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
第一天
男的叫甲哥,女的叫丙妹。甲哥一只手搁在丙妹的肩膀上,很自然随和地搁,没有半点僵硬。甲哥说,多好的夜晚啊。他声音很轻,如同气息一般缓缓吐出,然后柔软细密地落在丙妹的脸上。丙妹正仰头望着他,丙妹总爱以这种姿态望着甲哥,她头一仰,小小的腰部就像一张弓似地深深弯进去,而浑圆的屁股则宛如两片饱满的花瓣高高向上翘起。这是一个凝聚了秋天最多优点、剔除最多缺点的晚上,星星一颗颗立体凸现着,像他们刚刚吃过的柚子,流畅,饱满,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而月亮,月亮多么晶莹啊,简直就像颗大钻戒悬在头上。丙妹也感叹了一句:多好的夜晚啊!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们就经常说相同的话。真奇怪,他们相同相似的东西太多了。甲哥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日资企业,丙妹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韩资企业。谁都知道外资企业工资高待遇好,许多人打破头还是迈不进外国老板的门槛,但甲哥与丙妹都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只是把个人材料淡淡地寄上一份,几天后对方就通知面试,然后OK,去上班了。
有一次,日资企业派甲哥去韩资企业联系事情,一进门就碰上了丙妹。丙妹穿着质地精良造型别致又不失优雅庄重的白色套装笑吟吟地冲他点点头。严格起来说,她的笑多少有些千锤百炼后的职业化味道,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一股花蕾般的新鲜与娇艳正在那一层程式化的笑意下磅礴着。甲哥伸出手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之前其实已经有预感,他预感今天在这里必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事与金钱或者物质没有丝毫关系,但究竟是什么,一时他还无法辨清。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踩着轻快的步子摇曳而来,放射出白狐般闪烁不定的气息。甲哥有些猝不及防,两眼顿时炯炯闪亮,但瞬息之后他就平静下来,也以同样的表情点点头,然后俩人异口同声地说你好,好像彼此已经认识一百年了。
离开韩资公司后,甲哥心中就多了点什么。他是个当机立断的人,第二天就拨通了丙妹的电话。他说喂,我们晚上一起去蹦迪吧。丙妹说,好,我们晚上一起去蹦迪。
那天晚上他们在迪厅里如鱼得水,蹦得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自己也目瞪口呆。原来,哦,原来你也蹦得这么好,这么好!迪厅他们只去了一次,甲哥有一种脾气,就是不愿重复,他一说出来,丙妹就马上赞同,丙妹其实也从骨子里喜欢新鲜感。于是他们又去酒吧,去茶吧,去陶吧,去保龄球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喜欢玩新花样,但这座城市太小,也太单调,他们终于没地方可玩了,甲哥就骑上摩托车,甲哥说我带你去火车站玩玩吧。
这时汽笛声响起,火车的汽笛。他们真的到了火车站。这里没有人流,这里只是货站,一节一节黑黝黝的车厢和集装箱东一个西一个摆列着,像一个个蕴藏着无数奥秘的古堡。丙妹兴奋起来,未等甲哥停好摩托车,她就先奔跑几步跳上了铁轨,张开手臂像只大鸟似地摇摇晃晃疾走。甲哥追上来,一伸手臂揽住丙妹,甲哥说,多好的夜晚啊。
他们已经走到一节集装箱前了,丙妹凑近闻闻,她吸进的是一股咖啡加了鲜奶后的淡淡清香味。哗,她叫起来,这箱子是装咖啡的吧。
甲哥说,是,肯定是装咖啡的。两人都笑起来,没来由地哈哈哈大笑,笑声在古堡似的车厢和集装箱中穿行,弯弯曲曲起起伏伏,有一种音乐般的节奏。接着甲哥发现有一节集装箱的门是半掩着的。噢!他不禁叫起来,你看你看,里头是空的!
