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刘景侠长篇小说,奉上《那片土地》续集(三),请各位批评品签,并关注公众号转发朋友圈。
写在《那片土地》前面的话
那片土地,不是旷野的画面,也不是没有出口的出路,应该是出走的起点。如果有一片殷红,它不是牵扯着的历史,而是一抹丰盈的胸脯,而是一切巨大的奔涌的泥浆。那片土地上,有原生质在活动,在运送,在制作。
从那片盐碱地拔步踏上征途,走进孤独,我听到了深沉而永恒的呼唤,“是痛苦的面包,是盛满泪水的花瓶。”
在那片土地上,我有禁令,说点人话!那片盐碱地上浸透的实物,是对我最大的恩典,连土壤都为阳光为我营造纯粹的空间。我的名字就在那片成熟的土地上。
我退回低处,向着坚硬的大地,无声的存在。带着灵魂回归那片土地,那里有我和你共享的粮食。
经常过得不心安理得么,今晚过得心安理得么?没有荒废时光,没有荒废时光之后,再去玩耍,是否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写完作业的孩子,下楼找伙伴看一回蚂蚁上树难道不该心安理得吗?
或许,根本不存在心安理得,被这个紧箍着,无法心安理得。
对于这片土地,我应该说心安理得,对于我,现在,我听见了从地里跑出的一个声音:心安理得。因为,那片土地给了我真实,教我明白吃面包是第一件事。它是我刚出生时给我第一口奶水的母亲,没有它,我可能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不,百无一用是有用,我比百无一用还百无一用。这片土地对于我,我对于这片土地,应该是心安理得。
这片土地给我的和我母亲给予我的一样多,应该说是这不是一句诗,不是那句,啊,大地,母亲。我这句是有特指的,“那片土地”。我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我成了者,上苍为了教育我,在我身上惹出了诸多是是非非,让我老老实实把脚踩在让我一贯鄙视的泥土里。我无法在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红楼梦》作品)里闲走,更无法欣赏那绿窗纱,也没有时间去为林黛玉焚烧诗稿喷血而亡去悼念去哀伤了。眼前只有那个敲着铜盆到我家窗下大声喊叫“队长,快想想办法吧,饿死人了”的脸色如菜的那位叫二舅母的人。《红楼梦》中的哪一房多施一点牙惠不知能为多少人充饥解饱呢?刘姥姥把装上车的那些财物赏一点也好,也不至于让藏在仓房屋门板上想小睡一会躲一躲清静的我面对那向我讨饱的人无言以对。时至今日,我哪里敢握着一叠钞票华车豪宅满眼满心地得意呢?步行,坐公交,有时也心不能安。
躲在屋子里,对谁的心灵进行道德审判呢?配对谁?只能配对自己。你不用嘲弄我,说油泥脱不掉,什么时候你把我变成了一位真正的稻香老农,我说不清,你也说不清。哎,真是令人讨厌,想躲在这间根本无人问津的小木屋里,想心安理得一回都耳根不清净。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因“面包”这两个字,因“世上只有读书好,人间唯独吃饭难”,因那敲着铜盆喊叫“想想办法吧,饿死人了”的妇人的一张脸,常常不能心安理得。你可不可以和那位追伤鞍骡的陈策放在一个天平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儒家之书读得并不多的却被儒家墨水浸透了的人。那是因为跟你有基因关系的虽并未授读孔孟书却极懂孔孟之道的祖上人,在未见你之前就给你派了太傅一般的老师,对你进行了胎教。
别美化什么人,尤其别美化自己。我怕我的族人有自恋狂。你终于在那一边奚落我了。你指使风敲这间木屋的窗,连你的声音都裹扯过来,不许标榜自己,你是谁?
为什么要苛责我呀?为什么还允许自己如此的苛责自己呀!从此,改了罢,改这毛病吧,贾宝玉改不了,我也改不了,时不时的,见谁近了,便苛责于人!干嘛不允许与你走近的人有斑渍呢。人,生活在垃圾里,甚至都带着垃圾活着的人,怎么会没有斑渍呢?还是不生斑渍的好吧!
