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文学 | 冯骥才《乐神的摇篮:萨尔茨堡手记》-木偶大师艾赫尔(2)

《乐神的摇篮：萨尔茨堡手记》

作者：冯骥才
朗诵：李　静

走进后台，一片如墨般的漆黑。台中间一块七八米长形的洞，洞口下边灯光通明，便是舞台。洞口上边围着一圈栏杆。表演者俯身趴在栏杆上，用手指扯动长长的线，牵动着垂在下边的木偶。这也是木偶剧与其他戏剧后台的不同之处。

演出已经开始，十来个表演者每人手中操纵着一个木偶，并根据剧情跑来跑去，非常紧张。

我们被引到台后一个漆黑的地方，坐在一块木板上，在这个角度不仅能看到表演木偶时的全景，还能看到下边的木偶们在细细的长线的抻动中各种栩栩如生的表演。

忽然，我看见了艾赫尔，从下边舞台反射上来的光，把她依稀照见。她完全换了另一身装束，一件黑色的T恤，一条肥腿裤，腰间扎条深色围裙，眼镜似乎也换了一副宽边的。令我吃惊的是，她完全换了一副神气，一个人！她变得麻利、干练、结实有力。她全神贯注地俯在栏杆上，上半个身完全探出去，她整个身心完全投入到下边那些木偶的身上——她表演的木偶正是那个最出色的捕鸟人帕帕吉诺！

她的十个手指飞快地拨动手中的十二条线。一生造就的功力已经使她完全不必去看手中的线了。她和她的木偶已经融为一体。当捕鸟人着急时，我发现她也皱起眉头，挂着线的小拇指向上一勾一勾；当捕鸟人高兴起来时，我看见她咧嘴而笑，手中的线轻轻抖动；捕鸟人跑起来时，她的身子也随同手指的节奏一摆一摆……然而，即使这样，我也看不出，她究竟怎样使捕鸟人能够随心所欲地表达出不断变化的心情？如果不去看艾赫尔，只看舞台上的捕鸟人——捕鸟人就是活人！可是当转场时灯光一灭，艾赫尔一下子把捕鸟人提上来。捕鸟人一出舞台，就是没有生命的木偶了。

她究竟是怎样赋予这些木头小人生命的？

在近一个小时的演出中，艾赫尔和她的伙伴们，不停地围着栏杆跑动，并往来穿梭，因为木偶们在舞台上要不断地更换位置。他们动作敏捷，步履无声，相互配合默契。而且，这十来个演员要表演三十几个人物。表演者们就得经常“换角色”。哪个人物下台，哪个人物上台，都衔接得很紧。后台气氛的紧张忙碌可想而知。每有空当，艾赫尔还要跑到下边，调整一下灯光，或者抻一抻幕帘。她全部精神全在舞台上，以至她从我面前走过，我向她微笑点头时，她理也不理我，似乎没有看见。我知道，她此时的“视线”中根本没有剧外的任何人。

我受到感动。

我知道，一个艺术家付出生命的一切，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大师，但真正的大师一定是付出了生命的一切。

艾赫尔在剧终时富于创意的安排，使剧场中所有观众既意外又惊喜。

在《魔笛》的人物一个个走到台前谢幕过后，幕帘拉上。这时身在后台的我，忽然看到艾赫尔他们将一块巨大的镜子抬到台上，四十五度地斜立着，然后将大幕“刷”地拉开，剧场内立刻爆发一阵惊叫与欢呼。原来观众通过这斜立在舞台上镜子的反射，正好可以看到艾赫尔和她的伙伴们在后台上边怎么表演这些木偶。在观众狂热的掌声中，他们拉动长线，使剧中人物再做出一些可爱的动作来，或蹦跳几下，或转个圈儿，或鞠躬，或飞吻。艾赫尔知道只有将木偶表演的神奇展示出来，观众才能获得最大的满足。

散场后，艾赫尔向我走过来。她似乎有些累，皮肤有些松垂，脸上汗津津，但依然保持着艺术创作中的兴奋。我对她演出的成功表示由衷的祝贺，然后说:

“你用你的心演你的木偶。”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很用力，没说话。艺术最需要理解，理解就是知音，知音无须多说。

她拉着我去看剧团木偶的库房。

库房打开，我惊呆了。大约500个木偶站在那里。长长的线系在屋顶上，木偶们面孔各异。他是艾赫尔所演出的各种剧目的角色。有《胡桃夹子》、《费加罗婚礼》、《暴风雨》、《仲夏夜之梦》、《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都是世人皆知的名剧。她把这些剧中人一一指给我看。使我奇异莫解的是，这些木偶在舞台上好似真人大小，怎么在这里只有六七十公分？我问艾赫尔，艾赫尔微笑不语。那表情似在为她这些神奇的木偶而骄傲！

这里是艾赫尔的世界。对于这个独身一生的女人，这些木偶就是她的孩子。是从她的心中生出来的孩子！木偶们是幸运和幸福的。它们保存得极好，穿戴得漂漂亮亮，而且不时会被艾赫尔带到舞台上风光一番。我忽然想起德国作家史托姆写的那个中篇小说《木偶戏子保罗》，从那本书里我知道木偶艺人怎样善待他们的木偶。于是，在艾赫尔叫我按照他们的规矩——留一句话在她剧场的墙上时，我写道：

“这里是木偶们的天堂！”

- END -

该书有以下两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