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讲师。
奇幻文学研究的一部理论经典
——评茨维坦·托多罗夫的
《奇幻文学导论》(上)
谈方
摘 要:奇幻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西方文学批评界长期关注的对象之 一,相关理论著作和研究成果数量庞大。茨维坦·托多罗夫的《奇幻文学导论》从结构主义诗学的角度出发对奇幻小说进行定义和解析,试图发掘这一文类内在的运行机制, 其理论问世以来尽管备受争议,但仍然以其独创而富有洞见的观点——如奇幻作品的“犹疑说” 定义以及对奇幻小说与诗歌,寓言的解读方式的差异比较——成为研究西方奇幻文学的必读经典,同时也为结构主义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典型范例。
关键词:奇幻文学; 托多罗夫; 结构主义; 文类
一、西方奇幻文学理论研究概述
作为一种有着深厚悠久历史渊源的文类,奇幻文学(littératurefantastique)自荷马史诗时代起发展演变至今,始终保持着长盛不衰的生命力。奇幻文学虽然以神话,史诗的形式开端,但其主要载体还是小说。中国的《聊斋志异》和武侠小说,西方中世纪的骑士小说,近现代的哥特小说,现代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此外还有一些难以被归类的现代作家——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的作品都可以被纳入广义的奇幻文学的范畴,可以说奇幻小说在世界文学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西方学界认为作为一种真正独立的文学样式(genre)的奇幻文学诞生于18世纪末的欧洲,以霍瑞斯·瓦尔珀尔(Horace Walpole)、安·拉德克利芙(Ann Radcliff)、谢里丹·勒法努(Sheridan Le Fanu)、马修·刘易斯(Matthew Lewis)、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等人为代表的英美哥特派作家的小说,德法浪漫派作家如E.T.A.霍夫曼(E.T.A. Hoffmann)、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以及19世纪后半期一些法国作家如莫泊桑、维利耶·德·里尔·亚当(Villiers De L’Isle Adam)等人的部分作品是奇幻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这里必须说明的是,由于西方奇幻文学的理论研究在国内尚未形成气候,这一文学样式目前还没有统一的中文译名,所以存在着一定概念认识上的混乱,很容易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与本文所涉及的狭义的西方奇幻文学混为一谈。事实上,西方学界对奇幻文学的研究几乎仅限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一阶段以悬疑、恐惧为主要基调的欧美小说,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几乎不发生关系。与后者不同,西方奇幻小说基本上属于一种通俗文学的范畴,,所展现的生活面也要狭窄的多。此外,西方奇幻小说也不同于《哈利·波特》、《指环王》等通俗魔幻小说,奇幻小说以现实生活为背景,而通俗魔幻小说以超现实世界为背景,属于神异类(merveilleux)作品。关于奇幻小说与神异小说的区别,笔者将在本文中作出进一步的厘清。
关于西方奇幻文学的理论批评研究始于十九世纪后半期,一些零星的理论论述见诸于报刊,如莫泊桑在1883年发表于《高卢人》报上的一篇文章中阐述了自己对于奇幻小说艺术技巧的见解。但严格意义上的的奇幻小说理论研究发端于弗洛伊德于1919年发表的一篇文论《令人不安的奇异》(德文为Das Unheimliche,法文译为L’Inquiétanteétrangeté,英文译为The Uncanny)。弗洛伊德在这篇文章中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德国浪漫派作家E.T.A. 霍夫曼的小说《沙人》进行解读,提出了著名的“Unheimliche”的概念,从而为西方奇幻小说研究奠定了第一块理论基石。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奇幻文学开始成为西方特别是法国文学界的一个研究热点,相关论著不断问世。在法国,文学批评家皮埃尔-乔治·卡泰克斯(Pierre-GeorgesCastex)于1951年出版的著作《法国奇幻短篇小说:从诺蒂埃到莫泊桑》对19世纪法国重要的奇幻小说进行了历时性评述,并将其与传统神话叙事与童话叙事作出区分,他对奇幻小说特征的分析性描述使此书成为法国文学研究界在这一文学流派领域的的第一部理论专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法国奇幻小说研究的丰收期,一批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从不同的角度对奇幻小说进行分析研究,贡献出众多理论著作,其中影响重大的有路易·瓦克斯(Louis Vax)从哲学和美学角度进行探讨的《艺术与奇幻文学》(1960)和《奇异的诱惑》(1964),罗杰·加洛瓦(Roger Caillois)的《奇幻作品选集》(1966)。加洛瓦在此书的序言《从童话故事到科幻小说》中对奇幻故事与童话故事进行了更为严格的比较与区分。与这些历时性,主题性研究不同,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从结构主义的角度对奇幻小说进行解析,试图以一些经典奇幻小说为范本从中抽象出一套奇幻叙事的机制。托多罗夫于1970年出版的《奇幻文学导论》是奇幻文学研究领域中备受争议的论著,尽管如此,此书始终是该领域中最具独创性,最重要的文献著作之一。本文拟对这部奇幻文学的理论经典做一评析,着重探讨其中所体现的托多罗夫的文类观,他对奇幻的著名定义“犹疑”说以及奇幻与诗歌和寓言各自的阅读方式问题。
二 、托多罗夫的文类观