不要说我的族人怯懦,笃厚,当然你可从另一面看到他们的倔执和霸道。他们是我的族人,我很像他们,忌恨浅薄如同鄙视,更歧视那些如一般的用色彩纹过身的躯壳。背都被压弯了,被使命和责任压弯的。为何不疼不苦或者疼了苦了还执着不已自得其乐呢?我只能说,我就出身在这个氏族部落,祖上印在屁股上的胎记比纹得更入腠理。
这片土地上埋着我的一只新鞋,也留下我本来想粉饰自己模糊功过的踪迹,再也没有这片土地更为真实的了。我擦不净纹在身上的花纹,我做一切都和我的姓氏一样,我是那么酷爱这个姓氏,这个祖谱。所以,我应该受到鄙视么?我应该永远的不得轻松么?
风不再敲打木屋的窗棂,我也不想再望一望外面的天空,星星出全了没有,月是否在亏盈变幻?那片绿色的禾苗分蘖之声也不再那么亲切地抚摸我的胸膛。当然,你被罕见的无霜期短的现象所侵害,即将失去叫意义的东西,也不再对我有意义。
请让我安宁,我像逃犯一样隐匿其中,想讨一时清静,想从此消灭“意义”和沾着“意义”一样的脓疮的东西。请留情于我,我不需要高尚,不需要使命和责任,我甚至不需要有个姓名,甚至连人的属性也想忘了。别来烦我,我要像壁虎一般贴在这面墙上。然而,我非常怯弱,我的大脑子里的那块斑,太重了。都愿这片土地,不该把那颗种子埋得太深,不该接受那么上等的肥料,让这枚种子连同我的胳膊一样生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躲都躲不起了,这枚种子真的发芽了,谁种下的,别怨别悔,种下了,就是种下了!
那片土地一片死寂,一躺就是千万年,其实,它不在乎在它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故事,哪片土地没发生点什么故事呢?
太把自己当真,太把什么事儿都当真的也不管你一个人。人也只有把自己当真才成其为人,人也正因为有自以为是的毛病才成其为人。
聂平,我没想到的是,这片土地并没有给你脸上贴过什么金。你奋斗两年,这里的人也吃上了白米饭,不再吃返销粮,高考制度也恢复了,你堂堂正正地考上了大学而后一路阳光。而你为何如此地情系于此呢?
你早已不再是一个抒情诗人。这片土地已经教会你把脚踩在狗屎堆里,赞美的歌不会让你得意,谤诽之神色之语言也无法让你感觉到中心词的前缀后缀的含蓄及影射。因为在那片土地上行走的你不只一次地看到过饥肠辘辘之人的哀伤。尤其那片黄泥,打井台底下的那片黄泥,险些成为你葬身之地。抹不好帮的井筒成了你不褪色的记忆……还有什么比为了某个念头可能赴死更壮烈更真实的吗?活着,比以前更好的活着,享受着人应该享受的待遇,说着无关紧要的苦痛有吃有喝的活,这不已经是很好的事了吗?
那高高耸立的井架,像鬼怪一样的打井台,操盘手是一个永远微笑的人,好像捏一把都不会叫都不会哭的人。确确实实,是个男人,可嘴角微笑时印出的纹路倒像个俊娘们。他一直说着,劝慰着,“这会没事了,‘大三百’也能抹邦,这眼井一定能成功,怎么说这都是第四回了,坍了三回,再打不成,我们打井队丢了脸事小,支持‘新生事物’的事大,队长被撤职……”
“绑””,“呯”钻头与钻杆脱解,井底下的黄泥旋涡没有立刻归于平静,钻头应该被埋在二十米之下了。
“注意,往左,往右。”
那个娘们儿一般的操盘手腮上依然擦了胭脂一般的粉红,嘴角两边的纹络上依然挂着笑,他应该是天生的笑面,要么本该是女胎,染色体中途变化才做成了男胎。他为何不知道着急,不会生出着急的神态?他不停地指挥着助手,不停转动转动着机器,调适着旋转方向,让钻杆对上钻头。最后,他竟然让池二姥爷趴在钻机台的底部,去握那钻杆,试图凭着心的感悟让那钻杆找到钻头……他的镇定自若自会让人生出信任他的念头。最终钻杆会通过在烂泥浆中的探索,找到钻头,然后操盘“娘们”重新启动机器,钻头继续向下旋转钻探,再钻下20米,就可以找到抽不干的水位了,插秧也就可以成为合乎农时的事实了。
人们的想象力,艺术家的创作力都应该是依据生活事实本身的。故事的巧合一点不比生活中的奇巧更玄妙。那片土地上的事,那两年旱田变水田的历程,让我开了眼界,我觉出电影艺术的合理性,可能性,因为,只要闭上眼睛,回忆的功能生成,那些事就如电影一般浮现于前,某人要成一件事情,必有什么障碍生成,然后生出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同时必有君子相助,或天公作美,成全事情,造就英雄,垂名千古……