是吗?空的?丙妹也很惊喜。集装箱是见多了,这座城市较早对外开放,马路上常有来来往往跑着的运载集装箱的大汽车,但集装箱内部是什么样子的,还从没目睹过。丙妹抬起头望着甲哥,月光拂照着她那玉色般剔透的脸庞,使她看上去恰似一尊稀世艺术品。甲哥双手捧住她的脸,很抒情地捧,就在那个瞬间,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决定就做出了:要让今晚过得非同一般。这是不必同丙妹商量的,不必商量双方也能心领神会。此时丙妹已经看懂了甲哥的心思,她望着甲哥,嘴角呈上升状慢慢咧开,笑得很沉醉。甲哥知道这是一种鼓励,他一伸手把集装箱的门掀开。甲哥说,来,我们爬进去。
甲哥自己轻轻一跃就上去了。甲哥做任何事情都是流畅的,大学时他是校篮球队的前锋,他的抢断、运球、上篮都洋溢着无以复加的灵巧与欢快,所以集装箱怎么会难得倒他呢?他跳上去,像芭蕾舞里的王子一样悠然一转身,然后托着门,另一只手伸向丙妹。丙妹说,这么高啊,我上不去的。丙妹声音娇娇的,所以,与其说她遇到了困难,不如说她是趁机撒娇。甲哥温和地笑笑,说,来,我拉你。丙妹这才脚一蹬,手一用力,也上去了。
丙妹你真行!
别夸我,丙妹说,要不是你拉我怎么上得来。
甲哥拍拍丙妹的头,就放下门,集装箱里顿时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样的场景定然是一出浪漫剧该滋生的时候了,甲哥张开双臂一把揽过丙妹,手掌在她的背上缓缓抚动。丙妹的双脚开始浮起来,整个人像只大汽球往上一点点飘荡。甲哥的手只要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她身体,丙妹的体内就立即涌动一种异彩纷呈的感觉。丙妹说你很性感。甲哥说你很感性。他们不是在恭维,也不是在赞美,而是表达了一个确凿的事实。
这里好玩吗?甲哥问。丙妹格格格地笑着,笑声在集装箱的四墙撞来撞去,有一种立体声的效果。然后丙妹的笑声又嘎然而止了,她的嘴被甲哥堵上,甲哥开始吻她,不停地吻,深深地吻。多美的夜晚啊,在这样的地方!丙妹因为激动,时时发出几声不胜晚风娇羞的喘息声,这声音提醒了甲哥,他掏出打火机四下照照,竟发现了一块崭新的米黄色塑料布。甲哥脱口叫了一声,这是在某种意外欣喜所强烈冲击下才会发出的幸福呼叫。他毫不犹豫,俯身就把塑料布铺好,然后伸出手像捧住一束百合花似地扶着丙妹坐了下去。然后,他们的身体从头到脚都粘在了一起。男人和女人之间,能够发生的事,都尽情地循序渐近地发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丙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转眼之间就已经近在咫尺了。有人!丙妹紧紧抱住甲哥,她说,怎么办?有人!
别怕!甲哥说,别出声,他们一会儿就走了。
一会儿,外面的人倒真的走了,但走之前,他们把集装箱的门扣上了。然后,天地都摇动起来,晃晃悠悠摆来摆去。地震了吗?不会是地震吧?丙妹浑身都抖起来,她说我害怕我害怕。甲哥头也晕眩了,但他很镇静,他必须在丙妹面前镇静从容。箱子在往上走,箱子还在往上往上,然后又渐渐落下,卟咚一声,终于停住了。这是一个过程,集装箱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的过程。--噢,难道是……甲哥有点回过神来,他说,糟糕,集装箱可能要运走了。
那怎么办?丙妹失声叫起来,她几乎哭起来了。甲哥搂紧她,细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但丙妹还是挣脱了,冲到门旁,使劲捶打着,脚踢着。有人吗?快开门!开开门!
