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第74届雨果奖的最佳中短篇小说奖颁给了郝景芳的《北京折叠》。我百度了一下郝景芳,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难怪其小说可以与科幻沾边。
我总以为,科幻作品首先是科学,其次才是幻想。科幻作家当然应该具备基本的科学观念,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合理的推演。从来没有人将王度庐的《蜀山剑侠传》当作科幻,虽然小说里面的人可以踏剑飞行,以气杀人;或者两把剑替代了两人能在空中格斗,且败了一支剑的主人还会吐血。这样的桥段人们只是觉着好玩,从来也没有想它会变成现实。但科幻不一样,它有变为现实的可能。无论是古典的凡尔纳的系列作品,,再或刘慈欣的《三体》,纵然玄幻,但无一不指向未来的可能性。所以,玄幻作品让人暂时远离一个真实的世界,换言之,玄幻终竟是人类的意淫;而科幻却让人逼近未来的真实。玄幻使人无聊而放松,科幻有时却使人感到恐惧,如果对未来有着忧患意识的话。
科幻作家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他如何预言了未来的科技会到怎样匪夷所思的程度,(当然这也非常重要的一点,不然凡尔纳的小说就会单纯变成了冒险故事了)而是他能够以他非凡的洞察力揭示了科技匪夷所思的时代人类的所面临的困境,伦理的或生存的,乃至信仰的。,更重要的是它挑战了人类的信仰。如果机器人也会做梦,那么浮士德对人的歌颂便会坍塌。
所以,好的科幻故事并不是彻底脱离了现实的。换言之,科幻小说骨子里就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披上了一件科技的外衣。
我花了一节课的时间细细阅读了郝景芳的《北京折叠》。现在我们将其科幻成分完全剥离出去,看看是怎样的一个支离破碎的现实故事。
故事一:北京城有一个叫老刀的中年人,是一个环卫工人。住在四环边上的廉租楼里。他每天起早贪黑,辛勤工作。这一份工作对于老刀来说也属不易,虽然累点,但总还是一份工作。到什么时候了,其他人都失业了,环卫工人也不会。只要人生活的城市,总得需要环卫工人,对不?然而,话说过来,这毕竟是一份卑贱职业,辛苦很多,挣钱不多。这不,老刀遇上烦心事了。他的宝贝女儿糖糖要上幼儿园了,他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不能再继承了他的职业,他得送女儿上一个能教音乐和跳舞的幼儿园,因为他觉着女儿有这个天赋。然而要上好的幼儿园就要缴纳一大笔学费。老刀该怎么办?
故事二:秦天是个研究生,还没毕业,住在某大学的学生公寓里。虽然没有毕业,但因为了研究生的缘故,生活当然不错,偶尔实习工作,也算一个白领。有一次,秦天在某部委实习,认识了一个“清雅绝伦”的女孩子。他们似乎相爱了,因为秦天曾经吻过她。但那个女孩说父亲不会让她和一个中层阶级的小白领交往。实习结束,秦天返回自己的学生公寓,从此他们再无联系。但秦天日思夜想,暗暗决定一定出人头地,进入国家部委。他想送给女孩一个爱情的信物,但却不知该送往哪里。
故事三:国家某部委高层,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准备大量推广先进的街道清扫作业工具,以提升环卫部门的工作效率。但是令人头疼的是,如果推进先进作业工具,那势必会减少大量的环卫工人。换言之,就是会导致大量环卫工人失业。部委高层关心民生,但又想推动城市发展,为此颇为烧脑。
这三个故事都简直不成其为故事。因为这就是北京人的生活。三个故事的主人公一般情形下也绝不会有交集。如果按照社会学理论分析,我们可以将这三种人分为三个层次:老刀代表社会底层,占北京市的绝大多数。一般住老房子或者廉租房。秦天代表公司白领或者公务员,属于社会中层人士。他们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进入高层。小说中的白发老人、吴闻等人代表社会高层,他们的决策会影响到老刀这样的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高层活动者应该占一小部分。曾经有人戏说北京遍地都是当官的,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砸到一个人,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当官的。实际上,百姓都明白,天上真要掉一块石头下来,砸中百姓的概率要高得多。这样说来,北京如同其他国际大都市一样,社会结构是一个金字塔式样,各个阶层之间一般不会发生交集,虽然大家都同行在长安街上。
然而,这样就对吗?