那片土地,不,用梁晓声的话叫做那片神奇的土地,给你以千万种神秘的思考。我以为,任何人都可能导演生活,什么张艺谋呀,冯小刚呀,也算不上了不得,你也不用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你能导演生活,那么,你一定会“捣”豆腐,导电影。孩童般的纯真,稚子瞬间的念头都是创造。能活生生将其托出来,都是艺术品。导演不但应该脚踩狗屎,更应该长期幽禁在无烟火的深宫中,不知饿肚子的滋味,不知世上还有纷争的如思春少女一般的玄妙想法,自然能冒出玄妙的情节,而且那情节一般能合乎千万人心底的想法。
不瞒你说,就是那片土地衍生出来的事,让我多次推倒过我们民族的创作理论——艺术高于生活。有时艺术并不如生活,把曾经发生过的事件复制到舞台上是何等的不容易呀,能做到者是艺术家。要不,哪个刚发丧过至亲的人,你让他到舞台上把悲痛哀哭出来,何其艰难!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功力吧。现在的手机微信,随时会将天底下的新鲜事展示于人前,害得写小说的人十分无奈,不意识流,不荒诞,怎么办?你的所有想象都归于回忆,任何回忆都归于古旧,不变形,不撕碎,没有办法!
其实,现在的我很无奈,很吃力,就像当年你的稻种催了芽,秧床毁了,秧苗长出来,地也平整了,因为井打不出来,没法插秧一样。诸多的天灾人祸,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我这所以跟随你故地重游,凉得有点刺骨的风扎着我的脊梁,我还在这等九伯,我多想复制还原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事呀,虽然不新鲜,但那些十分奇巧玄妙的事确实藏了一些哲学家们逻辑不出来的真理,可以让人明白点啥,可以治狂犬病,可以治疗社会上传染着的浮躁病。我是谁,可惜,我不是张艺谋,更不是石黑一雄,连当年的你也不是,甚至,我想把一枚种子举起来让人辨识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看着你在田渠坝埂上搜寻做思考状,做忧伤状。如果能把剪影拍出来,拍一回特写也行呀,可我又没扛摄像机,手机的很多功能我也不懂,微信中留下的断断续续的几张图片,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知道,我是个凡事说不明白的人,我几十年就记住这一件事,这片土地上的事。这片土地上一共持续两年的事,我几乎用了大半生,想说明白这点事,给你,给我一个交待,给走到我身边的人一个说明,给买我梦的人一点启发,这最起码算作我来世上一遭做的事。看现在这状态,很难做到了。那些影像只能留存在你一个人的底片上,我无力将藏在那的那一丁点真实托出来,就像托出明天的太阳一样托出来,点亮几个买我梦的人的心路。其实,你并不了解我,卖梦给别人时,我是功利的,捡拾这片土地上的光和夙愿,难道不也是功利的吗?我怎么可能回到十二岁之前,怎么可能回到生命之初,怎么可能再现在这片碱滩上种稻种梦时的单纯的勇敢呢?更何况,那么单纯傻气的为民出力不也掩藏着功利吗?摘下“毒草”’作者的帽子,这算不算功利?皆为名来,皆为利往,无处逃脱。你常骂我要审判什么人的心灵,要做心灵深处的道德审判,其实是应该有这样的审判者的。石黑一雄的“浮世画家”里卖房者还要对一个购房者进行调查,考察完购房人的道德水准,打了及格分才心安理得地将房子卖出去呢!其实道德水准是一个民族是否兴旺的基准。可我审谁?但,最起码,我可以审判一下我自己,如能审判公允,判词写得鲜活,合乎生存法则,能昭示出生存方式的公理,难道不也同于以往种植水稻一样解人温饱吗?精神的饥渴,有时并不比解决裹腹之难更容易!我常常想,人,都吃饱了,需要什么呢,有了安全感以后最需要什么呢,快乐呀!读一本好小说,听一曲绝妙的音乐,看一场引领飞翔的电影……寻找万物之母呀,彼此问一问,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呀,!
我想把发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不连缀又奇异得天衣无缝的事情本身托出来,或许人们很喜欢,官喜欢,商喜欢,农民工人更喜欢。如服了一剂镇痛药似的,全身舒服,健康地又过一天,你觉得怎么样呢,不好吗?