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叫,回答她的只有一声汽笛。呜--,火车浑身一震,又吱吱吱放出一股气,然后,甲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火车动起来,先是缓慢地,似在犹豫不决中,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容置疑。
呜--。
第二天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丙妹问。
不知道,不过会弄清楚的。甲哥答。
火车是往东还是往西?
不知道,不过会弄清楚的。
甲哥的声音厚实深沉充满磁性,仿佛腹腔中安装着一个优质音箱,这是一如暨往的。从高中一年级起,甲哥的声音就成为全校女生的幸福之源。甲哥上台唱歌,甲哥上台朗诵,甲哥上台演话剧,哇,女生们在台下东倒西歪面红耳赤两眼发直,然后食不甘寝不宁。但是甲哥只愿意把最深情的声音独独说给丙妹一个人听。甲哥现在心里是纷乱的,他被这种突然降临的变故搞得心烦意乱,但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安抚丙妹说可以弄清楚。
只是怎么弄清楚呢?这是一列货车,肯定是了,甲哥现在能够弄明白的只有这一点。如果是客车,它必须有靠站的时候,但这列火车却是不停地往前开,咣当咣当,永远也不打算停下来似的。没有把手机带出来,甲哥现在很后悔这一点。他喜欢纯粹的美好,不愿意被干扰,所以每次约会时,都不带手机,也不让丙妹带。如果有手机,一切都简单起来,只要拨一个电话,比如110或者其他,就一定有人来救。但是现在,现在他们好像上的是一列开往地狱的火车。
集装箱门的下方有一条细细的缝,非常细,像一根小铁线隐隐约约横在那里,随着火车的行进,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甲哥蹲在那里看了片刻,说,外面天已经亮了。
人在黑夜里总是容易感得无望,而天亮了,希望又来了。丙妹也走过来,蹲下去。细细的缝隙下,黑黑的铁轨像一根硕大无比的鱼骨头迅速地往后闪去,闪得没完没了。丙妹很快两眼就痛起来了,头也晕。甲哥把她扶起,说,算了,不要看了,看了难受。丙妹顺从地点点头,她站起来时趔趄了两步,要不是甲哥拉着,差点就跌倒了。
丙妹是在那种并不富足,但也不缺吃少穿的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的;而甲哥呢?甲哥的父母先是唱现代革命京剧,后来又穿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华丽服装演出一幕幕传统折子戏,家中也从来衣食无忧。从前有一句时髦话叫: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甲哥和丙妹,他们的童年才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年代就轰轰烈烈地到来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饱含着丰衣足食的幸福。
丙妹说,我饿。
甲哥摸摸她的头,说,忍忍,就会好的。
丙妹说,我闷,空气不够吸。
甲哥揉揉她的脸,说,忍忍,就会好的。
丙妹咬着牙,她把头靠在甲哥的胸脯上,听得见里头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和胃里叽里咕噜的喊叫声。我爱你,丙妹说。甲哥俯下头,在她额上专注地吻了吻。
他们抱在一起,重新坐在那块黄色的塑料布上。丙妹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小坤包,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她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猛地叫起来:巧克力!
