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4年8月17日
李胜带着嘟嘟回家后,王弗如走进中山医院内分泌科实验室。灯光大亮,储乐怡果然没有食言,正在电脑前念念有词地输入数据。她一看到王弗如,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师姐,我又失败了。你让我尝试的七种方法,没有一种可以改善双酚A的特性啊。”
“真的吗?不过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再试。”
“师姐啊,你真的还要坚持吗?我们呼吁以后不要用塑料给孩子们做餐具不就成了吗……再说,改变塑料的特性,也不是我们医学领域的事儿啊,怎么着也属于化工范畴……”
“小储,塑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怎么能因为双酚A而因噎废食呢?我想,总有一种方法可以化解双酚A的副作用。而且,即便现在不用塑料,已经散布在地球各个角落的双酚A又如何消除呢?哎,你这批小鼠的标本呢?我看看。”
“别啦,师姐,都这么晚了。实验结束,我已经把标本都处死了,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送去焚化炉。都装进隔离袋了,师姐你别看了,还是赶紧回家照顾嘟教授吧。”
王弗如一边穿上工作服,一边说:“今天李胜在呢。看一下,说不定有新发现。”
储乐怡拗不过王弗如,两人走向动物实验室,储乐怡还在嘟囔:“死老鼠能有什么发现?全都死翘翘了……”
王弗如掏出钥匙,打开动物实验室的门。正当储乐怡随手准备打开灯时,王弗如将她猛地一拉,指着墙角说:“小储,你看那里,怎么回事?”
储乐怡定睛一看,黑暗的动物实验室角落里,一团若隐若现的暗黄色光影。“啊!什么玩意儿?我刚才明明把小鼠尸体袋放在那里的!”她甩开王弗如的手,拉开电闸,那个墙角,就是储乐怡一个小时前放置的垃圾袋,处死的小鼠用标识着“医疗废物”的黄色特殊塑料袋堆放着。日光灯照射下,黄光没有了!“啪”的一声,王弗如在她身后关上了电灯,但仅仅等待了几秒钟,墙角又轻微闪烁起若隐若现的暗光!
“这……”王弗如沉吟不语。
“这一批十五只小鼠,是按照师姐你的计划,喂食的双酚A经过了硫胺吡啶和磷酸修饰。不过它们还是出现了性早熟症状,达到了实验观察终点,所以,我把它们都处死了……”
“可是,死掉的小鼠为什么会发光?”
“我不知道,师姐,它们活着的时候不会发光的呀!我哪儿知道是为什么?哦,它们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储乐怡举手向天发誓。可她突然想起来一点什么,在王弗如惊讶质疑的目光中,嗓音渐渐气馁了下来,“师姐,实验真的是完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的,我只是隔天给它们喂了点鸡毛菜和花生米而已,补充一下维生素嘛……喂喂,师姐,你在听我讲吗?小鼠也很可怜的,它们小小的白白的这么好玩儿,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笼子里度过悲惨的一生,我这是人道主义啊,我一向超有同情心的好不好……”
在储乐怡的各种瞎七搭八胡言乱语中,王弗如冷静地掏出手机,拨打起刚刚告别的何秀琳的电话。
公元2044年8月11日
“如果不是你当年那么仔细,这个划时代的发现可能就此擦肩而过了。”何秀琳说。
“哪里的话呢,”王弗如说,“何工,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简直被眼前的现象惊呆了,所以也不管那会儿已经多晚了,赶紧给你打电话。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韩笑妈妈是化工专家,说不定她能解释。”
“是的,”何秀琳笑起来,“那天的事情谁能忘记呢?我已经上床睡了,但是因为韩笑的早发育,辗转反侧。就在那时,接到你的电话。”何秀琳时隔三十年,回首往事,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当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里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赶紧穿好衣服,打车到你们实验室,天哪,墙角的垃圾袋,真的在发光!虽然极其黯淡,但我肯定这是一种生物荧光,错不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然后外婆们就合作啦!”润润自作聪明的插话在大人们都不经意间响起,“嘿嘿,我都知道的!然后何外婆想到了是不是我外婆的那个特别的双酚A引起了发光!然后你们研究了好久好久,终于让植物都发光了!”
看着小外孙女自鸣得意的脸庞,王弗如的心都融化了。一点没错,在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匆匆赶到实验室的何秀琳确定这非常像生物荧光,跟萤火虫的冷光性质一样。但是,她跟所有人一样,都对死去的小鼠尸体为何会发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人呆如木鸡,看着超乎想象力的异常情景,面面相觑。
无言的沉默中,最终还是王弗如首先开口:“小储,你给小鼠喂了鸡毛菜?”