我听到了笑声,你难得一笑,笑总比哭好。当然,木屋的木板墙没有颤动。你对我痴笑的全部内涵我全部了解,这片土地只为裹腹而存在,不是你痴心妄想的地方,你月亮底下做多少梦,这片土地也绝不会接受你的媚眼。这片土地是实实在在的客观,最讨厌做梦的人,当然最不喜欢功利来这儿找座位。那你当年在这片土地上裁裁剪剪,不也是腋下挟了功利心了吗?你摇了摇头,你的笑声愈发有震撼力了。
“哈哈哈”
“哈哈哈——”
你笑过之后,一字一句对我说,我虽为摆脱苦难而做梦,但我的梦做成了,圆了我的梦,更圆了几百口人乃至成千上万人的梦,各家各户不再饿肚子了。为了圆这个梦所遭受的苦痛,磨难已为做梦的功利心付足了成本。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根本没在意过,也不知道我的什么功利心,他们只知道我不是骗子,我没说谎,我熬过无霜期短之后又苦熬,苦熬时,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你笑的得意,从嘴角上喷出一口唾沫。
“哼,说到什么做到什么,做了对人无害,做成了只对人有益,明白吗?别吹牛,别说不沾边际的话,这片土地不喜欢……”
你下边说的一些话,我已感到陌生,好像是池二姥爷在教训人。哦,聂平,确实你恋着这片土地,是,你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听这声音,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庄稼人,一个当了大学教授的庄稼人,一个专门种梦卖梦的庄稼人。
生存的世界里,有人有技术,有人没技术。
生活的世界里,有人有艺术色彩,有人无艺术色彩。
做事的群体里,有人有创造力,有人无创造力。
应该教育好女孩,教育好母亲,应该办好学校,把学校办好,让人有创造力,让生活有色彩,让生存的世界充满美意。
其实,你心里翻腾的这股激流已经穿过我的血管。打住吧,聂平,狗的狂犬病会伤人;人,要是得了狂想症,会伤害自己。
繁星闪烁。今晚,天上的星星很繁密,小的时候,我会眯上眼睛躲在门后,然后再睁开眼睛跑到门外去数星星,数着数着,数多了,数着数着,数丢了……数星星,很美,现在的孩子还数星星吗?作业太多了,补习班太多了,孩子们没有周六周日,太可怜了,大学毕业的孩子多半奔一个字去了——钱。
二十年过去了,真是太漫长了,我质问自己,当时,你为何没有去教育局数星星,你捧着一摞课本,那上面写着的是关于语文教改的梦。然而,你因现实主义者的斥责而却步了。你是谁呀,一场教材的革命有那么容易,那得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呀,是一个三四线城市的教育局能承担得了的使命吗?尊敬的聂平,这是教育,不是那片泥土,不是那片稻田地!
你在田渠坝埂上寻找什么?遗失的创造力,还是褪色的激情,还是一份关于民族的责任感?你开始在若干年的朦胧中藏了些鄙视自己的念头之后认同自己了,在那片泥土地上,你是有些创造力的。不,那片泥土地给了你衍生创造力的土壤,那片泥土地为你提供了实证性,那片泥土地允许你把在极偶然的时机因极偶然的动因产生的种子播种下去,培补了你贫瘠的心理要素,使你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可怜的人,你想得不沾边了。这,依然是这片泥土地,你已不是那片泥土地上的你了。这片泥土地释放的芳香依旧,可是它背负的使命不再与君同。
多么应该感谢这片土地呀,它让你在它上面肆意践踏,泼洒颜料,它让你把心里的激流向它倾泻,它成全着你那不为人知的念头,它为你创造了修正历史的条件。虽然,那些修正,当你修正完了之后已毫无作用,历史已经进入新时代,修正已不如不修正正确了。然而,这一段颠三倒四的过程,让你认知了土地的魅力,认知了生存在土地上的人们的真实心思。你好像被他们当作衣食父母,你在被感激的时候偷偷地抹掉了惭愧……
明白人的心思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来这片泥土地上搜寻,不但搜剔过失,也想在搜寻存在的痕迹中发现新种子扎根的地方。已经被你自己用泥土封了几多层的心田为何又冒出一根新芽儿。狂想症——
你要做什么呀?你说的话让风传过来了,你要重新做一席秧床,播洒创造力的种子,为创造力的萌动催芽,然而,这不再是80公分宽的一个秧床所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顶鹅毛大雪拼泥泞创制新秧床的工程了。你不再有召集一群饥民为十分工得一斤粮而战的权利,你只能空想一番,或许上苍会再一次降大任于你……为这枚种子着床,你已经奋斗了三十年,在小小范围内实操独战,然而,并不见金稻穗的串响,并不见稻谷成熟粮满仓。却原来,这一片泥土是最能成全你想法的地方,它允许你的一枚种子着床,它向世人毫无夸张地昭示:旱田改水田,种清水稻,完全不用河水,在北方是能成功的,而且已经成功。盐碱地被改造成功!这件小事对一个民族来说,不,对于稍微大点的范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可对于你这个极微弱的个体的人来说,作用意义连你都无法描述准确。
月光下,我见你一次又一次地低头膜拜,躬身施礼,感谢这片土地是那样地包容了你,包容了你的横冲直撞,包容了你的自以为是,包容了你准备不足的一往无前,包容了一个极个体极个性的挥洒自如,包容了一个偶得狂想症的人的肆意驰骋。除了母亲谁会允许你如此呢?
