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pic
当前位置: 首页> 科幻小说小说> 【都市文艺•好看小说】李济民:老井台人家

【都市文艺•好看小说】李济民:老井台人家

2020-10-12 13:09:19


老井台人家

李济民

老井台人家的日子,就象老井台上的轱辘声,吱吜吱吜永不停歇。

天下雨象滴眼泪,天一阴,家家户户就早早地在房檐下接了坛坛罐罐,洗锅喂猪只能俭着用。接不住的雨水,低洼处起了大坑蓄住,水浑了,起腻了,发臭了,饮牛洗衣都是这涝池的水。一村一口井,井深四五十丈,老井台上蜿蜿蜒蜒都是桶,一早上挑不了一担水,老井是一村人的命根子。

发劳是木匠,没念过书,帐算却比谁都精,人称“能不够”,村子里的大凡小事都离不开发劳,盖房定楔,红白喜事,东家长李家短,说头茬面话,坐上席,红萝卜离了成不了席的人物。

发劳有手艺,在村子子里就比别人活便,走乡串户吃百家饭,还能不停地从外面往屋里贩乱。

发劳住在老井台边,人强命不强,“木匠住的柯岔房”,娶了个婆娘,偏偏却是倭瓜脸烂眼窝,懒,还厉害。

发劳的婆娘不穿针不走线不绩麻不织布,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家人衣服掉絮索,烂鞋总是掉圈圈,天冷了,娃娃清鼻长淌,袖口明甲明盔能擦着火。住在井台边,头发里的麦衣子能长出芽芽来,也不洗一回头发。瓮里常没水,饭量如牛,陈茬锅结了厚厚的锅巴,也不洗,就炒了干豌豆来吃。吃了炒豌豆,容易渴,屁就多。发劳婆娘不避人,就挤在井台上,爬在别人打上来的桶边,咯吱咯吱地喝,一边喝一边还响屁连天。老井台上的人就笑,就骂这婆娘,丑人多作怪,懒蛤蟆让驴踏了一蹄子百病全了,懒,还丑态百出。

发劳出外做活,能说会道,做几天活,和东家谝热火了走近乎了,除了工钱,东家总会送发劳些时令季节里的东西,柿子呀萝卜呀红芋呀冰豆呀……带回家来,放干了,放蔫了,放坏了,婆娘也不会收拾一下整理一下屯起来或藏起来。看婆娘这样子,发劳就来气,累死累活过活个啥心劲哩,能干顶个屁用,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男人耙得再厉害,女人匣匣的底总是漏的,这日子咋能过到人前头去。让人笑话咱是人前头说话的人不说,摊上这婆娘,好强的心气儿往哪里使。怨命,赌气,就动不动打婆娘,发劳抡起什么是什么,鞭竿,烧火棍,抡起来就往死里打。

老井台上的人听见了,笑笑,也没人管。

这女人也太懒了,庄稼汉人,一勤遮百丑,老鸹拉下让你吃也得张个口,男人再能干,遇下这样的懒婆娘,日子是要过失踏了。发劳给旁人讲理一套一套的,他处理他的家窝事,却猫打浆子哩,粘。

发劳婆娘挨了打,嘴却不饶人,嫖客,嫖客,驴×的,驴×的,骂个不停。

发劳更来气,不信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就缀了婆娘的辫子抡起了小鸡娃,在婆娘的嘴上拿大巴掌扇。发劳一边扇,一边愤愤地教训,让你的×嘴再骂,让你的×嘴再骂。

婆娘鼻里口里有了血,血沫喷溅着还是骂,你娘个×,你娘个×,你打,你打,血沫喷在发劳脸上,婆娘疯了似的只将头脸往发劳怀里撞。

看热闹的人就笑,有人就说,这到底是发劳婆娘的嘴,还是发劳他娘的×,周围看热闹的人就笑得更厉害了。

发劳气得没法,又提了门后的长绳来抡,一边抡,一边老牛似的吆喝,亏了先人了,亏了先人了,大啊大,你咋给你娃弄下这好事。

发劳声嘶力竭,到最后都变了声,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发劳打婆娘打得有理气长,村里人看热闹看得美气过瘾,毕竟是女人太懒了,谁家婆娘是这样都该打。

村子里人过日子,各人心里都有一秆秤,谁坏谁好,都明镜儿似的。村子里热闹少,谁家和谁家打架了,村口吆喝一声,看热闹走,大人娃娃齐刷刷地,象看大戏似的撵着去看热闹,端着碗的,趿着鞋的,急急从后院里出来提着裤子的。热闹可以看,不声不响地看,舒服享受地看,只是甭让人家以为你是在看他们的笑话就是了,要不人家会恶了你,甚至打架的双方都会恨你。

发劳的婆娘,披头散发,嘴里血沫乱飞,不住地在骂,扯开发劳的撕打,她往远处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往后看。

看来是打怕了,是要跑掉,真是没有打不服的婆娘。发劳婆娘跑,看热闹的人就觉得带劲,觉得解馋,一边为发劳婆娘的跑而高兴,一边看后面发劳追上来了没有,心里想着,发劳应该追上来,治病,就应该一次把她的病治好。

