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会所 阵痛 7
剧烈的疼痛让戴思瑾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像被捆上了铅球，在沉沉下坠，她头上背上都出了汗，特地吃了一小块巧克力来保持体力，那块巧克力就化在喉咙处，甜而且粘，像食道上被贴了一层保鲜膜，憋得难受。这时又有两个产妇生好了，其中的一个生得惨烈无比，嚎得惊天动地，嗓子都劈了，医生果断地将她推成四脚着地，接着一阵恶臭弥漫出来，她解出了便秘多日的宿便，产道减少了压迫，孩子得以顺利降生。
那个产妇在产检时戴思瑾见过几次，不折不扣是个美人，谈吐斯文有礼，外语系的女硕士，在一家著名外企工作。产检时大家等得无聊，难免互相说几句闲话，她还就是跟戴思瑾有话说，大约两人都有点女知识分子的劲头，聊的也是早教要听什么音乐，莫扎特还是舒曼之类的，颇能说到一处去。
然而人到此时，还谈什么学历，身份，穿戴什么名牌，一律都裸露下体，野兽般地使出浑身力气，血，羊水，排泄物，呕吐物，混在一起也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气味，一切女子到此统统放弃平日精心呵护的尊严，只要孩子能好好地来到人世，别的真是什么也不管，也管不得了。
女硕士生完了孩子晕了，医生让护士去喊家属，护士转一圈回来说家属都去看新生儿了，婆婆老公一大堆，还在哪儿商量二胎呢，要说这娘家人不在就是不行。话音没落产妇醒了，多少听见一句半句，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戴思瑾忽然想起，两人闲聊时听她说过，在高考前母亲过世了，家人怕影响她考试，一直瞒住她直到高考结束，到底没见到最后一面。这话一说，两人都掉了眼泪，想必这个时刻，她本人的感触更深吧。这时，一波更大的疼痛涌上来，戴思瑾忍不住叫出了声，她叫得声音很低，助产士还是很快就过来了，三指……快四指了，你准备着啊，随时可能就生了，别怕。
大概是工作顺利些了，人也缓和许多，助产士露出了少有的温和。戴思瑾倒还不适应这样的好言好语，有点受宠若惊。
你怎么回事啊，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啊。孩子爹哪？这些男人吧我没法说，真有这边老婆都生了，丫的还在家里呼呼大睡的，像这样的遇上了我就一顿骂，不惯那毛病，生孩子都指望不上你，还他妈的什么事能指望上啊。护士一边说，一边帮戴思瑾调整了下姿势，让她别僵着，压麻了腿。
戴思瑾不敢接她的话，含糊了几声。吕明磊是想来的，不知道这最后几天他怎么疯狂地找她吧，活该。当然，自己也是活该，更活该。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她的后患就是这腹中块肉，不该有偏偏有了，有了，便不肯舍弃，怎么都舍不得。戴思瑾此前从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强烈的母性，大概就是在确认了怀孕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拿定了主意要做妈妈，不过，是不是要做吕明磊的太太，她算是死了心。
在分手时怀孕，这太像是不甘心分手的阴谋吧。戴思瑾对着吕明磊的万种柔情，一卡车的软话，只有冷笑，再冷笑，笑到最后呕吐了起来，早孕反应来得凶猛无比，想必是孩子也看不下去自己父母之间的敌对。吕明磊把她一把搂住，用一只手接着她呕出的东西，另一只手在后面拍她后背：行了行了，别逞能，咱们该领证领证，该办准生证就办，我去办不用你，咱俩户口别老挂人才中心了，房子我去解决，你放心，我不会苦着你和孩子的。
戴思瑾没来得及反驳，一阵又一阵响亮地干呕跟吕明磊滔滔不绝的规划混在一起，震得她耳朵里都嗡嗡响。
