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本文的标题也好行文风格也好人物语言也好,都是对村上春树新书《刺杀骑士团长》的拙劣模仿。通过对话,我分析了村上春树作品的某些特点和源流。部分观点来自相关论文,从质量低劣的论文里提取出这些有用的观点,无异于沙里淘金。出于对论文作者的尊重,我在文末附上了参考文献。因此,这可能是你读过的第一篇有参考文献的小说。
1 因为不懂日语只好任凭翻译者摆弄
阿花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读村上春树的新书《刺杀骑士团长》。时隔多年,村上的版权终于又回到了「上海译文+林少华」这对老搭档手中。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看林少华的译本,当年版权变更,猛然换了别人的翻译,难过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
在某些方面,我的口味相当固执,几乎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强烈要求出版社更换译者的信也写过,但是都石沉大海了。因为不懂日语,只好听凭翻译者摆弄。所幸,如今又换回来了。
《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在忙什么?」阿花问道。
「承蒙译文出版社编辑老师的关照,收到了村上的新书,正在读。」我不无炫耀地说。
「是村上龙还是村上春树?喂喂,该不会是《刺杀骑士团长》吧?」
「正是。」
「你这家伙!」阿花不无气愤地说道,「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不同我分享。」
半个小时以后,阿花开着蓝色丰田普锐斯来到了我家。一进来,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抢过了《刺杀骑士团长》第1部「显形理念篇」。
「真是没礼貌啊!」因为整部作品已经通读过一遍了,所以我只是象征性地抱怨了一下,爽快地拿起了第2部《流变隐喻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拦住正要打开那本书的阿花:「一个有趣的无奖竞猜环节——下列哪些元素会出现在这部小说中?A.独身一人的男主人公;B.古灵精怪的美少女;C.爵士乐与古典乐唱片;D.大量性描写。」
「村上春树的话,那就A、B、C、D都选好了。我猜还有异世界设定、双线并行的结构、大量喝咖啡或者威士忌。猜对了?」阿花盯着我看,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睛里预先知道更多信息。
「剧透就没意思了,你还是自己看好了。」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开始看书。阿花既不跟我讨水喝,也不起身去上厕所。3个小时之后,阿花把书「啪」地一声合上了。我紧紧攥住手里的书,很警惕地抬起头。果然她不由分说伸手过来抢我手上的第2部《流变隐喻篇》。
又过了3个小时,阿花再一次合上了手中的书。
「看完了?」
「看完了。」
「觉得怎么样?」
「100%村上春树小说!」
「咦?这个句式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这不是村上春树为《挪威的森林》题写的副标题吗?」
「哦哦,想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先吃饭吧。晚餐就吃阳春面可以的?」
2 读村上春树的一部作品就像读他的另外一部作品
煮了一锅阳春面,阿花只要了一点点,在我看来,几乎就是一筷子可以解决的量。
「不知道是不是我遗漏了什么线索,总觉得村上春树没写完,」阿花有些郁闷地说,「就那样结束了,我以为秋川真理惠和主人公一样,经历了什么重大的冒险,结果只是因为误闯了有钱人的宅子,在人家的房子里躲了四天。」
「虽然秋川真理惠没有经历冒险,但是主人公的的确确到异世界去了,并且失踪了4天。」
「这可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如果没有异世界的冒险,反而很让人怀疑了,」阿花把面挑起来又放下,根本就不吃,「为什么村上春树总是在重复同样的主题呢?比如异世界什么的。」
我用面纸擦了擦嘴,从旁边的茶几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黄色封面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封面上列着收录的48位重要作家的名字,村上春树赫然在列。
「太好了,你终于问了个我能回答的问题,」我有些兴奋地翻开村上春树的那篇访谈,「《巴黎评论》认为,村上春树的小说『可以作为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异来进行阅读』。当《巴黎评论》就这一观点询求村上春树本人的意见时,村上直截了当地表示『同意』。村上春树举例说,约翰·欧文的作品里,反复出现一个缺失了身体某部位的人。可能作家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有这样一个角色,但是它的出现是必然。」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
《巴黎评论》美国编辑部 编
黄昱宁等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记得《且听风吟》里就有一个缺了手指头的女孩。」阿花眼睛偏向一边,歪着脑袋回忆道。
「没错儿。看来村上春树从约翰·欧文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少呢!」我又想起来一则轶事,补充道:「另外,无所事事的文学研究者们相信,『且听风吟』这个怪异的名字来自杜鲁门·卡波蒂的短篇小说《关上最后一道门》。这个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就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想想风吧!』于是就有了『且听风吟』。」
《且听风吟》