你几乎想趴在地上吻一吻那真实的泥土,你这一反常态的举措,如果让九伯见了,他一定为你担心,以为精神上真出了问题,他一定嘱我带你去安定医院。
我仰望天空,环顾四周,并不见九伯的影子,他确实不曾在这条土坝上出现,直觉告诉我,今晚,他肯定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我觉得你的这一场内心独白心理演讲无法掩上帷幕。
我很感动,不,我头一次被你打动,但,我不曾哭,也不曾笑,更不曾评说。无法评说。你只是一个如稻粒大小的个体,只不过是被上苍催了芽的生命,并且在这片泥土上生根重结籽粒的生命。你在向我描述什么呢?个体生命的微小弱小,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个体生命一旦被包容被确认被宠爱让其得以扬扬洒洒地发芽,生根,结果,那么,那段偶然的个人成长史,私人体验史,难道不应该感谢么,感谢母亲的孕育,更应该感谢为你孕育舞台的土地。
就是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你诚挚地嘱咐我,让我学会感谢,尤其要感谢那片教我学习创造认同创造的泥土。是它,。那片土地参与了我的成长史,那片土地是帮助我写就历史的一个不可小视的要素。
我因一时间内的感动,懂得了神圣,沉下心来,向西瞭望,看不见土地的边缘,向东更无法望穿最后一片稻池的影像。倏忽间,天地间变成一眼没有直径没有半径的水井,水注喷涌,满管的水,这是在无数次塌方之后打成的第一眼井。水星的甜味沾在了睫毛上,水柱击打着我的脊梁,奏起的是生命的交响乐。上天喷洒的是生命之水,是洗涤心灵的圣水,面对着造型特异的白菊花,什么毒草呀,鲜花呀,什么个人前途呀,私人得失呀,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愉悦从头到脚的穿流。像是千万把无形的玉白色的梳子将自己的脊梁梳个净光,白色的骨髓也变成水柱,水花,洋洋洒洒的挥发。这个无边无沿的舞台,这个无声无色的演奏,让人觉得不存在的存在是一种宁静,一种真喜悦。创造,创造之美是这样的。没有,有。为了一个目标,目标又变得毫无意义,这是什么呢,是每一个个体的人对万物之母应有的回报。
你想的,我应该是懂了的。但我知道,离开这片土地,我会不会糊涂了呢,你拉我来这里,我明白,你是想剥夺我身上正存在着并想向前无限延伸的光环。
站在天穹之下,我突然觉出了自身的神秘。可能,诋毁的话会减少一些。也可能,我会收回对你以前的怜悯甚至怜爱之心。我要洗手净心而后直视月光下存在着的你,哪怕偶然一窥,能窥见肉体里裹扯着的圣洁,也是我该有的享受。我们总是希望自己多了解一些什么,客观世界,某种运行着的规律,其实,能了解自己就够了。这一刻,我对你的了解多了许多,活到老学到老,活到老,了解到老,“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说得有道理,如果死前能了解自己,也是件幸事。人,应该经常问一问自己,也是件幸事,了解自己是一道没有解的几何题。
能在月色中见到你,能明白你这趟旅行的用意,我收获了喜悦之情。我不再急噪,也不再催促。心念会给你定数,任你在当年泥泞坎坷留下的痕迹中搜寻。搜寻到的,无论是过失,还是伟绩,都不是坏事。你可以认识一回自己,给自己一个中肯的定义。在后面的生命的运转中,不再忧伤,不再抑郁,不再得意,不再缺憾,真正成为万物之母怀抱中的草迹花影,岂不是好事。
我企盼着,等待着。
如果九伯这个时候回来,正好。
我向你的影子靠近,我说,我想写本书,你说,为啥,我说,不知道为啥。
“那你可以写了。准备写什么?”