这暂且不讨论。单说如何将这三个故事(如果还可以称之为故事的话)连在一起,形成因果关系,同时还要赋予它科幻的色彩。
首先,是时间的设定。你当然不能像《红楼梦》那样,不知何朝何代。时间设定上肯定是未来。未来也不一定必须设定一个确切的年份,比如2100年什么的。你只要在小说中若干细节中透露出来这一定属于未来即可。比方说,《折叠北京》中会有一盘回锅肉三百四,一盘水煮牛肉四百二。这物价肯定属于未来。再比如“他才发现有两个小机器人左右逡巡。其他人和车走过都毫无问题,到了老刀这里,小机器人忽然发出嘀嘀的叫声,转着轮子向他驶来”。保安都是机器人了,那这个时代肯定是未来某个时候。反正,你得用一下现在没有的东西,但将来可能初现的东西。
其次,是环境的设定。你必须用一些看似高端的名词,最好是物理学名词。(我很少看到科幻作品里提到化学知识)在《折叠北京》里,郝景芳将小说的环境设定为三个空间,分别称之为第一空间、第二空间、第三空间。空间这个词本身就处于形象与抽象之间,发音的时候嘴唇微微突起渐渐向后滑落,有一种高冷之感。你看,有人给自己的工作室起名叫“印象空间”,是不是立马感觉别致许多。何况,空间前边加上简单粗暴的序数词:第一、第二等,使空间这个词更为抽象,符合未来机器时代。赫胥黎的《未来新世界》将人人分为“阿尔法(α)”、“贝塔(β)”、“伽玛(γ)”、“德尔塔(δ)”、“厄普西隆(ε)”五个社会阶层。我不知郝景芳是否受到这本书的影响。简言之,未来一定要抽象。于是,相对应的就是,老刀这一阶层的人住在第三空间,秦天这个阶层的人住在第二空间,那个白发老人阶层的人住在第一空间,秦天喜欢的姑娘也住在第一空间。实际上,将这些名词剥离,还原到现实,就是老刀住在四环之外,比如亦庄啊,回龙观啊等;秦天住在三环以里,比如复兴门金融街一带;而秦天喜欢的姑娘住在二环以里,西单啊,皇城根啊。然而如果故事的环境是这些北京地名,那小说就是冯骥才风格的了。
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有科技色彩。科技的一个基本表征就是机器。郝景芳将整个北京城看成了一架巨大的机器,可以折叠。换言之,第一空间、第二空间、第三空间不能同处于一个平面,不然就真的是北京城了。
郝景芳的精妙之处就是这几个空间的转换:“折叠城市分三层空间。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从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
空间是这样转换的:“白发老人松了一口气,下令转换开始。老刀发现地面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脚,小心翼翼来到边缘。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缝隙两边同时向上掀起。他沿着其中一边往截面上移动,背身挪移,先用脚试探着,手扶住地面退行。大地开始翻转。”
写科幻小说,此等处最需想象力。而这想象力还绝不是天马行空毫无边际,你得遵循基本的物理原则。不然你就写成了玄幻仙人小说了,你又写不过还珠楼主。
第四,便与科幻无关了。你得架构一个故事,就是将之前的三个不是故事的故事关联起来,形成因果关系。老刀因为需要钱让糖糖上一个好的幼儿园,于是便冒险来到第二空间帮助秦天给生活在第一空间的依言姑娘送信。于是老刀得穿越两次不同的空间,而这个穿越就同偷渡一样充满危险。当然,最终美丽的爱情故事就像一个黑色幽默,那秦天喜欢的姑娘却是一个上层社会的有夫之妇,喜欢秦天也不过是在工作中的一时寂寞。然而秦天并不知道,还在做着玫瑰花色的梦。老刀知道了其中原委,然而终于拗不过金钱的诱惑,“将依言的信交给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信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罢了。
读完一声叹息。老刀作为下层劳动人民,辛勤工作,但对自己女儿的未来并没有十足的信心。那教唱歌跳舞的幼儿园不是为老刀这个阶层的人民开的。而更为忧伤的是,老刀自以为稳定的环卫工人这个职业,随着科技的发展也将逐渐消亡,老刀等人的失业也在所难免。
于是,我大约明白,郝景芳这篇《折叠北京》能够获雨果奖,并不仅仅是构思奇特的科幻,更多的是对人类未来生存的拷问。将小说明确设定为北京,是否也是一个成功的因素?我想假如郝景芳不是以北京为背景,而是只写一个A城什么的,是否还会有这样的影响力。我想到另外一部韩国电影《雪国列车》,一部寓言式的电影,人按等级分坐在列车的不同部位。当然,火车的车头部位属于上层社会,而上层社会的一切享受资源来源与车尾的底层社会,反抗最终是必然的。但在《折叠北京》中,并未有剥削被剥削的关系,好像生来如此。老刀也从来没有升到第一空间的意识,虽然老葛便是从第三空间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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