丙妹喜欢零食,尤其是甜食,这个习惯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可以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咀动,连上课也不让嘴巴歇下来。这是一个物质丰实时代的女孩可以拥有的缺点,谁也不会将此归为贪婪或者浮浅。有时候,看着她们小嘴左一下右一下地轻盈蠕动,你甚至觉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运动节奏,便不禁快意一笑。但韩国老板很严厉,整天板着脸瞪大眼找每个人的碴,规章制度多如牛毛。这样,丙妹就渐渐把贪嘴的习惯改掉了。这块巧克力是什么时候放入坤包的呢?她想不起来了。
甲哥说,你吃吧,巧克力还挺耐饿的,吃了人就有精神了。
丙妹说,我们一起吃。
甲哥说,不用了,你吃就行,我身体好,抗饿。
丙妹说,要吃一起吃。
丙妹就把巧克力掰成两半,其中的一半不由分说塞进了甲哥嘴里。甲哥似乎躲闪了一下,按他的本意,是打算把巧克力留给丙妹的,毕竟是男人,毕竟这么爱着这女人。但巧克力的香味在他嘴里是如此神奇地四下弥散开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咬动了牙齿,一下,两下。这么好吃,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甲哥只感到已经僵硬的五腑六脏在那一瞬间迅速欢腾起来,发出幸福欢畅的吟唱。
甲哥把丙妹搂得更紧了。他们爱得太自然而然了,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任何人给他们制造过阻力障碍,从认识的第一天起,爱情就插上了翅膀,自由翱翔,甜蜜无边。这是不是有点超乎人间烟火了,于是,现在,现在就有了这样的一次考验?甲哥心里这么想着,顿时得到了某种安慰。他也想拿它来安慰丙妹,却又感到累,便不愿开口去说了。
丙妹站起来,支支唔唔着。她说,我,我,我……
你怎么了?甲哥问。
丙妹弯下腰,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脚板很剧促地抖动着。我想……我想小便。
甲哥这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个问题,集装箱内光溜溜的,尿往哪儿流?他看到门下方的那条细缝,说,噢,就拉到那儿吧。
丙妹揪着裤子犹豫着。虽然跟甲哥已经是这样一种关系,俩人间早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但小便实在不是什么雅事,当着甲哥的面来做,丙妹还是有点难为情。当然,很快丙妹还是不顾一切地拉下裤子蹲下去了,她已经憋了很久,太久了,肚子里的水顿时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奔出来,哗哗哗,哗哗哗。
丙妹努力地要让从她体内伸出的直线完全与那条细细的横线垂直,她实在做得很用心,两眼一直盯住下方,身子不断地挪动,以求校正目标。小便这件事是多么通俗简单啊,谁算的清一辈子要做多少回。至少在丙妹,二十多年的时光中,她听从父母与老师的教导,讲究过在人前的言谈举止,也在意过公众场合的一颦一笑,但她从来没有锤炼过大小便的节奏与形式。小学到大学,哪一本文明礼貌教科书上列过这一条呢?她几乎绝望地盯住自己制造出来的那条直线,其心情与98年奋战在长江松花江最危险时刻的人们一样。她阻止不了那股径自酣畅奔涌的水流,它们慌不择路地与那条横线撞击后,并不都老老实实地流泻而下,其中的许多部份却恣意地跃跳开来,有劲儿特别足的,竟一下子蹦至她的脸上。丙妹感到脸上那几块肉火辣辣地滚烫,那分明不是水,它名字叫尿啊!但丙妹不敢抬手去擦,夹杂着痛快淋漓的巨大尴尬此刻淹没了丙妹,她往后望去,黑暗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但她分明感觉到被横线撞击得四下溃散的水流,又悄悄地集中起来,幽灵般缓缓地静静地往集装箱的后部爬去,爬向米黄色的塑料布,爬向一声不吭的甲哥。
呜--,火车高叫了一声,咣当咣当的节奏有了一些变化。甲哥迅速挺直了身子,他说,哎,好像慢下来了。顿一下,他猛地跳起来。真的,丙妹!他喊起来,火车速度真的慢下来了,慢下来了!