歪歪扭扭,发劳婆娘朝老井台而去,待人们清醒过来,知道出大事了,发劳婆娘跳了井。

井口黑洞洞,冒着热气,发劳婆娘身子扑进去,身子胖,卡在井口,井里的热气不再上来。拥过来的人情急之下就抓住什么是什么,抓胳膊的,拉手的,缀辫子的,用了劲,人从井口里往上走,上半身出了井口,有人就抱发劳婆娘的粗腰,发劳婆娘就挣扎,臀部始终出不来,挣扎中胳膊高举着,人又一节一节往下溜,有人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吆喝,井绳,井绳,手上使不上劲,吆喝的人是想绳绑了发劳婆娘往上拽。听见吆喝的人急忙去拽井绳,松了手。发劳婆娘骂拉她的人,一边骂,一边把嘴里的血沫唾到人的脸上。抬胳膊抹面,发劳婆娘再挣扎,拽井绳的人没等井绳拽到手,发劳婆娘整个身子就从井口不见了。

 


惊慌,然后沉默,再是长时间的等待,半锅烟的时间,咕咚一声,从井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象桶到了井底桶探水面的声音,又比日日听见的声音大。

老井台上的人都愣了,日塌下这事,救人却救出了人命,×他先人哩,这么背运,还不如不插手哩。

拽井绳的人,井绳解下了,提在手里,象条死蛇。

有人看他年纪轻,就骂,还戳在那里干啥,还不叫你三爷去!

年轻人知道三爷是发劳,就扔了手里的井绳去叫。

爷,爷,跳井了!

发劳趄在炕上正在抽烟,扔了烟锅,光了脚从炕上跳下来,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问,谁跳井了?

婆么,来人日急慌忙的回答。

发劳发疯的往井台上跑,到了井台上,看见扔在井台上的井绳,看见几个惊慌失措的人,就大声道,你几个是死人吗,人跳井也不拉住。

几个人转颜失色,脚手没地方放的样子。发劳斥声道,还愣着干啥,还不拿井绳!

发劳三下两下将井绳绑在腰上,旁边的人就帮腔,甭急,甭急,再检查一下绳子,系好了,系结实了,发劳就再把井绳往紧里缀,旁边的人也跟着搭手,长出的绳头再在发劳腰腿上系了系,发劳又骂,×他娘的,都是死人,还这么磨磨蹭蹭,快放我下去,拽好了!

井口如盆,发劳探身钻进去,圆月一样的白光在头上晃,缀紧井绳,腿分开象“八”字,脚踩了井壁的脚窝,有一下没一下,不管踩着没踩着脚窝,嘴里不停地朝上面吆喝着,放,放,放,井绳就一紧一松,人就不停地往下走。

无尽的深邃黑暗,发劳就想,死婆娘,就是指望你会活人过日子哩么,咋就往死路上走。

没下过井,黑咕隆咚,只觉井壁在阔大,两腿已蹬不了井壁,只得手抓紧井绳,看着头顶的白光,身子不断地往下。

光脚入了水,冬天井里暖和,井水温热,不知水深水浅,入水之后,发劳一边用手划拉着水,一边用脚试探着水的深浅。

脚踩到井底了,水齐腰深,发劳心里有了底,就在井底摸索。

你做啥呀,忽然只听一声质问,嗡嗡地,是熟悉的声音,发劳大喜,人还活着,就骂,×他娘的,还是欠打,救你!

婆娘骂,×你先人哩!

发劳不还嘴,一会儿,只重重地说道,上!

我不上,这是婆娘的声音。

发劳说道,不就打你几下么,娃还在寻你哩。

婆娘不再啃声……

发劳就往刚才声音传出的地方摸索,摸索中,伸手吆喝,把手伸给我!

说完,等候,又伸手在周围摸索,摸索中,终于摸到了婆娘的手,这一刻,发劳明显地感觉到了,婆娘的手是伸向他的,一旦摸索到了她的手,婆娘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黑暗,无声……

伸进井口里的绳,松弛着,没有负力的样子,井上人着急,头伸进井口里就吆喝,喂,喂,声音沿井壁缠绕回荡。

听见声音,发劳催说,上,还有娃哩!

婆娘不说话,抓在发劳手里的手也不动。

发劳解下系在自己身上的井绳,摸黑给婆娘绑好,又骂骂咧咧地训斥婆娘,使点力,别懒得象头猪,双手紧紧抓住井绳,脚在井壁上蹬一下,上面有人拽哩,说完,朝白光里吆喝一声,人上来了,拉,拉。

井上人看见绳动,再听见井底传来的声音,就把绳搭在辘轳上,转辘轳的转辘轳,护绳的护绳,合力从井口里往上拽,拽啊拽,拽啊拽,拽上来的竟是发劳婆娘,头发象罩窝鸡,破棉袄的纽扣有散开的,隐约能看见下面的皮肉,腰间掉下来的布带长长短短,站在井边,裤腿的水滴在滴滴答答地掉。

德婆也住在井台边,看孙子来来回回的跑,知道孙子惹下了祸,心急火燎地,眼瞅着从井里拽上来了人,看到发劳婆娘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先自笑了,随口就说,命大啊,我娃,快过年了,洗的鲜鲜清清的,赶紧回去吧,该做啥好好做啥去,娃娃勤爱死人么。

听了德婆的话,发劳婆娘就往回走,井台上的人就都笑。

有人说,井里还有人哩,这才想起,发劳还在井里哩,就又开始往井里下绳,,一边下绳,还一边朝井里吆喝,哦噢,哦噢……

一会儿,才听见从井底传上来的声音,嗯啊,嗯啊……

有人说,他两口是洗干净了,垢甲串串都在井里哩,咱的吃水可咋办,这懒婆娘!

