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述“SF”这个近代才被“发明”或“发现”的文学类型时,不知为何,我们会产生一种将目光紧盯着神话的冲动。对中国的SF以及神话,亦是如此。
什么是SF?
英文全称:science fiction,即科幻小说。
一般来说,与西洋神话相比,中国的神话是不成体系的,因为残存的只是些细碎的片断。不过在这些片断中,在对SF感兴趣的人看来,有的片段非常有趣。
有一部作品不仅是中国人、可以说还是亚洲人见识怪兽的精神寄托。那就是据称直到汉代才完成的《山海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部幻想的地理书,也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妖怪大百科。也许可以说,此后长达二千年间令中国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中国式怪兽大荟萃,在这部作品里得以完成了。此后,中国人只要一听到“出现鬼怪”的街头巷闻,首先会想到《山海经》里去查阅。但是,这部作品极其缺乏情节性,因此有观点认为它是一部妖怪的名录。
《山海经》还是一部解说宇宙构造、认识空间的教科书。另一部《穆天子传》,则是记录着极具好奇心的周王朝君主穆天子冒冒失失地踏入“山海经”式的奇异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的冒险旅行。他西游是去会见女神西王母。
与北方歌谣《诗经》相反,南方歌谣《楚辞》是一个充满着神秘色彩的作品系列。据说《天问》是屈原的作品。它是以落魄的作者向苍天询问神话真伪的形式创作的。当时它成为人们了解有过哪些神话的一个途径。同样是屈原作品的《离骚》,却是一部古典的宇宙旅行文学,主人公乘着飞翔车在凤凰的带领下飞向昆仑山。
此外,在古代读物里,片断性地记载着这样一些故事:被称为“女娲”的女神修补因众神争斗而受到损坏的地球;十个太阳出现,地表遭到烘烤,同时怪兽们出现了,巨大的灾祸降临地球;用弓箭射落其中九个太阳的弓箭名人羿去西方旅行,寻找不死之药,这是一个被指与吉尔伽美什叙事诗有关的地狱勇士旅行的故事;还有据传是羿的妻子、被称为嫦娥的女神拿到不死之药飞往月球,等等。
东汉的王充撰写《论衡》批判迷信,但从与作者意图相反的角度,我们可以详细了解汉代时期充满奇思妙想的幻想世界。除此之外,据称是东方朔作品的《神异经》和《十洲记》,刘向的《列仙传》,还有郭宪的《汉武洞冥记》等,全都插有很多SF的片断。
同时,雕刻在汉代墓室里的、称为“画像石”的浮雕上,尽管不是用文字书写的,但很多浮雕都详细地描绘着天空的另一个世界和死后的世界。那里描绘着驾驶“空飞车”在天空驰骋的“飞行员”,长有翅膀的天马,以及与人类作对的怪兽。这些都是用图像来表现SF 构思的最古老的作品,对这些图像进行分析,也许就能了解古代人是如何想象“飞翔”和“怪兽”的。
超未来人类史的规划 ——康有为的《大同书》
清末学者、。其最重要的著作《大同书》于 1913 年以及 1919 年断断续续地得以刊登。这是康有为描绘的、有着人类未来史展望的设计图。《大同书》作为读物问世是在民国以后,据说构思是在清末时形成的。而且从中可以看出,清末SF创作里描绘出来的未来世界的情景,也许就是清末文人共同怀有的乌托邦展望。比如,康有为这样说道:
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诸星之生物耶,莽不与接,杳冥为期。 吾与仁之,远无所施。(《 大同书 · 甲部》)
……则又有好新奇者,专养神魂,以去轮回而游无极,至于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焉。神仙之后,佛学又兴,其极也,则有乘光,骑电,御气而出吾地而入他星者,此又为大同之极致而人智之一新也。(《大同书 · 癸部》)
康有为
此外,、社会、生活等多方面的、应有的形态。比如,在空中飞的房子、打个电话就会传送来的菜肴、理想的葬礼……《大同书》虽然没有采用小说的形式进行书写,但与清末SF里描绘的未来世界之间的各种共同点上,是应该引起人们关注的。
令上海恼火的法螺男爵——《新法螺先生谭》
1905 年,编辑兼作家、,将德国敏豪森男爵历险记的故事即岩谷小波的日译本《法螺吹き男爵》译成中文,预定在小说林社刊发。
前面提到过几次的作家徐念慈,。,徐念慈一口气读完,说:“那我来写一部中国版的法螺男爵吧!”于是,诞生了这部《新法螺先生谭》。
