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写了一群社会边缘的人,世俗里失意失败的人,奇人,世俗意义上不成器的男人,侠骨柔肠、似乎得道、至少是对这个世界明白的男人,他的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他和孩子。颇有冯骥才《俗世奇人》的味道。这些人有个性、有坚持、有追求,在某些方面很有些天赋却没得到善待,可以说都是生命的畸零人。畸零人,庄子写了很多。莱辛有一篇我很喜欢的中篇小说《浮世畸零人》,讲的是身体缺陷,和庄子说的很多人差不多。《庄子•德充符》通过六个残疾人,告诉我们一个“最切实的道理”——身体是否健全与性命是否健全并无关系。
双雪涛所写的人,也有跛子、没腿的和尚这样的身体残疾,但更多的是,是四肢健全,但心智异于常人的人。《平原上的摩西》里的李斐,具有非凡的文学天赋却无法得到有效引导,且最终变成了下肢残疾,而庄树则从一开始的叛逆竟然归入主流世界的正义中去,浪子回头成了一名尽职尽责的警察。《大师》里的父亲,是人海里得道了的象棋大师,工夫更在棋外。《我的朋友安德烈》写了初中理科奇才、逻辑天才安德烈,可惜现行的基础教育不可能容纳天才,我们需要的是听话的好孩子,而不是可以自己研究光学原则、自己探索数学定理的初中生,安德烈后来自力研究起朝鲜并发疯了。《跛人》写的是和女友离家出走的火车奇遇,一个死了父亲回家奔丧的跛子,和女友一样直挺挺嘎嘣脆的人生,“我”却其实是一个乖乖孩。《长眠》是科幻小说,相比于老萧,其实我更欣赏女友这个角色,坚毅果敢。《无赖》里的小偷酒鬼老马,仗义而不得善终,仗义每是屠狗辈,这个角色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醉金刚倪二。《冷枪》的老背是CS游戏里一流射击手,除了游戏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传说中的“一生只做一件事”。《大路》是相当村上春树的一个作品,写一个被迫走上半抢劫道路的少年遇到奇幻女孩的种种经历。《走出格勒》和《自由落体》神神道道的,的确如作者所说,有一种余华的迹象,大概是残酷的成长故事,走出某种禁锢,告别自己的过去。好像《西游记》最后唐僧到西天,过河的时候看见河里自己的尸体。
张爱玲说在传奇里找平凡人,在平凡人里找传奇。大致如此。双雪涛是要为那些“极聪明,也极傻,一生匆匆而过,干了不少蠢事,也被少数几个人真正爱着,没有人知道他”的人立传。
2、
双雪涛的文字笔意冷峻,气象很好,有一种山涧清水流动的力量:这力量不是来自庞大,而是来自纯净。正如一片纯金叶子贵过一吨棉花。虽是小说,却又好像是叙事散文,虚构中透出一种真实感,寒冷的真实感:因为故事在是冬天的东北、下岗后的家庭、死人后的氛围。
十篇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点,大故事里有小故事,一个套一个。如果把整篇小说拆成一个一个故事,有一点宋明清笔记小说的味道。《大师》里写父母的结合,就独立是一个故事。《长眠》写老萧和“我”雪夜读诗,也是一个微型小说。,回忆二狗在大二时候的电话,也各是一段《板桥杂记》般的文字。
印象深刻的是头两篇。
3、
《平原上的摩西》可以算是侦探小说,枢纽是多年前的出租车司机连环被杀案和多年后的连环被杀案。细节串联非常好,比如烟头、火柴盒,一个点一个点的伏笔埋藏、挖掘和展现严丝合缝,可以说精彩非常。
不过杀害出租车司机的真凶出现得有点突兀,好像是故事外走进来的一个读者:这个读者不忍心小斐的父亲是连环杀人凶手,他非要把她的结局改成现在的结局。但这又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意外。人生的不可预知,人的呈现方式、结果,很无奈地取决于别人、别人在你身上造成的连串意外,你对于此完全无能无力。
;李斐无力解决庄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楞小子;李家父女无力解决警察蒋不凡怀疑他们是出租车司机连环的凶手;蒋不凡无力解决因疲劳驾驶而撞上来的大卡车——如果不是卡车撞上来,他就会把李家父女带回去,一盘问就会知道李斐身上的汽油是为了点燃诊所旁边的高粱地,之所以要点燃高粱地是因为庄树说会来看,就会问到庄树——能得到证实吗?不知道。
因为一系列“意外”,而一步一步走向结局。坦白说,这不是高明的手法。这其实是武侠小说“奇遇”的变种,是通俗小说和类型小说的伎俩,不是纯文学。我始终认为,文学故事的根本推动力,应该是人物的性格和所处之环境的内外逻辑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不是“意外”——至少卡车撞上蒋不凡的出租车,绝对是超越逻辑的。但这毕竟又不是杨过遇到神雕那样的奇遇,而是我们这个社会随时真的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也可以用“环境的逻辑”来做解释。所以我并没有打算把这篇小说归结为通俗小说。但这依旧是一个瑕疵,小小的瑕疵。