那天回家火车上，戴思瑾认识了章楚江，她睡倒的座位其实有一个是他的，他看到这女生睡倒了，什么也没说，对面还有空位，他坐了半宿。早晨戴思瑾醒来，搞清楚了是什么情况，十分过意不去。两人一聊，都是本省学生，同届，学校算是邻居，亲近许多。章楚江听戴思瑾说了点做兼职啊校对稿子之类的，便说自己现在的兼职是一家培训机构里做他们的网络维护，如果他们有什么书要做的话，可以推荐戴思瑾这样的熟练编辑。戴思瑾想不到火车上偶遇的人就能这么热心帮她，不知该如何感激。而章楚江看着头发蓬乱不带一点妆的戴思瑾，心中有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
章楚江是计算机系的，说话算话，当天就去本校的BBS上搜了几条招聘编辑的信息，并且电话核实了，觉得有两个还算靠谱，戴思瑾回了学校，刚吃了中午饭，正收拾了东西要洗澡去，就接到章楚江的电话，她也不辜负他的美意，当天面试，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固定薪水一月一千八，编辑了书再按项目来发劳务费，不用坐班，她觉得很合理。而且隔天她就接到任务，老板派她做一本学术著作的责编，那种自费出书赚不到钱只求评职称的，只要盯完整个流程就好。戴思瑾觉得很久没有这种一切都万分顺利的感觉了，带了两百块，要请章楚江吃饭。
章楚江换上了唯一的一件西装赴约，吃饭后提前买单，直接问戴思瑾有没有男朋友。戴思瑾之前感觉到了他可能对她有想法，心里还在编排托词，可是被他问得如此单刀直入，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说有，是我们学校的，他已经毕业了。 章楚江半晌不语，戴思瑾心里不忍，但这也没办法安慰，两人对着沉默。章楚江最后说了句：反正，有事你记得再找我吧。说完就走，倒是一点纠结都没有。戴思瑾知道，他是君子。只可惜，相遇已晚。
吕明磊在外的种种艳遇，戴思瑾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吕明磊是个精明人，少年轻狂浮浪是有过的，随着在职场他渐渐捞到点名利，做事越发谨慎，西门娇娇跟他合作了一本书后恨他羞辱自己，后一本书不肯给他做，但偏偏销售情况就远不如上一本，搞得她只好又吃了回头草来求他。
吕明磊推荐了另一个女编辑给她，自己手头的选题是奇幻小说和国外一些心理类的畅销书，只要在媒体上把话题炒起来，一本又大又厚的烂书能一下卖出二三十万本，有些是外国人写了国内人翻译的，有些干脆就是中国作者编造个外国名字加上一些伪装简历，别说，照样能卖。吕明磊看不上这些东西，他趁着做书卖书，结交各色人等，最后还是想自己干，这是创业的年头，他正是做事业的年纪，失败一次，不信下一次还是失败。
这期间戴思瑾和吕明磊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不咸不淡，一个月左右见个面，有时在一起过夜有时不，有时看看电影，通常是烂得两个人都看不下去。吕明磊有次还领着她重新去了学校旁边的那家钟点旅馆，说是想重温旧梦，没想到两人老夫老妻似的，洗澡后上床，抱了一会儿，看看电视聊聊生活工作里的事，就一前一后地睡过去了。早晨吕明磊先醒，看着肩膀上戴思瑾那张睡觉还皱起眉头的脸，忍不住亲了亲，戴思瑾很警觉地醒了，吕明磊笑了，把她的头按回去：睡吧，再睡会儿。
戴思瑾超负荷运转，在毕业前，算算能给了妈妈将近十万块钱，这统统都是血汗钱，她能省的都省了，能挣的都努力去挣。中间只回了一次家，王秋霜见女儿清瘦许多，心痛欲死。她从医多年，抓了药炖各种补品给女儿吃，没调养几天，戴思瑾接了新的活，又忙着回北京了。这些钱真的让家里境遇改善不少，王秋霜自己也在外面奔波，一点点攒钱，加上女儿给的，算是把债务还上四分之一，至少债主们不再催着逼着要卖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