第四天
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火车已经停下过三次了,三次都只是像鸟儿暂时泊到途中的小树上,喘息几声,歇息几下,转眼又向着自己的老窝飞奔而去。
火车的老窝在哪里?丙妹紧紧闭住双眼,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细腻白晰的脸上原本终日都闪着瓷质般的光泽,一条条小蚯蚓似的毛细血管恣意蜿蜒,跳动着诱人举手一摸的生机与活力。但现在,她感到整张脸皮像被什么魔力牵引着似的,一点点往下拉,每时每刻都在焦化中。每天早上在阳光初照的温暖中坐在梳妆台前精密轻柔地抹上一层层资生堂的情形已经恍如隔世了。她画眉毛不是像许多女人那样大大咧咧地一笔带过,而是近近地贴着镜子,用一根深灰色的眉笔顺着天然眉毛一笔一笔慢慢地轻轻地挑出一根根毛形细线;她上口红也不是无所用心地随意上下一抹再一抿,而是先以唇线笔勾出两道波浪状的优美曲线,然后再像工艺大师那样以充分的耐心用唇刷笔把红线圈出的两片略显黯淡的唇描得如一朵含露乍开的玫瑰花……噢,真的,那样把一张脸当成艺术品的精益求精真的有必要吗?
甲哥。丙妹叫了声,但甲哥没有应,他好像睡着了。丙妹也想睡去。一觉醒来,妖魔已经被降服,英俊王子伸出手牵着美丽的姑娘走进金碧辉煌的新生活,童话故事总是这样描写的。但是丙妹睡不着,她从来没想到饿居然是件如此可怕的事,以前她怎么都不相信卖火柴的小女孩真有那么可怜,不就是没东西吃吗?那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手再次伸进坤包中。手不时地抖着,抖得厉害,有一刻她的眼光散淡地落到手上,很短暂,一滑而过,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手。女人的手是很重要的,那个韩国老板常常念叨这话。韩国老板办起这家企业之前从未到过中国,但他的中国话却说得极其地道,连成语格言都张口就来。韩国老板一次次站到丙妹的工作台前,看她两手犹如弹奏钢琴似地按动电脑键盘,眼中就喷出万丈欲望。有一天丙妹把一份文稿递给过去时,韩国老板止不住一把将丙妹的手抓住,然后说:我要把今生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孩娶为妻子,请您一定同意。丙妹定定地看着他,认真地说,不,我一定不同意。
丙妹不常放眼世界,也没出过国,所有对外国人的印象都是从影视片中得来的。靠着一种粗粗的感觉,她认为日本人与韩国人有某种十分相似的地方,尤其是男人,都硬梆梆的,粗暴而狂妄自大。她首先很不喜欢日本人,这可以从历史上找原因,然后,因为韩国人像日本人,她便也不喜欢了。韩国老板的手还不放掉,捏得越来越紧了,仿佛一松开,丙妹就消失不见了。丙妹所在的是一间大办公室,每个人都以灰蓝色的塑胶档板隔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空间,看上去像一间间简易厕所,也有人说像猪圈。档板不高,坐下去后仅遮没头顶,见这边有动静,其他人都猛抬起头,屏住呼吸,似非而是地予以关注。丙妹抬起下巴垂着眼帘,凌然俯视着韩国老板,她细长的身子再垫上高跟鞋后,就比韩国老板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她说,真的,我一定不同意!韩国老板把抓得紧紧的女性的手看又看,最后呜咽般低鸣了一声:多么多么美的手啊。
接下去大家都以为丙妹在这里呆不住了,丙妹也做好了随时被炒的准备。但是很奇怪,韩国老板没有任何动静,他实在舍不得炒掉一个多花两倍的钱也未必聘得到的优秀人才。丙妹在企业里的地位无形中高了许多,她那双手韩国老板是多么疼爱啊,也许能不时有机会看一看也是愉快的吧。
藕一样细润纤长的手,现在已经被抽干了水份,骤然皱到一起的皮肤上,横七竖八排列着零乱的纹路。这只手伸进坤包,抖抖索索摸了半天,再抽出来时,五个空荡荡的手指如五个枯树枝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早知道应该在包里多放几块巧克力!韩国老板有什么好怕的?