 


发劳婆娘跳了井之后,人们嫌井里的水脏,老井台上没有了成行成串的桶,人们聚在一起就骂。

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

该打,该打!

懒人有懒福么,命大!

命大?活那人有啥意思!

害得一村人到外村去挑水,真是亏先人了!

德婆也骂,懒么,太懒了,狗吞稀屎跑得慢,也让勤快人收拾了。

大家就笑。

德婆说,咱大村大社,老井台的人家,有困难了得互相帮衬,谁也甭看谁家的笑话,发劳婆娘不会做啥,咱得想法子帮发劳婆娘才对,教她茶饭,教她针线。

大家都觉得德婆说得有道理,在村子里过日子就该这样,村子有村子的规矩,村子有村子的讲究,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不信这,不遵这,在村子里你就抬不起头,你就不好活人。

德婆和发劳说好了,让孙子跟发劳学手艺。

德婆把孙子叫到面前叮咛,你发劳爷手艺高,活人过日子,有个手艺就是金手银胳膊,你好好学,学到真本事了,不愁吃,不愁穿,找媳妇也容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娃从小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自己要争气,和勤养家,这是祖上的老话,你记牢了,没有错的。

发劳给德婆说,老嫂子啊,你就放心,德娃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只是我那懒婆娘,寻死卖活的,啥也不会,你得费点心,娃娃一天天眼看大了,咱总不能把日子过烂散了。

是人情,也在情在理,德婆发愁,发劳这懒婆娘,要让懒驴上道,真还比教孙子学手艺难上加难,可回头一想,再难,人情面子却是不能推的,何况发劳多能耐的一个人啊。

发劳婆娘的事德婆放在了心上。

穿衣吃饭锅台灶头针线箔箩的事,居家过日子女人必须会的,德婆都操心给发劳婆娘教。

熬糁子下多少糁子,煮稀饭啥时候不能添凉水,怎么和面,怎么擀面,发面时放多少酵面,水多热多凉,啥时候上笼,啥时候赶气,锅里添多少水,为啥要在锅底放个碗片,怎么打浆子,怎么刮背子,怎么绞鞋样,怎么拉鞋底,怎么绱帮子,怎么纺线,怎么经布,怎么织布,怎么缝棉衣,怎么辫纽扣。

跳井是个特别事件,跳了井,传到发劳婆娘耳朵里的话,没几个人向着她,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何况是她懒,就该打,静心一想,她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有娃娃哩,居家过日子,就该勤快,不怨男人,男人还不是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吗。

这样想问题的时候,发劳婆娘就主动想跟着德婆学本事。

德婆走近了发劳婆娘,发现这个女人除了懒,手还笨,很简单的一个手工活,她却翻来倒去做不来,除了这些之外,发劳婆娘的脑子并不笨,甚至有些懒人的聪明,她一句一个“德婆”的叫着,叫得德婆的心里乐开了花,一日一日也叫出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感情。

女人和女人之间有了感情之后,好多事情就没有了道理。过去,德婆顶看不惯发劳婆娘,现在,发劳婆娘让她做啥,她顶多嘴上嘟囔几句,以长者的身份数说几句,不失面子,到头来却心甘情愿的为她大包大揽把啥也做了。

大人娃娃的鞋袜单衣棉衣,吃的干的湿的,做的越多,发劳婆娘对德婆的依赖性越强,说归说,骂归骂,本来一个是要教,一个是要学,到最后,两个人时时在一起,大凡大事小事,一个要问一个的主意,一问,德婆心里高兴,手脚也麻利,发劳婆娘落得个嘴甜嘴乖换轻省。

都是老井台人家,德婆在发劳屋里的时候多,德婆一心想把发劳婆娘指教成人。

说起德婆的为人,那可是老井台人家的一面旗帜,发劳佩服德婆,敬重德婆,身为女人,守女德,吃苦耐劳,在发劳心里她就是个全人。年轻轻的就守了寡,拉扯一双儿女成人,村子里的人都说她象秦香莲,女儿出嫁了,儿子娶了媳妇,一个守寡的女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尽了自己的责任,可儿媳妇却在生娃娃时出了事,“人生人吓死人”,这不是假话,儿媳妇一死,给她撇下刚出生的德娃,她是白头发的婆当了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德娃长大。德婆的为人村子里没有人不佩服的,难肠日子验气节哩,村子里人就信这个,日子苦,岁月长,都是人,一辈子让旁人给你摘不到不是难,这样的人,就是村里人的楷模。

发劳也常拿德婆做为榜样说婆娘,要思谋,要想法子,要硬气,要往人前头扑实,咱还要给娃娃娶媳妇哩么,日子过失踏了,旁人笑话不说,谁给咱娃当媳妇啊。

发劳婆娘觉得过日子的道理也是这样,自然就心悦诚服地跟着德婆学,有了女人在屋里收拾,烂散的日子才象个过日子的样子。

佩服归佩服,有些东西还是学不到。

屋里没馍馍了,娃娃的肚子馍馍的笼子,娃娃争着吵着要馍馍,放在过去,发劳婆娘会发躁,会摔碟子撂碗,气急了还会捶娃娃几拳,踢娃娃几脚,现在呢,娃娃一争一吵,发劳婆娘就笑嘻嘻地哄娃娃,学乖,嘴学甜,隔壁找德婆去,德婆蒸的馍馍好吃。娃娃去了,德婆从来没让娃娃空手回来过。