“写啥?”
“不知道。”
“那就写吧!”
人们都在彼此学习,人类都在彼此学习。大师的作用也是有的了。大师,是非存在不可的,但大师把人引向深渊。
这个世界,丑的,美的,残疾的,腐败的,光明的,黑暗的,你敢让谁不存在呢。谁都有一个存在的角落。人们都在不同的角落里存在过。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受,绝对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你说,你现在很理性,我说,土埋脖颈,应该理性。你说,理性不只是跟岁月有关,跟经历有关,跟思维方式有关。我说,这些话我已听不进去了,而且很多人的话我也听不了了,包括那些我特崇拜的房客,我也不再对他们花更多的时间了,因为我有话要说,我非得说出来不可。我不再认为自己人微言轻。
你笑了,笑得空气都变暖和了。我问你笑啥,你便又“咯咯”怪笑起来,我决定不理你,自顾自地构思起来,我决定写本书,平生就写一本书。要写得不同凡响,你好像洞察了我的自恋情节,要么看出了我的偏狭。便说,你不会不同凡响,哪来的不同凡响,都是些文人们臆造出来的不同凡响。母亲每一次生育才是不同凡响,生出来的每个生命都是创新。没事,去生孩子吧,不论贫穷富贵,风雨雷电,孩子以飞跃的方式变化着,成长着。天下真正不同凡响的是母亲,其他,都多余了。
我的思路被你打断了。我开始不喜欢你,又一次产生与你分离的念头。
沉默,如这死寂的夜晚,在死寂的夜晚,在这不为人知的夜晚,得演化出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呀。我突然问你,那天,那个小学校园里出现的那位,后来送你《列宁传记》的黑影在做什么?你说,不知道了,听说他得了严重的病,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听出了你的无动于衷。为啥?你说不知道。或许,人们总是跟历史中的每一天一样都采取着遗忘的状态。你说,如果还能偶然提起,想到,这可能就是一种对往事的祭奠吧!生身之父母,故去了,又怎么样?“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你说那你又要求我什么?你又想要求人什么呢。
“又要求人什么呢?”
我不再与你对话,只有默默,如果这个世界是这样的,那我们横纵交错做的事,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不该问为了什么?”
我没问你,你为什么要说呀!我不喜欢你的事故,我觉得你变得事故。这片土地不曾教你事故,你混蛋!
茫然,我茫然四顾,这片土地上的人在哪?从前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到哪去了呢,八爷,去了,到那边世界去了。池二姥爷伤妻之后也死了。“地主羔子”还在,在经营寿衣店,老伴去了之后又娶了一个,在靠新农村新马路边上建了三间并不高大的砖房,靠“扎纸活”为生,倒是坦然安实。
池家二丫头远嫁了,有好几次,我生出念头,去她婆家见见她,若是需要,若是可能,我赠予她些什么。可是我能赠予什么呢,能赠予她如她赠予我的金子一般的心么?恐怕不能的了。谁能料得到呢?头年,我去了一趟B县,专程去的,去见那位最后给我们打成机井送电焊机的师傅,费了很大劲,一波三折,在一个跟他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机构见了他,我是怀了虔诚之心,情怀满满的。我想约他去一个小酒馆,或小咖啡店坐一坐,叙叙旧,缅怀一下跟那片神奇的土地有关的事,跟决定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命运有关的事,跟几次推倒重来打井有关的事,或许对我这颗发木的人的心有些救治的作用。可是我想错了。
初相见之情景让我惊呆了,他与几人从楼梯下来,我模模糊糊地十分不相信地盯着那个个子很高满脸肌肉松驰的有一点点他痕迹的人形,试探着问:
“吕师傅?”
“哦,——”半日,他才叫出我的姓氏。
完全不与来时同的心境让我张了几张的嘴颤动了一下,努力微笑,也不知道像不像笑。
终于剩下了我和吕师傅。我们没有坐下的地方,也无法坐下,来不及看到共同熟悉的过去,只是问了问现状,都说些安好的话。我并没有说请他酒馆坐坐的话,他也没有露出尽地主之谊的话,我们分别了。
好像根本没见一样的分别了。
那座山阴影下的月色,已经来不及回想。我坐上他的车以后,他的那份无所措手足的神秘窘态,我记忆犹新。应该说,那个坐在司机位置上的男人是英俊的,他在快到村口的交叉路上停下了车,像是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这次的井再打不成,你想怎么样?还说了,你不该做这样的事。
“遭罪!”