甲哥动了动,丙妹想他醒来了,便往他身上靠了靠。米黄色的塑料布不大,两个人重叠起来躺,又沉浸在欢快的中,是绝不会觉出它的窄小。但是,两个孱弱的身体都软绵绵地摊在上面上,它的宽度与长度都显示出局限了。而且,塑料布的下面聚集着丙妹的一些尿液,所以是湿的,也是冰的。总共才拉了一泡尿,好像只有一泡,居然就有那么多的水份流进来,团结在塑料布下了。
丙妹说,喂,你躺过去一点吧。
甲哥半晌才动了动,只是象征性地抬起臀部,却并没有移出半寸。
丙妹推了推甲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手掌还是做出推的动作。躺过去一点吧,我只有半个身子在塑料布上面,丙妹说。
这会儿甲哥连象征性的动作都没有了,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只是鼻孔呼出两声粗粗的气息。丙妹静静地等待着。她提出要求,甲哥想方设法给予满足,这早已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谁说不是呢?但丙妹却没有等待到她想要的。她再次用手掌推甲哥,这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推得既有形式也有内容,那股气乎乎的劲头明明白白地告诉甲哥:我生气了,很生气!
甲哥现在显然不在乎谁生气了。首先谁又在乎他生气了呢?他真的在生气,只是不知道生谁的气。这个集装箱天涯海角东奔西走,今天装这个明天装那个,集装箱有它自己的命运,本来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一辈子都可能永不相逢,现在却居然把他装在了里头。为什么要爬进来呢?为什么又有一辆火车,自做主张地要把他带到不知什么地方?甲哥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挫折,他总是一路顺风,想考重点中学,就进了重点中学,想上名牌大学,就进了名牌大学,想拿高薪就拿高薪,谁也挡不了他的运气。他的运气怎么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连躺在一块下面充满尿液的塑料布上都不得安宁!甲哥说,你干嘛啊你!他的声音很突然,像一座静默的山,以为永远沉寂,却陡然爆发,喷出火焰。
若是往日,丙妹的泪早已纷飞,但她已经没有泪了,连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恼火。男人,男人真是古怪的东西!不就是腾一点地方吗?丙妹吼起来:我差不多躺在尿里了你知道不知道!她的情绪像甲哥一样暴躁,声音有撕裂感,每一个字吐出去时都带着刀子,把喉咙割得道道开裂。
甲哥说,尿是你自己拉的。
丙妹说,是你把我拖上集装箱的。
他们不像在争吵,声音轻柔得像在说悄悄话。这就是现状,谁还有那许多力气讲话呢?要开口前,总有一个长长的间隔,必须把腹腔内仅剩的丝丝余力一点点收集起来,才能汇出一股开口的力气。但他们还要说,肚子里的恼火怎么能不说出来呢?甲哥又攥起了劲,他说,你也可以不上来。
丙妹眨巴几下眼皮。黑暗中她看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真正看清,或者她其实也并力气试图看清什么了。她只是把焦脆如一张硬纸皮的眼睑抬了抬,然后又骤然闭拢了。自私!可恶!丙妹犹如叹气般隐隐吐了一句。集装箱静静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块小小的干枯空间,万物与万欲都飞速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甲哥说,我要……死了。
第五天以及往后的日子
丙妹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先是被一片惨白刺得眼球剧痛。然后,她看到一座山,山竖得极近,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座山,也没见过山居然是透明的闪着暧昧模糊的光泽。天底下真有这吗?一时间她不能做出判断。
噢,醒来了!有人轻呼了一声,是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呢?没有。丙妹把眼珠子尝试性地转了转,这有点像照相机的对焦,终于她看清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都围在床头,认真俯视着她看。她想张开嘴,才发现嘴正罩在那座山下。