在进入对奇幻文学的考察之前,托多罗夫首先对“文类”的概念进行了论述和辨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一部分是对研究对象的一种“离题”(digression)。然而这部分离题的内容中所显示的不仅仅是一种文类观,更是结构主义的一种文学理念,因此有必要在此对之进行一番评介。
托多罗夫开宗明义地言明“奇幻文学”指向一种文类,对一种文类的研究就是要发现一种能在诸多文本中运行的规则,而非研究每个文本的个性特征。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是否要读完所有属于这种文类的作品才能发现其中的共同的内在规则?作为结构主义批评家的托多罗夫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中,充分显示出要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和逻辑原则引入文学研究的意愿。在他看来,科学方法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用演绎推理法进行研究,而无需对一种现象的所有情形进行观察,研究者只需提取一定数量的样本,通过对它们的观察得出一个假说,然后将之运用于其他作品来加以验证,从而对先前的假说进行修正或者摈弃,因此,产生一个正确理论的关键不在于样本观察的数量而只在于其内部的逻辑严密性。为了强调这一点,托多罗夫援引著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的“白天鹅说”作为例证。诚然,无论我们观察到多少只白天鹅都无法得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的结论,但是,基于对一定数量的白天鹅的观察之上作出的假设——它们的白色是某种生物特异性的结果——则完全是合理的。前者的结论之所以不成立,是因为其所使用的归纳推理法诉诸于经验,在逻辑上是不能成立的,而后者的演绎推理则诉诸于逻辑有效性,这种有效性取决于前提和结论所含的各个概念之间的关系,而不取决于前提和结论所涉及的事实内容。开篇这番方法论的铺垫为作者在这部针对文类的理论著作中将采用的研究方法定下了科学严谨性的基调。
在方法论的论述之后,托多罗夫对“文类”的概念进行了深入的辨析。他认为“类”(genre ou espèce)的概念借自于自然科学。叙事结构分析的先驱弗拉基米尔·普洛普(Vladimir Propp)在结构分析与生物学之间建立的类比并非出于偶然。无论个体差异,每一个自然生物都属于一种物种,一只老虎的诞生不会改变它所在属类的定义。在语言学上也是如此,单独的一个句子无法改变语法,后者可以使人分析这句话所具有的语言属性。对奇幻文学的研究就是要找出这一文类的“语法”进而将之应用于具体文本的研究分析。尽管写作此书时的托多罗夫是一位坚定的结构主义者,力图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去探究文学作品,但是他仍然无法否认属于艺术领域的文学并不遵循自然科学的逻辑法则。“可以说,我们面对的是一种语言,其中的每一句言语在发出时都是反语法的。更确切地讲,只有当一个文本给当时人们的文学观念带来改变时我们才能承认其跻身文学史的权利。不满足这个条件的文本自动进入另一个范畴:通俗文学或者说大众文学[……]只有大众文学才适用‘类’的概念,这个概念不适用于纯文学文本”(Todorov 10)。这里,托多罗夫的文学观似乎与他对奇幻文学的研究兴趣出现了矛盾,为了调和这个矛盾,他对文学作品作出了进一步的阐释,一个文学文本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它具有所有文学文本或者一种样式的文本所共同具有的一些共同属性,或者说它是诸多文学特性的一种组合,另一方面,它又是这种组合的一种变化。因此,任何文学研究都必定遵循一种双向运动,从作品走向文学整体(或者说文类),从文学整体(文类)走向作品,但一时着重于某个方向的研究是完全合理的方法步骤。此外,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待文学,如果说语言的本质在于其是一个抽象化的符号结构系统,对语言的研究着重分析,描述的是这套结构系统而非孤立,个体的言语,那么对于文学研究而言,任何一个对于文本的描述都是对一种文类的描述。托多罗夫不赞同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否定文类的作品观,在后者看来,“一本书不再属于一种文类,它仅仅属于文学”(Blanchot 244)。同热奈特(Gérard Genette)一样,托多罗夫认为作品要想突破文类,首先要有一个明晰的文类。当代文学并未完全超脱类的区分,只是这些区分不再符合过去文学理论遗留下来的概念。“否认文类的存在相当于宣称文学作品与已有的作品之间不存在关系。确切地说,文类是作品通过其与文学世界之间发生关系的中继站”(Todorov 12)。
作为对自己文类观的总结,托多罗夫认为,“任何一种文类理论都建立在对文学作品的一种再现之上”(Todorov 24)。他将作品分成三个层面:言语层面,句法层面,语义层面。言语层面在于构成文本的那些具体句子。句法层面指作品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具体讲是指逻辑关系、时间和空间关系。语义层面指作品的主题。这三个层面在作品中形成一种复合关系,不可能孤立存在。此外,托多罗夫再次强调了历史文类和理论文类的区别,前者是对文学事实的一种观察结果,后者顾名思义则是从一种文学理论出发所能推演出的文类。历史文类是理论文类的一个子集。理论文类应该在具体的文本中加以验证,同样,我们在文学史中观察到的文类也应能通过一套严密的理论得到解释。“因此,对一种文类的定义是事实描述与抽象理论之间的一种连续往返运动”(Todorov 26)。然而,托多罗夫同时认为这种抽象理论与具体作品之间的对应关系并非绝对,一部作品并非必须忠实体现他所在的文类,它体现的可能不仅只一个文类。没有任何对于作品的评论能够严格确证或者削弱一种文类理论, 因为“对文学作品的认知追寻的是一种大致的真实而非一种绝对真理”(Todorov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