“是,鸡毛菜……天哪,鸡毛菜难道会让老鼠发光吗?”
“这……可是,这是这次小鼠跟上几批小鼠的唯一不同点吧?”
“没有啊,师姐,前面的小鼠双酚A的化学修饰方法也不一样的!”
在王弗如和储乐怡的一问一答中,何秀琳的脑海中电光一闪:啊,会不会是这样?啊,不太可能吧,硫胺吡啶和磷酸如此常见,叶绿素也是触手可及到处都有的东西啊。可是,会不会是某种特定的化学亲和力,造成了物质的重新组合?不会吧,老天爷,难道生物荧光就这么简单?
面对王弗如诚挚的目光,何秀琳把心里连自己都难以信服的猜测和盘托出。王弗如说:“既然没有更好的解释,那我们先要验证这种思路是否正确。”她们从垃圾袋中小心地取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小鼠尸体,先放进了冰箱冷藏。第二天一早,储乐怡就把这些小鼠送到了何秀琳的化学实验室。等她捧着小鼠到达时,何秀琳早已等待在她那世界领先的工作室里了。
何秀琳从精密化工的角度,对王弗如课题组修饰双酚A的途径进行了最详细的研究,同时,又从小鼠尸体中取出胃肠内容物加以分析,复杂的提纯过程之后的结果,让大家都惊呆了。
按照王弗如的最初设想,她试图用常见的硫胺吡啶和磷酸改变双酚A的化学空间结构,以扭转双酚A类似人类雌激素的特性。在她们的尝试下,硫胺吡啶和磷酸确实以氢键连接到了双酚A分子之上,但这种复合的分子不溶于水,仍然保留在小鼠的胃肠道中,无法透过消化道内膜被吸收。可是由于储乐怡的歪打正着,给小鼠喂食了含有丰富叶绿素的鸡毛菜,这种修饰过后的双酚A居然在恒定的小鼠体温条件下与叶绿素发生了强烈的相互作用,使这两种物质结合在一起。由于不同原子间的排斥和吸引,分子构型进一步卷曲,首尾相连,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叶绿素本身的新型分子!而且,新生成的分子彻底消除了双酚A固有的类雌激素特性,同时能很好地溶解于水,被小鼠的消化道迅速吸收进入血液循环,并能顺利通过肾脏排泄出体外。
可是,这仍然无法解释小鼠尸体的发光现象。在再次碰头讨论的时候,储乐怡看了看何秀琳的统计结果,一边挠头一边喃喃自语:“怪了,活老鼠不发光,死老鼠才发光!”一语惊醒梦中人,何秀琳马上联想到,自然界的生物荧光都是冷光,对温度和氧含量有要求。她在不同温度和氧含量条件下,对这种新型分子进行了进一步实验,实验结果十分顺理成章。这种特定双酚A与叶绿素组合后,原来变成了一种生物荧光素异构体,在温度降低到20摄氏度以下时,与氧气接触就会散发出生物荧光。
实验室角落小鼠尸体发光的谜底终于揭开了!王弗如在兴奋之余,狠狠地拍了一下储乐怡,“小储,还真是幸亏你的粗心大意!如果那天晚上你把死掉的小鼠丢进垃圾袋,又把袋子扎紧的话,不接触氧气,这些小鼠也就被焚烧掉了!”
储乐怡一听,心里那个得意啊,“师姐,那可不是嘛……以后,再也别骂我做事马虎啦。”
经过两人深入探讨和长达十年的合作,她们终于研发出了可重复的人工荧光素的制作方法。在公布这项重大发现的会议上,所有人都为之哗然,美轮美奂的人工荧光素,恰恰是采用大家深恶痛绝的双酚A作为底物的!