房间里有两张床,另一张躺着甲哥。甲哥比丙妹早三个多小时醒来,他已经能够自如地呼吸,蔚蓝色的氧气瓶被推离了床沿,不过也没走远,还以一种随时待命的姿态立在墙角。人们把集装箱从火车上弄下来时,用力不够平衡,箱子往旁歪了歪,倾斜成若干度。干活的工人有说有笑,黑脸膛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油光。他们说的是的笑话,越笑声越热烈,几乎淹没了箱子中传出的重物咚咚滚动声。不过每个小群体中总是存在某个格外聪明或者格外细心的人,这个人兔子般竖起耳朵,那个稍纵即逝的声音被他捕捉到了。他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知是虚荣心还是好奇心在后面猛地一推,于是他张大嘴,用有些夸张的语调把这个发现说出来。同伴当即开始讥笑。哈哈,什么声音?是你老婆叫你的声音,快回家抱孩子吧!有一刹那,这个人也怀疑自己,甚至准备放弃了,幸好这时同伴的取笑声越来越黄,终于把他惹恼了,他便执拗起来,上前去将集装箱的门一把打开,这样就看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一男一女。
据说工人们先是把一男一女送进铁路小医院,后来铁路小医院又把他们送到这家地方大医院。甲哥现在无法想像工人们第一眼看到集装箱里的一男一女时的表情,他也无法想像那些工人的长相。这里是北方,护士长说的,火车一路开来,从他所在的南方,来到了北方这个他从来不曾到过的城市。外面有雪吗?没有,现在是初秋,天气一年比一年暖和。
转过头来,甲哥看着旁边,与他相挨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一个肌肤几乎已经风干的老妪。护士长说,这女孩是跟你一起的,我们从你们身上找到了名片,已经打电话通知你们单位和家人了。
甲哥好一阵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点点头,还扯扯嘴角想讨好地笑一笑,但他终于没有笑成,就虚弱地垂下了眼帘。
护士离去后,屋里就静静的,几乎可以听得见输液瓶里药液一滴滴落下的声音。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这种局面都一直继续着。丙妹和甲哥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没有打算改变什么。他们不去回忆什么,不是刻意要回避,而是所有的回忆都自然停止了,不约而同地停止。甚至,他们再也没有对看一眼,静谧单调的时光中,两双正慢慢恢复漂亮的眼睛只管悠哉地盯着吊在上方的药瓶,似乎那里奥妙无限,趣味无穷。
第二天,甲哥和丙妹的家人坐同一架飞机抵达了,他们来的路上还一家人似地同呼吸共命运,言谈举止都溢满亲情,渐渐地陪在病床旁几天,话却越来越少,直至什么话都没有了。后来甲哥先出院走了,丙妹不知是不是故意,迟一天才出院回家。
那以后,甲哥和丙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当时有家小报记者采访了这件事,写了一篇不长的小报道,又有好几家小报转载了这篇小报道,所以甲哥和丙妹都出了名。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人都乐于在茶余饭后说起这件事,说起这两个人。至少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这件事影响深远,年轻的庆幸自己同样畅饮爱之甘泉却不曾如此倒霉,年老的告诫后辈规矩做人谨慎行事又有了新的例证。甲哥和丙妹却淡淡的,好像人们说的是别人,好像成了局外人。日资和韩资企业都没有派人来医院探望过,两个外国老板不谋而合地把这两人给开除了,连当月的工资和奖金都一分拿不到。甲哥和丙妹也没有伤心,更没有愤怒,他们还是像往日一样乐观开朗、新颖时髦并且对自己充满信心,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已经不再相爱了,说不清为了什么,也辨不清边缘在哪里,一切都像风吹过,了无痕迹,自然而然。很奇怪,就他们二十多年风平浪静的经历而言,这件事实在不能算小,却竟然对他们的性格爱好理想追求没有任何影响,好像只是看了一场立体电影,走出影院,那些情节就丢在脑后了,丢在脑后的还有一个人一段情。
几年后甲哥在这座城市里结了婚,丙妹在另一座城市结了婚,生活又像水一样哗哗哗向前流去了。
刊《青年文学》199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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