更大的瑕疵其实是人物特征的模糊。双雪涛采取了多视角第一人称的写法:每个角色都以自己的视角讲故事,好比盲人摸象,各有所得所知而各个不全。这个写法其实很难,写好了是千人千面,精彩绝伦,写不好就是千篇一律:很遗憾,双雪涛没有能做到千人千面,小女孩、小男孩、拖拉机厂的钳工、警察、女知识分子、庄德增,这些人说话的语气、语调、遣词造句,太像了,一看就知道都是“作者”。
汪曾祺回忆沈从文讲写小说,“贴着人物写”,确是洞见。
庄树的母亲傅东心这个角色很值得关注,这种母亲的形象好像小说里很少看到。超拔俊逸。
4、
双雪涛本人也许很喜欢或者很重视《平原上的摩西》,所以采用来做书名,但相比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大师》,写得更平实,炫技少了许多。
《大师》写象棋高手我的父亲。应该是受到了阿诚《棋王》的影响。结构、层次和意向,甚至笔调都很像。但气象完全不同。阿诚讲的是“道”,人棋合一的境界,是艺术的,但目的是要重塑生活。而双雪涛正好相反,他时时强调处处在讲,棋只是个“玩”,一定要人棋分开,棋之上、赢之上,还有更多更重的许多东西,他是世俗的,却是反生活的。有时候讲艺术,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有时候讲世俗,却是为了期待从生活中超脱出来。加缪说:重要的是生活。双雪涛自己说:“《大师》写了一种生活,也许是献祭,或者是别的,总归是一种人的生活,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其实他这个小说集的每一篇都可以这样讲。
《大师》的演进没有“意外”,全是逻辑,是人物性格、环境和时代逻辑的必然。,这不能算“巧合”,因为这里有一个不写之写:他一定是莫名而来,而且就是知道这里有当年赢过他的、眉尾长了黑毛痦子的人。为什么他们下棋的赌注是十字架?救赎。和尚也要十字架来救赎。或者反过来说,只要能救赎,并不在意是十字架还是金刚杵。
结尾是父亲和和尚下棋,和尚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明白了,棋里棋外,你的东西都比我多。如果还有十年,我再来找你,咱们下棋,就下下棋。”
“咱们下棋,就下下棋”,八个字力量真大。
5、
《我的朋友安德烈》很纪实的一个故事,非常真实的初中生活白描,仿佛宋代的工笔画。最精彩的一段是写安德烈和重病在身的父亲隔床战斗:
“后来,他爸得了膀胱癌,命暂时保住了,膀胱没有保住,腰的附近就多了一个尿袋,每天要倒几次,还得定期打消炎针,于是就打不动他,只能躺在床上指着同样躺在床上的他骂个不停。他有时会回嘴,因为他知道虽然两张床离得很近,可对于他爸却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写得太不人道了。寒意刺骨,穿过纸背直接抵达心灵。写这样文字的人很了不起。
《走出格勒》里也有一段,讲隔壁的男人死了,妻子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刚才走得急,好像门没有锁,不知道丢没丢东西,这一句话她说了好几遍,哭得稀里哗啦的,衣服上都是鼻涕。”
这个观察太细致了。我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故事,至亲的人死了,但是走在路上,脑子里忽然之间全部都在想,我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了锁门。人的思绪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6、
校园故事、青春故事是每一个作家都会写的,但是写成这样天寒地冻的,不多。《我的朋友安德烈》和《冷枪》是校园故事,《大路》、《长眠》、《走出格勒》都是青春故事,这些故事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我大概和双雪涛的年纪相差没有很多,大家的教育和成长环境差不多——二十多年前,中国的贫富差距其实还不大,他所在的东北沈阳应该还比我所在的浙江金华发达很多。陌生是因为,我身边没有“下岗工人”这个群体,因为我生长在农村,我身边只有贫苦农民,没有下岗工人——没有那种从荣耀走向灭亡的人生转折,但鲁迅先生说的从小康走向困顿的体会却是很多。另外,如《自由落体》里写青春的散漫、迷茫、冲动和失去,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少年人的青春感觉,陌生的是富二代的青春内容。其实这一篇也蛮有村上春树的格调,一幕一幕,好像光影一般在眼前闪过。
7、
《跛人》里女友提出要在天安门广场放风筝,其实我第一次去北京也特别想这样干……
8、
《大路》对我而言是有别样的意义的,因为奇幻少女提出的这个问题就摆在我的面前:活到三十岁,告诉我值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因为“我不是为了答案而活着”。
作者简介:
狮肩瘦:简书人文优秀作者。
个人简介:读书,养猫,上班。单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