换季了,发劳要换衣服,翻箱倒柜嫌麻烦,箱箱柜柜是德婆整理过的,发劳婆娘就直接去问德婆,德婆就笑,说你图省事,我可是满头白发的人了,你靠我,等我腿一蹬眼睛一闭,你到坟墓里找我去呀。发劳婆娘也笑,嘴象抹了蜜似的,不叠声地说,好人长寿,你可是心慈面善的王母娘娘,嫂子啊,你一定会寿比南山,你一定会长生不老,我们可都离不开你。

德婆假装生气,最后还是笑嘻嘻地跟着发劳婆娘去给发劳寻换季的衣服了。

老井台人家的日子,就这么一辈一辈,按老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往下过,老井台人家自有他们过日子的规矩,相互影响,自觉遵从,德婆就是德婆,别人做不到,学不来,但德婆在老井台人家的心里,永远是一座碑,如老井台上的辘轳,破破烂烂吱吜吱吜,却永远离不开。

 


德婆的心在德娃身上,这娃从小就可怜,德娃一天天大了,为了德娃以后的日子,让她多吃点苦,她愿意。

有一天,发劳婆娘神秘兮兮地对德婆说,嫂子,该给德娃说媳妇了。

德婆没在意,随口说到,还小哩。

发劳婆娘说,早说早省心。

德婆说,那就让你男人好好教他手艺,手艺学大硬了,凭手艺给他攒媳妇钱。

发劳婆娘说,该说还得抓紧说,说下媳妇就收心了。

德婆忽然听出发劳婆娘话里有意思,睁大眼睛看着发劳婆娘,德婆这么一看,发劳婆娘又收紧了嘴,不再说话。

德婆见这婆娘怪怪地,心想,又不能逼着人家说话,寻思着,只能贴心窝说话,或许能让这婆娘自己说出要说的话。

要掏心窝说啊,这婆娘除了懒,除了长得难看,这女人心思倒不坏。

德婆就说,你是正气人,走端行正,不落人闲话,这是我服你的地方。

发劳婆娘就笑,喜色就漾在脸上。

德婆就想,人都爱听好话的,就继续说,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走端行正,心里踏实。

发劳婆娘一想,德婆说的也还真是那么回事,咱不偷,不逮,谁背后会说咱,不像有些人,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别人背后不说你才怪哩。

听德婆给自己说好听的话,发劳婆娘心里明白,咱嘴不笨,咱也会说好听的话,别人给你说好听话,你回敬别人好听的话,是聪明,也是礼貌,发劳婆娘就说,德婆不容易,大家都敬重你。

德婆说,这把年纪了,我啥也不图,只要孙子自己能把日子掀转了,到坟墓里去,我就不揪心了,也能放心的闭眼了。

发劳婆娘说,老井台人家讲规矩,可男人们的事情咱管不得。

德婆说,咱都是老井台人家的人啊。

发劳婆娘说,黑熊又开始笼络人摇宝了。

德婆惊讶,随口说到,这么大胆,忘了祖宗祠堂里罚跪的事哪?

发劳婆娘说,耍钱的,抽烟的,都聚到他那里,黑漆半夜的,有人就往白牡丹那里跑。

德婆就骂,又是这骚货!

发劳婆娘说,把老汉撵走了,更是无法无天了。

德婆说,咱老井台人家凭啥硬气,就是村风好,容不得那些污七八糟的事。

发劳婆娘说,咱祠堂里有碑子,也有你的一块,没品没德,丧德流行的,连祠堂的门槛也踏不进,自个风流了,快活了,让人家把他先人给骂了,不能光顾自己快活,而不顾别人的口舌,口碑,口碑,众人嘴就是一座碑子啊,这就是咱老井台人家的规矩。

德婆没想到,发劳婆娘这么个粗疏人,说出这么透彻的一番话,一下子对这个既懒又难看的婆娘刮目相看了。

德婆说,我娃说得太对了。

发劳婆娘说,德娃也往那瞎地方跑,名声坏了,后面的路就难走,在咱村子里这人就难活,连个媳妇也说不下。

德婆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好大,愣在那里,半天说不上一个字。

发劳婆娘继续说,白牡丹染的都是啥人,有钱人么,×能使唤人,×也能挣钱么,人嘴边头说,×使唤人,人比狗跑得快,咱德娃还是个娃娃哩,甭让这老婊子给耍了。

忽然之间,德婆身上头上出了冷汗,一股冷汗之后,她心急心慌,手扶着门框,嘴里喃喃自语,多亏你,多亏你提醒,他娃不听话,祠堂里的碑子侍候着哩,我就这条老命,头就碰碑子上去了。

德婆把几样东西摆在德娃面前。

一块碎布里包着的胎毛;十颗用锡纸包着的乳牙;从小到大德娃穿过的衣服。

德婆说,这些东西你收好了。

德娃扑通一声跪在德婆面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期期啃啃地,边抹眼泪边说,我听婆话呀。

德婆知道这娃的性子,不多说,有娘的娃娃,这些东西都是为娘的收着的,胎毛让你永远记着你从哪里来,乳牙二十颗,下面十颗扔房上了,上面十颗本来要扔门枢里,她没往门枢里扔,而是用锡纸包了,知道娃娃不是窗台上凉凉就长大的,从小到大的衣服,人就是这么一层一层蜕皮,一天一天长大的。

德婆也抹抹眼泪说,是鸟鸟,都有翅膀硬的时候,有能耐你恣意飞,我这把老骨头你不用管,咱老井台人家吃喝嫖赌啥人也出,大不了不要这张脸,不进老井台人家的祠堂,从今往后不是老井台人家的子孙就是了。

德娃再一次说,婆,我学好呀!