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卡波蒂短篇小说集》
杜鲁门·卡波蒂 著
冯涛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但阿花对于书名不太感兴趣,内心里可能认为书名并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作家为什么会在自己的作品里重复某些特定的东西呢?」
「希利斯·米勒认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重复形成链接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老实说,我没有读过希利斯·米勒的任何作品,这句话是我从最近看过的某篇论文里转引来的——你知道,有些论文,唯一的价值体现在他们引用的那些句子上。
阿花一向不喜欢这种太过法国式的理论:「听上去又是什么结构主义大师的高见。如果说得更直白一点,那就是作家写不出更多的东西出来了,所以就不得不重复别人,甚至重复自己。」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前人已经把能写的题材都写过了,能用的手法都用完了,后人想要崭露头角,就得拿着放大镜去发现一些前人用过、却没有用好的东西,再发扬光大一番。比如村上春树的作品,总是采用双线并行的结构,《且听风吟》也好《1973年的弹子球》也好《海边的卡夫卡》也好,都有双线并行的结构——尤其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书名就是双线并行的结构的缩影嘛。村上春树的研究者们认为,这种结构受到了肯·福莱特的启迪。福莱特的《针眼》讲了一个间谍的故事和一个抓间谍的故事,但是两个故事之间没有明确的联系,肯·福莱特只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并说:『一个三角形的两角有一天终将通过代理人联结起来』。村上春树只是把这个结构完善了。」
《针眼》
肯·福莱特 著
胡允桓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阿花认真地听着,仿佛想把我说的话塞进脑袋的抽屉,同时打开另外一些抽屉:「所以,我猜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之后尝到了甜头,于是开创出了这样一种风格?在《刺杀骑士团长》里,就算前半部分一直忍住不用这样的结构,在后半部分用了——主人公历险的同时,秋川真理惠因为闯进监控森严的豪宅而被困住了四天。这两件事也是全然没有关联的,只是碰巧发生在了一起。」
「Bingo!以村上春树的地位,现在的他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只有别人模仿他的份儿——他需要做的是完善他自己开创的那种结构。当然,如果我们细细搜寻一下村上春树的作品,就会发现村上春树经常从自己的作品里获得灵感,按照法国人的说法,这叫做『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这是谁的说法,我已经不是很确定了,听上去像是克里斯蒂娜或者罗兰·巴特的理论,「《且听风吟》提到了酒吧里消磨时间的弹子球游戏,于是就有了《1973年的弹子球》;《且听风吟》里那个缺手指的女孩儿提到自己有个双胞胎姐妹,于是《1973年的弹子球》里就有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包括『直子』的形象,我们可以在《1973年的弹子球》、《萤》、《盲柳与睡女》、《挪威的森林》中找到她,甚至《且听风吟》里那个的法语系女大学生,可能就是『直子』的原型。」
《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当然,我并不大肯定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的正确性。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来自一位严肃的文艺评论家黑古一夫——过于严肃的评论家应该去研究川端康成,而不是村上春树。
「这也难怪吧,毕竟村上春树说过的,『自己想说的几乎全部写在第一节那几页里面了』。《且听风吟》之于村上春树,是一个源泉的存在。」
阿花提到了一个我很感兴趣的话题,因此我追问道:「所以,你认为《且听风吟》「第一节那几页」里,到底写了什么呢?」
阿花再一次打开了脑袋里的抽屉:「『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这段话让我印象深刻。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表达,所以只好把想说的话隐藏在文学作品里。《且听风吟》是谜面,而谜底就在随后的那些作品里。想要解开村上春树的谜,就要仔细地去研读他的作品。但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在《且听风吟》这样的作品内部,故事是散乱的,就像拼贴画一样;而在作品与作品之间,也呈现出同样的效果。所以想要解开这个谜团,就要寻找他的作品里被反复讨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问得好。
3 村上春树总是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
「评论家们一致认为,村上春树反复书写的主题是『寻找』,以至于村上春树自己也同意了这种说法。」
阿花点点头:「好像是这样,《寻羊历险记》不就完全是关于『寻找』的故事,就连《刺杀骑士团长》也是这样。作者在结尾处不是写了么,主人公找到了『相信的力量』。」
「但是别忘了,『寻找』的前提是『失去』——你得失去什么,才能开始寻找。」
阿花再次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啦,毕竟《刺杀骑士团长》里,主人公一开始可是很悲惨的,妻子跟他离婚了,连工作都失去了,靠着一点积蓄开始公路旅行——公路旅行听着好像是很自由、美好的事情,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经历。」