他是我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事中,事后,包括打井工地,包括我与他同去打井队拉焊割机的途中,都感受到了一种没有接触的体温,一个男性对一个女性的喜欢和怜爱。虽然,当时的我,还来不及,还不可能,还顾不上去流连性别间的情感,但我已享受到了独有的美妙。脸红心跳之后有说不尽的喜悦,确切地说,那份美妙在倍受蹂躏倍受艰辛的日子里,起了一些鼓舞的作用,我的记忆中,它,没有消失。
所以,在我命运有转机的时候,我怀了感激之心去访他,并且准备了一堆感恩的话,就像去母亲坟前烧纸准备祭品一样,神圣,妥帖,细致,周到,忧伤而又虔诚。没想到……
没想到,一切不如我所构置描画的。所以,我明白了你,人们多半是存在于一种对往事有意无意的祭奠中。或许,除两性情爱之外的其他情份基本呈现出一望了之的状态。
我要写本书,写什么呢,写这些不该忘,想忘也忘不了的事,一种游丝一般的情怀——这片殷切而神秘的土地。那还用得着去思考与流派与趋势与时代与主题有关的问题么?我是我母亲生出来的,我确信,我是一颗独特的草,狗尾巴草,也是独特的。
当然,我还听到了你的嗤笑,不屑一顾的嗤笑。笑意之外,是想把我当场击毙,让我放下屠刀,有什么意思,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存在着。写它甚用,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看你在月光下搜寻,我想回击你几句,不好好活着,来这田渠坝埂上搜寻什么,好好活着足够了。
“哈哈!”
我听见了一阵狂笑。
我听见了一阵怪笑。
聂家树林被震出一阵乌鸦的叫声。
夜里,乌鸦鸟,是什么来路?
小木屋被震得快塌坍了,
泥土地一片呜咽之声。
岂不曾笑,岂不曾哭?
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并不一定有人爱听。因为有时你也不爱听。
我一抬头,不见了你的踪影。我追寻过去。迈腿的速度很快,比白天行走还快,终于,看到你了。在看你之前,先看到了一册书,一幅画。也只有我能在这一遍一遍看到的时候,体会到新意。
那是一个直径足有五六十米的锅底型的坑。我很奇怪,这么久了,也没有将这坑填平。这里本是平川,本是水浇地,不填平种庄稼可惜了。有意不平,还是填平它,需要付出的成本太高。
有意留着这个锅底坑,有什么意义么?在我的感觉中农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说有意义的话,今天,你来了,便是意留义!
这是最不成功钻了三次都没成功的那眼废井,那几个原生态存在的水泥管就是见证。大三百钻机两次疯狂之后,井壁均已塌帮坍方,大队书记想出一招,搬来大队部的存货——水泥管,开动大三百钻机的吊车,人工和机械配合,一层一层下管,将钢管镶在其中,避免塌帮,果然效验,只是上面的井头,粗大的钢管悬在离地三米高的地方不肯进尺了。在最危机的时候,人们的才智总是会被激发出来。到底什么人想出如此绝妙的招数,你已经想不出来了。只是那加大倍数的铁秤砣,犹如丛林中的莽兽一般在你眼前晃动,吊车将铁秤砣吊到几十米的空中,对准裸露在地面的钢管“嗵”,“呯”“嗵——”“呯——”地锤砸。在立起的绞架的两侧,各分出一条黝黑的绳索,绳索的两侧集结一串手掌。
“一,二——三”
“一,二——三”
《诗经》里就有的劳动的号子在这些饥民们口中唱响。在那晚唱中,听出欢乐的,听出希望的是谁?不用说,你这个种梦者,你这个肆意闯入者。那一瞬间,你是否呼出一缕得意的气息,在人们根本无法注意的空间里,你是否又进入了梦境。说来这片土地是宽厚的,这片土地上的农人是宽厚的,根本没见着一丝半缕的可行性报告,就允许你这个闯入者将这片土地胡乱裁剪,这简直是一种暴行,施暴者还被誉为英雄。
诗情画意也可以种下去,文学作品的魅力总是让人在猝不提防的时候大放异彩。
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就像那个人工无法设计的早晨,在大雨冲破秧床之后的早晨,天公降雪,鹅毛大雪,沸沸扬扬的大雪。就在人们握出大绳,在机械力的配合下,高喊着劳动号子砸井的时候,雨点轮下来。不多时,就大雨倾盆了。更奇怪的是,没有人擅自离开那条大绳,没有人感到寒冷和不可忍受。
“一,二——三”
“一,二——三”
人的情怀一旦被渲染,人的积极性一旦被调动,人们的精神力量就像温床上被催了芽的种子,内驱力无法抑制。夏衍先生说的对,世上什么力量最大,不是金刚,不是……世上力量最大的是种子。如果说我佩服你的话,佩服从彼时开始,学会将种子埋进土地,使其生根发芽……,如果你的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外,那么,种梦,卖梦是你最大的本领。
那个神奇的夜晚,你在靠左侧的那条绳子的最末端,你的劲儿不大,但你的声音最亮,你一会儿随人群一起一伏地拽住大绳,消耗着青春的能量,一会儿跑到两条大绳中间,调动着大家的音量,
“一,二——三!”