德婆说,话好说,事难做呀!

德娃说,我好好学手艺呀,婆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学好了手艺,我给咱顶门立户呀,我养活婆呀!

德婆说,狗吃屎图臭哩,狗把吃屎忘不了,人难活,人皮难背啊!

德娃说,是白牡丹叫我的,给我不要钱,我知道她是坏女人,和方左右有钱人来往,凭一张俊脸弄事,可我管不住我自己。

德婆说,老井台人家,名声坏了,进不了祠堂不说,连个媳妇也没人给说。

德娃说,我学好呀,白牡丹叫我,我再不去了。

德婆说,知难而后易,人贵有记性,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人,就是抹不到墙上的稀泥,谁也看不起。

德娃说,白牡丹说她有的是钱,她是图我的力气哩。

德婆说,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想疯狂,可疯狂过后呢,难摊子,没人理,那才叫难言,是人,乘年轻的时候,就要学会管住自己,人一辈子都是在和自己斗哩,你赢了,连你自己都佩服你,你的路会越走越宽,你输了,别人笑话你,你自己也可怜你,你要好好想想,你后面的路咋走呀!

德娃觉得婆说得有道理,婆是在用心说话,就在心里暗暗地下着决心。

德婆说,世上的路千千条,人一辈子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要走正路,不落别人闲话,不让别人戳你后脊背,好好学手艺,金手银胳膊,好好攒钱,说个媳妇,结了婚,你也就不是婆的墓里愁了。

德娃听话地点头,抬头看婆满头的白发,又一次觉得婆不容易,爱婆,就别让婆为自己多操心,不论什么时候,不论走到哪里,都让婆放心,这就是最大的孝顺。

 


老井台,没有井房,一眼井,露在风雨里,一把辘轳,终年吱吜吱吜,井旁一棵合抱的大椿树,天热了在下面乘凉,刮风下雨了遮风挡雨,发挥了井房的作用,只是椿师婆飞舞的时候,牛毛一样的小雨,人们才知道是椿师婆尿尿了,却不以为意,笑笑,权当老天爷给懒人洗脸了,用手搓搓,凉丝丝地,擦雪花膏似的滋润舒服。

在井台上,就东家长李家短的拉闲话,闲话里,村子人的伦理纲常做人原则行事规矩都在里面了。

人跳了井,污了水,害一村人跑老远到邻村去挑水,黑熊就在井台上骂,害人不知深浅,找死也不看看地方,损人不利己,丑人多作怪,都是老井台人家,这缺德事谁见得,缺德事还是少干。

这骂人的话,偏偏让扫院的发劳婆娘听见了,鼻子孔里进不得烟的人,立即火冒三丈,扔了扫帚,手插腰而骂。

损德没行,说人不如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嫖,四不赌,老井台人家有老井台人家的规矩,谁黑地里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谁知道,装得象个人似的,都是些黑地里跑的疯狗骚狐,凭良心说话,站在老井台上,面朝着祖宗祠堂,羞先人了,有脸说话么!

发劳婆娘骂得狠,骂得解馋,井台上的人都听见了,先是震惊,懵懂中,睁大了眼睛都在看。发劳婆娘的痛骂,更象是戳到了黑熊的疼处,提了毒蛇的尾巴,黑熊灰溜溜的,知道老井台的正气,知道邪不压正,立马没有了还嘴的底气。待大家稍微细想之后,就觉得,发劳婆娘骂得对,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老井台人家祖祖辈辈有规矩,平常人居家过日子还得有这个东西,就象这一口老井,幽深黑暗,却又离不开,或许这东西叫村风,有了它觉得沉重,觉得压抑,没有它,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东西是流水一样的日子留给我们的,不偷不抢这是大规矩,互敬互爱这是小规矩,大家都敬畏它,都自觉地维护它,村子才象个村子,才不至于象那些土匪村、耍钱村、贩毒村,再有钱,也没人愿意把女儿嫁到那些村子里去,慢慢地,这些不讲纲纪没有规矩胡作非为的村子,渐渐地会被淘汰。

发劳婆娘的痛骂,好象给大家出了一口恶气,看到老井台上的情景,发劳婆娘得胜还朝似的得意洋洋。

不知什么时候,德婆来到了井台上,大襟棉袄,大裆裤,一身黑,一双小脚灯盏似的两头翘,人虽小巧,但站在哪里,都是一碣碑,都如老井台旁那棵高大的树,看见发劳婆娘轻狂的样子,德婆忍不住了,想了想,还是转了个圈子说话,这井,是老祖先留给我们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发劳婆娘说得对,甭给先人脸上抹黑,走端行正,好的风气咱老井台人家必须共同维护。

经德婆这么一说,大家都在看发劳婆娘,德婆又把手往祖宗祠堂那边一指,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先人看着咱们哩,接辈传辈就是这样,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假得很,我们从先人那里接下什么,我们就得考虑着给子孙留下什么,发劳是人前头说话的人,婆娘是聪明人,能说会道,我有啥说啥,丑话说到前头,一勤黄土能变金,懒毛病得改,在老井台上,这话大家都得记住,走端行正,勤快,老井台人家都会有好日子。