后续步骤势如破竹,在性早熟儿童得到有效治疗的同时,有专家提出,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双酚A的污染遍布全球每个角落,能否找到方法消除这些双酚A的危害呢?研究组继续通力合作。这时,嘟教授也长大成人,正式拜何秀琳为师,加入了研究行列。嘟教授敏锐地发现,化学修饰后的特定双酚A合成分子可制作成水溶性的吸附微粒,然后,利用某种技术——就像小时候“小小化学家”污水变清实验中那块神奇的布一样,能自动吸附环境中的双酚A,形成的复合分子通过水源与植物中的叶绿素超强结合,使得植物成为吸收环境中双酚A分子的最有效手段。更加锦上添花的是,含有叶绿素的植物吸收双酚A之后,同时也在空气中暴露。夜色中,不同色彩的生物荧光,仿佛美妙的画笔,一点一点描画着城市的夜景。而且,这种方法形成的荧光叶绿素,会随着植物的生长代谢,跟正常叶绿素一样降解。因为是植物体内自然形成的荧光光照,并且相对光亮度较弱,对动物以及人类的接收光照能力也没有任何影响。
李黠的突破性发现,成为整个研究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儿时的戏称一语道破天机,嘟教授真的成了大名鼎鼎的合成化学首席教授,生物荧光植物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甚至在环境中双酚A的浓度已经微乎其微时,人们干脆设想在某些水源中特意融入这种特别的双酚A,以便让植物吸收。毕竟,宛如梦境般的夜光照明,有谁能够抗拒呢?
经过严格的校验、反复的论证之后,含有化学特别修饰双酚A分子的水溶性吸附微粒被释放入大海。我们的星球,地球母亲,再次让人类见识了大自然的循环能力。在短短二十年内,世界各地人工合成的特定双酚A追踪着叶绿素的每一个脚印,将绚烂的生物荧光洒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润润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小肚子给填饱了,看着大人们说话没理她,就自作主张点开了一个虚拟屏幕,说要看看这个时候世界各地的景色。在小花园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里,虚拟屏幕显现的景色让人如临仙境。喜马拉雅山此时也融入了夜色,世界屋脊直插苍穹,珠峰顶端白雪皑皑,圣洁的景色荡涤着人们的内心。镜头往下,随着海拔平面的下降,原始森林蜿蜒不绝,繁盛的植被时而被白雪遮掩,时而撩开神秘的面纱,尤其在飞流直下的水边,岿然不动的高大乔木与被风吹拂的秀美灌木丛,散佚着淡青色与鹅黄色的光彩,简直是天上人间。那边,南美洲的亚马孙热带雨林,此时正值艳阳高照,这里蕴藏着世界最丰富最多样的生物资源,繁茂的植物争奇斗艳,香桃木、月桂树、棕榈、金合欢、黄檀木、巴西果、橡胶树、桃花心木与亚马孙雪松一株株姿态挺拔优美,它们或横列,或成行,或交叉,或层叠,都在向着蓝天舒展枝叶。枝叶蔽日的根基处,各种蕨类也毫不示弱,茁壮地发出卷叠的幼叶,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发散出迷人的橙色光辉。地球的另一边,美国的亚特兰大正迎来初升的朝阳。晨曦中的地平线上方,天光从黯紫到橙黄到粉白,几缕明晃晃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着丰收的桃林。硕大的桃子一个个隐藏在椭圆形的桃叶之下,被风吹拂的粉白光泽灼灼其华,同时散发着阵阵令人陶醉的甜香。此时此刻,澳大利亚的大堡礁也沉入了梦乡。这个世界上最大最长的珊瑚礁群以其连绵不断的多彩珊瑚景色闻名于世,扇形、半球形、鞭形、鹿角形、树木和花朵状的让人目不暇接,珊瑚栖息的水域颜色从白色、青色到蓝靛色,珊瑚也有淡粉红、深玫瑰红、鲜黄、蓝相绿色,各种鲜艳的色彩给视觉造成强烈的震撼。睡梦中的大堡礁更为瑰丽,海水中的各种浮游藻类也吸收了特定化学修饰的双酚A改造,海水变成了魔幻的流动诗篇,绮丽的变幻光辉与原有的珊瑚丛相得益彰,让人眼花缭乱……
地球,是太阳的第三颗行星。在地球上,总有一面向着太阳而另一面背着太阳;向着太阳的一面是白天,背着太阳的一面是黑夜。每天如此,年复一年。
但是,这种情况不再亘古不变。改造过后的荧光植物让地球变成了宇宙中独特的不夜传奇。
餐桌上方的虚拟屏幕里,储乐怡就仿佛身处他们当中。多年的合作,她与王弗如和何秀琳的心意息息相通。在南极不再漆黑的夜色里,储乐怡透过屏幕盯着她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清晰复述:“科学发展的历程,很少有一蹴而就的,绝大部分都是盘旋曲折波浪式前进,有高潮也有低谷。不过总的趋势,就是我们不断告别黑夜,走向光明。”
(完 原文刊登于2014年第十期《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