「村上春树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他说,『在这些经历中他必须战胜逆境,最终他找到了那样东西,但是他不能肯定那就是他原来在寻找的同一样东西。……推动这些故事的动力就是:失去、寻找、发现,还有失望』。请注意这个词『不能肯定』,以及『失望』。随后他补充道:『他找到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这个大概是受到雷蒙德·钱德勒侦探小说的影响,你可以把村上春树笔下那些不断冒险的人物视为侦探马洛的变体。不同的是,村上春树喜欢把冒险放置在奇幻的异世界里进行。村上春树大概认为,在现实世界里只能接受失去的事实,在异世界里才能失而复得,或者有另外的收获。」
《漫长的告别》
雷蒙德·钱德勒 著
宋佥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啊!这不就是《刺杀骑士团长》的情节吗?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终于进入了异世界进行冒险,回到现实世界后,又和妻子复合了——这么说来,倒好像什么也没失去,平白经历了一次冒险,认识了一些人,然后获得了『相信的力量』。可见《刺杀骑士团长》的确是『100%村上春树小说』!这就好像,你口干舌燥和我说了一大堆理论,最后不过是重复我的结论而已,什么都没改变——这不就是『100%村上春树情节』!」
「至少你知道了,这本书并不仅仅是拥有典型的村上春树元素而已。结构也好情节也好,都是『100%村上春树小说』!」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阿花突然皱起了眉头,「所谓『相信的力量』,未免也表现得太荒诞了——仅仅因为在梦里和已经离婚了的妻子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就相信妻子怀上的孩子是自己的?无论怎么推算,妻子怀孕的时候,主人公可是在公路上旅行呐!」
「不是说了吗?经历了历险之后,总要有一些收获,这个孩子可能就是收获吧。在第2部里面,主人公与自己的情人躺在床上,突然聊到男女交往的事情,『尽管前不久刚认识,却这样整个赤身搂在一起,毫不设防地、毫不害羞地』,觉得『不可思议』。最后二人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男女感情是游戏,『游戏有规则』,但是『没有曾就这游戏规则好好商量过一次』,男女双方都是『按照某种假象规则进行这一游戏的』。记得这个?」
阿花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这个时候突然长篇大论起来:「当然记得!主人公嘴上说还爱着妻子,却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做不可描述的事情。村上春树总是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你说的这种婚外情关系有很多,男生和女生脱光了衣服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发生关系的也有,一对双胞胎女生让同一个男生睡的也有,『见到谁都睡』的女孩也有,还有《刺杀骑士团长》第1部里面,有个女生,莫名其妙和主人公一个桌子吃饭,就跟着主人公回了旅馆,还说什么『好不容易来这里一回,做个爱啊!』——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阿花的关注点在这里,让我哭笑不得:「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刚刚说到哪儿了——所谓『假象的游戏规则』,基础大概就是信任吧。倘若主人公要求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做DNA检测,无论结果如何,夫妻之间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又被破坏掉了。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真的那么重要吗?既然自己相信了是自己在梦中与妻子交合诞生的孩子,那就一直相信下去。只要一直相信这一点,孩子就是主人公的,这一点不会改变。」
「诶,这完全就是男二号免色涉的想法嘛!他怀疑秋川真理惠是自己的骨肉,却不做DNA检验什么的,只是想尽办法接近真理惠,并坚持相信下去……」阿花突然领悟了情节之间的关联。
「没错,这就是前面说的所谓『互文性』了!你可以认为,免色涉与主人公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们在故事里一个是陈述者,另一个是被凝视者,但是两人的故事拼凑起来才是完整的。这又是一个隐藏的双线结构!」
「嗯……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免色涉怀疑秋川真理惠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和真理惠的姑妈发生关系?想一想故事中没有露面的秋川先生,被戴了绿帽,女儿也不是亲生骨肉,就连妹妹都被曾经的情敌、女儿的亲生父亲夺走了……这也太惨了吧!」
阿花这么一说,我突然同情起这位在书中没有露面的秋川先生了。「那……但愿秋川真理惠不是免色涉的孩子好了。不过,这位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秋川先生,就是村上春树下一部作品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 参考文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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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陈嫣婧.村上春树「文艺」得太舒服了[N].北京青年报.20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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