老井台上的人都在不住地点头,越过老井台旁的老椿树,齐刷刷地看向老井台正北的祖宗祠堂,眼睛里就有了神圣的异光。

发劳婆娘站在院子里,脸上却讪讪地,人都有短处,我不是在努力吗,谁不怕人揭短,打人不伤脸,骂人不揭短,德婆也真是的。

 


发劳在外给人盖房。

房是帐算话,况且这次主家是原上的大户人家,讲究,活复杂,发劳丝毫不敢懈怠。过去行当里就出过这样的事,盖房的木架活全做好了,黄道吉日架梁大吉的当天,众人吃力将大梁拉上去,尺寸却少了一截,几辈子盖一次房,房是招牌,瞬间,主家如大冬天头上泼了凉水,如三伏天心上浇了油,焦急上火,扫兴,晦气,没面子,啥滋味都有。匠人挨了打不说,从此以后就砸了牌子,再没脸在行当里混了。

一个多月发劳没有回家,立了木,架了梁,发劳才敢离开工地。

回到家,发劳和婆娘要做那事,婆娘就有些不情愿。

婆娘说,不是吃,不是喝,为啥非要没皮没脸的做那事。

发劳就说,不做那事,咋传宗接代,那事好么……

婆娘见发劳猴急猴急的样子,知道男人并不喜悦她,只是时间久了,象肚子饿了,心急火燎的样子,就故意说,你说×B×脸哩,你又不喜悦我这脸……

发劳不说话,手已经在解婆娘大裆棉裤的裤带。婆娘在反对,又不是太激烈,身子扭来扭去,发劳总不能如愿。

婆娘说,我不想再要娃娃了。

婆娘稍一停顿,发劳就找到了裤腰带的绳头,一拽,裤腰带就解开了,半站着,宽宽大大的大裆裤就自自然然掉了下去,大裆裤下面什么也没穿,白晃晃就是婆娘羞于见人的好东西。

发劳着急,就答应着婆娘,咱不要娃。

婆娘又问,还打我呀不?

发劳答应,不了。

说话之间,婆娘不再反抗,发劳已经进入了婆娘的身体,只是婆娘嘴里的话并没有停止。

如同在木头上凿卯眼,稳稳地,轻轻地,凿子找准地方,润进去之后,就是一下又一下猛力的敲打。

婆娘说,德婆是个能不够。

婆娘说,黑熊是个瞎怂。

婆娘说,德娃让白牡丹调牛犊了。

婆娘说,你也想她的那张俊脸吧。

发劳想着白牡丹的俊脸,象登山,艰难地登上山巅之后,又是如飞一样的跌落,旋转,奔涌,激流。

婆娘说,我不要娃了。

发劳软在婆娘身上不动。

婆娘就掀了发劳,蹲在地上,做女人尿尿的样子。

发劳看见女人大裆裤委在膝盖一下,白白的屁股蛋子露在外面,做出尿尿的样子,却不是尿尿,就开心地笑出声来。

婆娘一边提裤子,一边问,你笑啥?

发劳恢复了平静,回到婆娘刚才的话题上,他说,这次给人家盖房,人家是大村大社,我算是见识了啥叫大村大社,人家关键是村风好,好人得崇敬,坏人有人管,咱老井台人家,也应该这样,凭心而论,坏人好人天知道的,人得凭良心做事,得凭良心说话,得凭良心衡量一切。

婆娘听发劳说得在情在理,也和风细雨,觉得刚才两口子之间的事也好了,系好裤带,拍拍裤子上的土,拢拢散乱的头发,说道,大家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发劳接着说,确实不一样,识文断字,这次盖房的这家人,是个举人出身,人家说什么儒学,说什么关学,说有些东西啥朝代也要,好东西是祖祖辈辈形成的,什么诗礼传家,什么耕读传家,什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什么长幼有别仁爱之心怜悯之心,我觉得都有道理,而且是大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人家一接触,不得不佩服人家,我也在琢磨,这可能才是一个村子的魂。

婆娘摸摸发劳的胡茬,再摸摸头发,说道,甭光顾了说人家,你看看这棉袄。

发劳知道肩头有个大口子,破棉絮出来了,木匠是吃力活,再加上自己干活不惜力,衣服挂破了无所谓,一定想法子要把活给东家做好。

婆娘说,你别动,就拿来针线,穿了针,绾了疙瘩,银针在头发里抿两下,站在发劳身前就在发劳的肩头缝起来。

女人一边缝,发劳就发现屋里的变化,有点吃惊,有点小小的感动。

发劳说,这次出外做活,变化最大的是德娃,学手艺上心了,有眼色,手脚麻利,有了活人过日子的样子了。

发劳婆娘就说,不知道德婆用了啥办法?

发劳说,咱老井台人家,就要德婆这样的人。

发劳婆娘说,我发现,前些日子,德娃撵白牡丹哩。

发劳说,那样的害人精,白牡丹,黑熊,但愿甭在咱村子活人,乱人心,搅人行。

发劳婆娘说,只要这娃上心,你就好好教,德婆最操心这娃。

发劳看见屋里的变化,看见自己婆娘的变化,心里觉得欠和,嘴里就不住地应答着,那是的,那是的,瞎道门没人教就会了,好道门得有人引有人教有人管哩。

发劳婆娘觉得自己男人身上有一股正气,不知不觉就信服自己的男人,信服之后,还明显地觉得有一种心悦诚服之后的幸福。

 