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谭》
中国的法螺先生对现代的科学研究只满足于表面现象感到极大的不满。一天,法螺先生一边攀爬着高山一边陷入了沉思,不料灵魂和肉体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刮得分离了,法螺先生便趁此机会尝试着做了各种实验。
灵魂这个东西具有不可思议的发光能力。法螺先生高举着这个灵魂一照亮世界,世界各国的学者们都对这神秘的光议论纷纷,法螺先生见状便嘲笑科学还处在幼稚时代。灵魂的3/4 脱离地球飞到月球上,接着在与水星擦身而过的状态里,目睹了水星人的“造人术”:
……见有二三人,系一头发斑白、背屈齿秃之老人于木架,老人眼闭口合,若已死者然。从其顶上凿一大穴,将其脑汁,用匙取出;旁立一人,手持一器,器中满盛流质,色白若乳,热气蒸腾。取既毕,又将漏斗形玻管,插入顶孔,便将器内流质倾入,甫倾入,而老人已目张口开,手动足摇,若欲脱絷而逃者,迨既倾毕,用线缝伤口,则距余已远,不能再见。
所谓的水星造人术,就是靠换脑汁返老还童的医术。法螺先生悄悄地想:“创一改良脑汁之公司于上海!”接着,法螺先生飞到金星上,这次着陆很顺利。金星是一块灼热的土地,还没有脊椎动物。在金星表面散步的时候,看见巨大的岩石。法螺先生在那里发现五年前北极探险时丢失的日记。他不知道日记为什么会在金星上,暂且先将日记埋在岩石的洞穴里。法螺先生被气流卷入,再次被抛到宇宙空间,朝着地球飞来。
同时,留在地球上的肉体和灵魂的1/4 钻入地底,在地底国遇见“黄”姓白发老人。老人感叹如今汉民族的本性已经失去善性,没有办法让善性得以复苏。法螺先生与老人分手后从地底国出来。
返回地球的灵魂与从地底下出来的法螺先生在地中海再次合成一体。他在那里被飘扬着龙旗的舰队救起,救他的舰队是奋起拯救清国的义勇舰队。
返回上海的法螺先生对当时已蔚然成风的催眠术很关注,研究其“动物磁气说”的原理,最后确立了控制“脑电”即心灵感应的方法,并召开讲习会。就这样,在世界各地都设立了心灵感应训练学校,由心灵感应产生的通讯在全世界得到普及。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态袭击了人类。因为心灵感应,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都不需要了,从事这些工作的人们全都失业,工商业界受到很大打击。不满分子群起而攻之,“初仅背后之讥弹,继为当面之指斥,终且老拳之奉赠”。由此,法螺先生不得不潜踪归里暂避其锋:“读者诸君,再见……”
在清末的小说中,采取太阳系行星群和地底国漫游记的形式,属于结构比较成熟的小说。当时的小说里有不少作品谈及催眠术。这里说的催眠术,是从18 世纪法国医生梅斯默创立的“动物磁气说”延伸过来的。这种催眠术在同时期的日本也曾蔚然成风,这样的风潮即使在中国也实际发生过。比如,革命派志士陶成章,在上海开办催眠术讲习会,但陶成章的催眠术好像不太有效,被周围的人称为骗子。
前面提到过,吴趼人改编日本菊池幽芳的《新聞売子》(1897),创作了《电术奇谭》(1903)。这也是以动物磁气催眠术为主题的作品。这大概是源自清末时期对动物磁气说和催眠术的关注。如前所述,即使不是SF,与催眠术和动物磁气说有关的话题,在清末小说中也频频出现。
前面介绍了20 世纪初中国人原创且比较成熟的一批最早期的SF小说。虽说未完成作品很多,但可以说改革、立宪、女权、教育、科学等当时提倡的共同的未来主题,是以充分考虑娱乐元素的形式创作的,并非梁启超那种枯燥乏味的演讲小说。这些作品集中出现,同时SF小说——若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科学小说”和“理想小说”——这种文学类型被人们“发现”,创作手法也已经大致确立。并且,正如人们对现代SF 的各种题材进行分类那样,中国的SF作品同时呈现出题材的多样性,并没有停留在未来见闻录里或追求新奇古怪的旨趣上。
脑袋会飞的故事——连荒谬的SF 都会有
周刊《礼拜六》经常刊登中国人创作的短篇SF 和幻想小说。
1914 年,以“野民”署名刊登了连载3 期的小说《空中坠头记》(第7 期)、《无身之国》(第10 期)以及《亚尼蒙城记》(第12 期)。
刊登短篇SF和荒谬小说的《礼拜六》封面大多是喜剧性的绘画
先说《空中坠头记》。名叫邹生的学生在校园里和同伴踢足球,脚被人误踢了一下跌倒在草丛里,突然发现什么东西从天空中掉下来。是陨石还是偶尔坠落的飞艇?它渐渐地变大。凝目望去,那是一个美女的脑袋。接着,请看下回分解!