“一,二——三!”
声音嘶哑,几乎是嚎叫。像死了人时的嚎叫。
大雨几乎是从天上往下泼水了,人们无时不在腾出一只手来抹一把脸上的水。你无法再喊出号子,只有附着在大绳的尾部,使出自己微薄的力量。你从自己脸上抹掉的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
天公作践,为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也是真的吗?
你不敢再想,也无法再想起什么。
那个夜晚,有一双手是温暖的,有一副手臂是粗鲁而有力的。那个前来送焊机准备接井头的师傅,他把你的手从绳子上用力挪开,推你离开,说着“去工棚呆一会儿”的话,自己代替你的位置,重新大声地呼喊起来。
“一,二——三!”
“一,二——三!”
雨声淹没了呼喊声,雨声浇灭了最后一缕灯光,天上再次出现星光时,已是第二天黎明,打井现场一派狼藉,留下了歪斜的几节没派上用场的水泥管。还有那像怪兽一样的无法砸下去的钢管,还有那用不着按也根本无法按上的井头……
井残了,同时废了一块土地,直径十多米的锅底坑一样的土地。那里埋下的只是无法探之奥秘的梦幻一般怪异的想法,谁也无法推演功过的几十天的奋战。
大三百钻机在这片土地上彻底失败。
一整天,生产队院里院外一片死寂。铁皮口哨声始终没响起。家家户户都像在办丧事。井打不成,土地整得再平,水稻种植也无法成功,抢播旱田也过了农时,即使播下去也照样出勤一分工不值几分钱。农人们跟随爱做梦的毛丫头强装笑颜做的这场梦将彻底破灭。
一整天,你和所有的人一样倒头睡下去。你依然选择了睡在装杂物的屋子里的那扇门板上。想躲避任何找你的人,甚至想把耳朵塞上棉花拒绝任何声音。
如果说可以有穿越功能的话,能重放那个喊着号子的夜晚,你会说什么呢?
我无法问询,你无法回答。上苍想教训什么人的话,绝不会客气。你不该出生在那个早已败落的旧贵族的四合大院里,那里不吉利,那些你虽无法见识的女人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优雅,可你却从沿袭的叙述中传承了那份优雅。冥冥之中,你向往着张嘴吃饭,伸手穿衣还可以随手驱使仆佣的生活方式。想得太切了,上苍用他独有的方式,为你设置了一个又一个屏障,让你有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走上了今天被人美其名曰奋斗的路,你的优雅梦随着大三百钻机的失败而彻底失败的时候,你变成了另一个人。
月亮突然穿过浮云,变得明亮了许多。我想离你再近些,我不想再戳穿痛点,也不再搜剔过失,更不能对你表示怜惜之情。因为你早就不需要任何怜惜。因为你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有时是无情的,来自个体人之外的怜惜毫无价值。所以你是一个难以面对的人,有时,我想与你分离,重新拾起原来的蒙昧,当一个萌萌的女孩。
我不时地往土坝那边看了几眼,一个人影也没有。确定,九伯没有回来。
作者简介:
刘景侠,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赤峰学院中文副教授。司宙作文创始人,赤峰司宙作文辅导学校校长。读书,教书,写书。曾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困惑》,曾由北京华厦出版社出版并发行与李直合作的长篇小说《庭院里的丁香树》,也曾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与李直合作的长篇小说《红记》。还由中国诗歌评书创造社出品诗体小说《三百年的恋爱》。
一个在梦中行走之人,孤独的隐秘的行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