600人。还有其他城市,总共数百万人,都在鬼门关头死而复生。不管他们曾经是真人还是假人,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变成真的人了。他们有新的生活,现在正好端端活着。已经有成千上万个家庭接受了这些新成员,或者说,接受了重新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你明白吗,如果你们现在揭穿一切,刺穿的不是我的企业,而是所有这些家庭相信的幸福。”
钱睿怔住了。
“还有最重要的,”总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变得冷而锐利,“这些已经成为人的新人类,也将被你们毁掉,如果你们控告我谋杀,难道你们不是谋杀吗?”
钱睿被他的问题砸在心口,半晌无言,最后勉强反驳道:“但是你们以假乱真,冒名说能治好绝症,至少犯了诈骗罪。”
“很多时候,”总裁悠悠地叹了口气,又回到刚才讲故事时的舒缓,“我们做的很多事,不是病人的需要,是家属的需要。你见过那些不断给病人买饭的家属吗?他们的心填不满。因为有这些需要,才有我们。他们要的是安慰,不是真相。你明白吗?”
“我……”钱睿无言。
钱睿已经被总裁说服了大半,他在心里接受了新的母亲,因为他相信那就是母亲的意愿,是母亲灵魂的延续。但他总还是有一点迟疑,不愿意这样就接受他的辩白。明明是必胜诉讼,让他三言两语就说得撤诉,怎么也显得下不来台。
钱睿正在犹豫,总裁站起身,在墙边做了些操作,墙上呈现出一面墙的电子档案库。然后他转过身,问钱睿:“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出我们医院这么多次,我们也有详尽的电子监控,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或拦着你?”
钱睿愣了。是的,这个问题他想到过。当初他让白鹤查监控录像的时候,就有过疑问,既然这些录像拍到过他陪母亲的镜头,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他,任他自由出入?当时他以为医院每天的监控录像太多了,没有人仔细看。但现在想来,这个解释未免太牵强了。
“为……为什么?”
“我们医院,”总裁解释道,“总有实时扫描监控,除了录像,最主要的是电子芯扫描,所有员工、病人和病人亲属都有衣服上的电子芯,而所有新人,都有大脑中的电子芯。医院的报警装置如果扫描到没有电子芯的人进入,就会自动发出警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特意等着钱睿的思绪。钱睿感觉到他的话里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像是有什么利剑一般的词汇即将喷射而出。钱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头脑又陷入冰冻,只剩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紧张得都无法呼吸了。
总裁见钱睿没有接话的意思,又继续说道:“你潜入医院而没有被监控报警,只有两种可能,就是你身上有两种电子芯之一。你猜是哪一种?员工的电子芯,还是新人的电子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盯着钱睿的反应,“……你猜出来了对不对?你不敢相信?那你想一下你父母的态度?你父亲为什么不顾一切阻止你揭穿我们医院?你母亲今天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听懂了吗?”
“你是说……我是……?”钱睿完全傻眼了。
“是的。你八岁那年,到过我们医院。严重车祸。”总裁的几个字,每一个都像千斤重,砸在地上,钱睿感觉到碎石溅起四面八方,割得他脸生疼。
“所有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都需要父母签署知情授权书。”总裁继续讲下去,“新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是新人,通常情况下,家属也不知道,一切都会和和美美进行下去,但唯有未成年人新人的父母完全知情。”
“所以我是……?”钱睿仍然说不出口。
“是的,你猜对了,你是我们的孩子。只是你现在已经长得很好了,你已经不知道了,但你母亲知道。她把这记忆留给了你现在的母亲。她虽不知道自己是新人,但她知道你是。你明白吗?”
钱睿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碎成了无数尖利的碎渣,被声音的巨石砸得灰飞烟灭。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整体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懂了。
“我不相信,我是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不相信!”钱睿绝望地叫着。
“还有,你知道吗,你潜入的第二天,监控录像就被送到了我的案头,但听说警报没响,我就明白了,于是我让他们不要去管。你是我们的孩子,有权回来这里。所以我没有管。”
“我不信!我不信……”钱睿仍然痛苦地摇头。
“待会儿我会出去,”总裁的声音放低了,有点低沉的安抚,“等我出去,你可以在这里查你自己的电子档案。右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电子芯认证仪,你去按一下绿色键,就可以识别电子芯。虽然植入大脑后会消解一大半,但关键的身份认证还会保留。”
说完,总裁给他斟上最后一杯茶,站起身离开了。
钱睿疯狂地摇头,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错乱了,心中大骇,他本能地后退,拒绝,他不想听,还想回到从未听过这个消息的时间里。
他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信息。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那个他想要揭穿的身份?身体的变与不变,头脑的变与不变。母亲知道,母亲不知道。拒绝。接受。痛苦。爱。
他拼命捶打沙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尾声
第二天早上,钱睿被一连串手机铃声吵醒了。
钱睿看了一眼手机,是白鹤的电话。白鹤火烧火燎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问他在哪里,怎么还不到场。他们已经帮忙调整了他的出场顺序,让他午后再来做证,但由于他是重要的证人,白鹤要求他务必到场。白鹤用手机给钱睿直播了一下现场画面,法庭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也有大大小小的媒体闪光灯。
钱睿挂了电话,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动。他的记忆慢慢恢复,昨晚听过的话,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脸又变得苍白。
他定睛看着手机上集会的人群,看着法庭外吵闹的冲突,心里突然一阵痛,立刻把手机关机。这样今天就可以消失了。
他还在总裁办公室里,但是总裁不在这里。他站起身走了走,发现昨天晚上总裁调动的电子档案画面没有关,他去操作终端动了动,能进入。他去翻过去的档案,按音序顺序,紧张得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才翻到姓“钱”的类目,又一直翻,很久才看到“钱睿”的名字。他打开那张病例,里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孩的照片。那是20年前,被高楼顶端掉落的钢筋砸到,钢筋穿过胸腔,内脏大出血,整个人生命垂危。
然后,他看到同样的知情授权书,与他昨天在母亲病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上面同样签着母亲的名字。只是这一页,早了20年。
他环顾四周,总裁桌上有一台小小的仪器,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有发出光的地方,他站到仪器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把手指放在仪器开关上。
如果按下去,立刻能测出自己头脑中有没有那个所谓的“电子芯”。
按,还是不按?
他想起昨晚总裁的问题:如果你们告我谋杀,那么你们也在谋杀那些新人,不是吗?
他闭上眼,没有按下去,但重新打开了手机。
“白鹤,”他拨了号码,“对不起,今天我去不成了。”
(全文完)
北京折叠(作者:郝景芳)(上)
北京折叠(作者:郝景芳)(下)
读《北京折叠》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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