然后是《无身之国》。这个美女对邹生搭腔道:“侬本无身国中倾城之姝……郎如有志,侬当携郎往?”邹生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冒险、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一旦“应允其请”,美女便让他口含一粒药。邹生立即感到脑袋迷迷糊糊的,刚觉得在打雷,便变成了一颗脑袋。可是,眼睛痒想揉揉却没有手。他眨眨眼睛皱皱眉头,但还是痒。于是美女教他“提菩罗神,速如予意”的咒语。如此这般一试,眼睛便不痒了。接着美女念咒语,一说“速为予备飞车”,飞车便从天而降。两颗脑袋乘着飞车飞向无身国。
在无身国,当然全都只是脑袋。在美女家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邹生独自走到花园里。一不留神,一只巨鹰突然飞下,衔着他的脑袋飞走。面对这突如奇来的意外,邹生竟然忘记了咒文的神名,眼看要成为鹰的饵食。原本是出自好奇心才来到无身国的,一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正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提菩罗”的名字。大声地一念咒文,便出现一名神兵,将巨鹰击落。故事还在继续。
接着是《亚尼蒙城记》。邹生的脑袋就这样径直落在大海里。又因为忘了咒文,海水直灌鼻腔和耳朵,邹生觉得极其痛苦,提心吊胆地想“断头既可不死,则海水亦不足死予”,一边却非常笃定。邹生忽然看见军舰在远处航行,心想好不容易得救了,不料舰艇上的水兵把脑袋错当成水雷,便开始炮击。
这时,脑袋挂上了渔民的渔网。这里据说是亚尼蒙国。邹生骗渔民说“予为上帝部下之神”,渔民敬畏,将他放置在家中。邹生渐渐地被大家尊为神,终于甚至连大王都来请他祈祷治疗王妃的病。他恰如其分地一忽悠,又碰巧治愈了王妃的病,于是大王愈发信仰这个神。可是,大王一去世,反对迷信的王子继位。王子和大臣想要烧掉邹生的脑袋,碰巧下雨火被浇灭。愤怒的大臣将脑袋扔进石臼里,想用杵一口气捣烂它。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邹生醒来了。学校里的时钟告诉他是下午4 点。
这是一部荒诞SF 的代表作,在1910 年代中期的《礼拜六》杂志里,这类荒诞作品比较多且很有乐趣。野民另有《仙枕环游记》(1915,第38 期),是描写战火下的伤兵员的幻想的。
(以上摘自《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
《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上、下卷)》是日本学者武田雅哉和林久之合著的有关中国科学幻想文学(Science Fiction)的专著。上卷由武田雅哉撰写,回顾了中国数千年以来神话、传奇、小说、戏剧中的科学幻想萌芽,从《山海经》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末真正意义上科幻作品的引进,着重爬梳了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科幻小说的译介和创作情况。下卷由林久之撰写,讲述了1949年以来“科学文艺”这一文学类型在中国大陆的确立,旁及了港台科幻小说的创作情况,更对日文原版中所未遑涉及的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的再次繁荣进行了跟踪,展望了中国科幻文学未来发展的前景。全书资料翔实,作者笔触风趣,既是一本严谨的学术力作,也可足休闲阅读之乐,可视作研究中国科幻文学史的必读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