老井台旁的大椿树会开花,那种小小的不起眼的花,象枣花,开花时,椿师婆会飞,一飞,就象下毛毛雨,一年一年,椿树皮黑魆魆的,象极了老人又黑又皱的皮肤。

又一个椿树开花的时节,腰里别枪的人带走了黑熊,隔几天,在老井台上,开了个公捕大会,人们才知道,这是新政府法办人了,黑熊赌博贩大烟放高利贷,是村里的恶人,法办黑熊,大家拍手称好。

黑熊的财产,充公的充公,符合条件的贫农也分到了自己该分的一部分,大家的热情高涨,从黑熊家里搜出了木头和长绳,长绳是黑熊收高利贷绑人用的,木头是笔直结实的核桃木,是黑熊准备盖大房用的房柱子,大家就用这些东西,新做了井辘轳,新换了井绳。

老井台上,新辘轳,新井绳,木桶挂在井钩上探下去,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绳如梭,悠悠地,打上来的却是不一样的生活。

社教工作组进了村,新事物,大家满心欢喜,上面来的干部,是国家人,识文断字,理论水品高,村子里人对上面来的人发自内心的崇敬,高看一眼,说话也客气。

干部吃派饭,派在谁家,就在谁家吃,吃完派饭,按规定如数交给老百姓钱和粮票,老百姓不要,干部就会发急,干部就是干部,干部的觉悟高,老百姓做啥就吃啥,绝无怨言。

干部吃派饭,“一样”出了名,“一样”待干部的饭是热搅团,就的是凉搅团,“一样”礼让干部,客气地说,干部同志吃饭,干部随口应答“一样”,“一样”再客气地说,干部同志就菜,干部随口再说“一样”,这对话传出去,人们哈哈哈一笑,啬皮“一样”也就出了名。

出了名的“一样”家里,不再接受干部派饭,除了“一样”家里,成分是地主富农和坏分子的家里,也不能接受干部派饭。

白牡丹茶饭好,干部派饭就轮到白牡丹。清汤蘸水面,面擀得又薄又光,辣子油调了蒜泥再放了姜末葱丝,红丢丢,油汪汪,蘸水又好看有爽口,干部吃了一碗又一碗。结账时,干部和白牡丹推来让去,一个诚心要结,一个执意不要,你推我让,手就拉在了一起,四眼相对,互望,躲闪,又急切地捕捉,眼光又碰在一起,但手始终拉在一起。

干部一把将白牡丹抱在怀里,贴着脸,亲她的脖子,白牡丹没有反对,再亲她的脸颊,亲她的耳朵,亲她的嘴,白牡丹没有躲,最后,两张嘴就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吸在一起。

白牡丹做的饭好吃,可在白牡丹那里,还有比她做的饭更好吃的东西,干部就想着法子往白牡丹那里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政府得到反映,一查,细枝末节都清清楚楚,白牡丹过去就不是啥好东西,收钱,干事,是村子里的暗娼。解放了,她没地没牛没农器家具,有钱没钱别人看不到,评了个贫农。

新时代社会风气好了,富人有钱人被专政了,阴暗丑恶的东西都销声匿迹了。

再查,白牡丹收了干部的钱,每次多少不一,这实际上还是旧社会腐朽没落的东西,再搜,在白牡丹家里挖出了银子罐罐。

在村子里开了批判会,白牡丹是漏网的坏分子,依法进行了法办,对干部做了更严重的处理,给了处分,开除了工职。

发劳婆娘暗自高兴,这社会好,恶人坏人都得到了处理,这是一个好人安心过日子的时代,是穷人有面子的天下,有钱人富人都遭了殃,他们后悔当初没命挣钱,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发劳婆娘庆幸,是她发现了干部和白牡丹的丑事,一告,就有了结果,丑恶的东西不可怕,只要你敢和它斗。

黑熊法办了,白牡丹法办了,严管,严治,社会风气好了真好。

 


人是闲不住的,总得找点事干,运动又开始了,发劳婆娘就开始想,上面说,上面是对的,旧的东西是害人的东西,过去糊涂,没觉悟,错误的东西,旧的东西,总得有人和它斗,不用怕,上面支持,错误的东西,旧的东西,只有勇敢地和它斗,它就会臭,它就会倒,风气才能好,社会才会进步。

发劳婆娘由老椿树想到了老井台,由老井台想到了祖宗祠堂,由祖宗祠堂想到了祠堂里的碑子,想到了德婆。

总得有人带这个头,总得有人积极地跟着政府干,周围糊涂的人还是多,多亏没攒下钱,钱都是剥削来的,穷苦人当家做主了,紧跟时代才有前途,才有出路,发劳婆娘这么胡乱地思想。

发劳婆娘能说会道,胆子大,心想,这形势咱看清了,别看我是女人,能撒种子能犁地,男人能干的事情咱样样能干,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的事得有人管,得有人领头,,我毛遂自荐,革委会妇女队长我来当,这事我一定能干好。

发劳婆娘想到做到,破棉袄纽襻不全,找发劳的腰带腰里系了,趿一双烂鞋,很豪爽很有气势的样子,去找革委会主任。

革委会主任一脸诧异,面有难色,看到这女人身上的精神,震惊,一时半会又不知说什么好。

发劳婆娘双手插腰,高喉咙大嗓子,很自信的样子,哈哈哈大笑,接着说,吃光弄尽贫协主任……

旁边再没别人,这话不敢让别人听见,这话说到了革委会主任的疼处,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他祖上殷实的家底,他父亲抽大烟踢踏光了家底,按家产定成分,捞了个贫农,当上了贫协主任,可村里人有村里人的是非标准,对抽大烟踢踏家当的人最没好感,痛骂他们是逛山踢山。

革委会主任伸手去握发劳婆娘的手,也哈哈哈一笑,他想挡住发劳婆娘不要再说,一边很革命地摇发劳婆娘的手,一边说,你有革命的条件,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革命就要有不怕革命的冲劲,大胆地干,干出惊人的事情了,我给你想办法。

发劳婆娘心知肚明,长着眼色,有力的握住伸过来的手,摇晃着,心里想,相信一切革命胜利的成果都是坚决斗争的结果,不砸烂怎么前进,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才是灵魂,才是纲,啥事也靠斗哩。

祠堂里的碑子砸了,祖宗祠堂拆了,人们都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

要干出惊人的大事,砸碑子,拆祠堂,这都是小事,关键要斗人,斗个重要人物,通过斗这个重要人物一鸣惊人,让谁都想不到,让谁都吃惊。

发劳婆娘和革委会主任一说,两人一拍即合,对,太准确了,德婆在村子里德望高,就从这里挖,不破不立,打蛇打七寸,挖树要挖根。

狠了心,定了目标,发劳婆娘就给德娃做工作,让德娃揭发德婆的罪状,德娃不啃声。

发劳婆娘就说,德娃你有手艺,走街串巷,弄不好连你德娃也一同要批斗哩。

德娃害怕了,可还是有顾虑。

发劳婆娘就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不看看周围,你不看看别的村子,你咋还这么糊涂,红旗是咱周围的名人,就和他大断绝父子关系了,拿出家里的东西,揭露他大在旧社会的黑底,忠于革命,忠于党,这叫大义灭亲,红旗受到上面领导的接见,多么光荣的事,,上台子批斗他大,扇他大的耳光,当了红总的司令,他大上吊了又能怎么样,自绝于人民,死不悔改,遗臭万年,先进的永远是先进的,落后的永远是落后的,心明眼亮,政治立场一定要坚定,政治觉悟一定要高。

德娃不再说话,眼瞅着发劳婆娘,惊疑地看着发劳婆娘。

发劳婆娘说,站对阶级立场,你得为你娃娃考虑,这可是几辈子的事,机会留给你,你自己想好了。

德娃说,婆经管我不容易。

发劳婆娘说,公和私哪个重要,革命情义和儿女情长哪个大,你自个考虑,你不站出来也可以,自然会有人站出来,黑五类的子孙啥下场你不是没见过。

德娃心里慌慌地,头上开始冒汗。

发劳婆娘说,一个人算啥,革命大如天,革命一个人,就如踩死一只蚂蚁,落后腐朽的东西就是狗屎,谁能挡了革命前进的车轮。

德婆脖子上挂了粪板,细铁丝勒着,脖子弯得低低地,一双小脚在地上摇摇摆摆的样子,站立不稳。

下面的口号声很响,人们不能完全听清德娃嘴里的话,看着台子上低下头去的德婆,只是觉得狂热,多少还有点迷茫和困惑。

批斗会一结束,发劳婆娘就撕下脸皮,追问德婆,你这么多年守寡,是为谁守哩,你儿子被抓了壮丁,这么多年不回来,谁不知道是去了台湾,这么多年你贼心不死,假仁假义,什么忠义节烈,你就是等着新社会完蛋哩。

德婆只把眼睛闭住,不看发劳婆娘,也不说一句话。

发劳婆娘给德娃交待好,德婆不老实交待,对抗革命,不能让德婆进家门。

德婆摇摇晃晃回到家里,敲门,黑漆半夜,寒风吹着井台上的椿树哗啦哗啦地响,屋里黑咕隆咚,门始终没有开。

第二天就传出了不好的消息,德婆跳井了,至于是什么时候从老井台上跳下去的,谁也不知道,只是井台上一只粽子一样小巧的小脚女人的旧鞋为证。

人死了就死了,老井台人家的人,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过去德婆是碑子,社会变了,德婆臭不可闻,一切旧的东西,该批的要批,该斗的要斗,千万别和这些没落的东西沾上边,活人千万再不该象德婆那么活人了。

没人声张从井里去捞德婆,没人说,也就好象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一日,一日,德婆就悄无声息地呆在老井的井底,人们自然也不去那里汲水,不怕远,到外村去,慢慢地,老椿树的树叶在井台上落了厚厚一层,老井台就在人们的沉默中悄无声息地荒废了。

生产队管得紧,德娃不能再出去做活了,发劳上了年纪也没了力气,就都乖乖地守在家里,不多想,听上面的安排,穷都穷,日子或许就该这么过,只是偶尔看见那荒废的老井台,心里总象堵着什么,总象缺点什么……

老井台人家的日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说话再不敢大声说话,总怕别人听了去,在心底里,人都防着人。

老井台人家,提起发劳婆娘,都觉得这女人不一般,难看,懒,关键是这女人心够狠手够辣,心里骂着,一个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这女人,却都毕恭毕敬,却都笑脸相迎,却都不停地给这女人说着奉承话。

老井台人家的日子,就这么,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往下过……


李济民,陕西宝鸡人。创作中短篇小说十余篇,小小说三十余篇,散文三百多篇,诗歌数百首,多篇在报刊、广播、网络发表。。

《都市文艺》编辑部

主编:壹江春水

编辑:汪枚枚 萧亚莉  晓妮子

投稿邮箱:cqwslzn@sina.com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