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经】选择(这不只是一篇科幻小说)

这一片湖泊碧蓝得就像是一个梦境，清澈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蓝天上静静地镶着几片棉花糖般的白云。韩杰躺在湖边的草甸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双眼被斜斜照过来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他的四周空无一人，远处的小路上停着他的牧马人座驾。

时间仿佛停止了。韩杰自己也忘记这样躺了有多久。直到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悄悄隐去，他才感到高原特有的寒意。他坐起身来，双手撑在地上又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就挺身站了起来。四周渐渐隐入一团浓浓的黑暗之中，而远处牧马人的大光灯则适时亮了起来。他一边缓步向自己的座驾走去，一边打开左手腕上的全息通讯仪。

接连不断的提示音响起，就在他发呆的这个下午，他一共错过了37个讯息，其中35个是同一个人发来的。韩杰叹了一口气，轻触了一下屏幕，一道光束随即从通讯仪上射了出来，并很快投影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你每次都是这样突然消失，你觉得有意思嘛？让你去领奖，又不是要杀了你。你这样子，大家都很累的，为了这件破事，我都已经和你斗智斗勇了一个星期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明天一定要来，否则我实在是不能交代啊！”这个投影出来的女人长着一双极其动人的大眼睛，柔和的眉毛在斜斜的刘海中若影若现，而此刻，她的眉头正轻轻皱着，鼻子生气地微微皱起，看到她的人应该都难以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韩杰一条条看完这个女人发来的35条讯息，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通讯仪说了三个字，明天来。

另2条讯息是他女儿发来的，都是她在“西游号”上与妈妈还有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视频。韩杰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全息的投影使得女儿看起来就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女儿的小脸。

才分开2天，他却觉得像有2年那么久。自从女儿出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爸爸，单独和妈妈出去旅行。而导致韩杰不得不放弃与女儿一同出行的原因就是，他得了来斯诺奖，颁奖典礼就在明天。

韩杰把牧马人开得飞快，宽敞的车厢里安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虽然随着个人悬浮穿梭机的问世，汽车这一交通工具早在几百年前就逐渐淘汰了，但韩杰依旧青睐这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觉得汽车的轮子与地面接触的摩擦力让他感觉踏实。现如今，全世界仅有几家大公司才继续生产为数不多的汽车，每年仅能售出几十台，虽然售价远高于个人悬浮穿梭机，但这些大公司之所以生产汽车，社会责任感更甚于经济利益，毕竟这一事物承载着小部分人对于往昔岁月的怀念。

韩杰将牧马人稳稳地停在自己的悬浮穿梭机前，从这里回家还是新式交通工具更有效率。他默念了一串口令，牧马人迅速折叠起来，并被穿梭机的转运光束移到了穿梭机内。

韩杰钻进穿梭机内，透明的挡风玻璃因为感应到人体的热量而变成了柔和的蓝色。韩杰舒服地窝进皮质的驾驶座内，扣好安全带，轻声说了一句，回家，穿梭机便稳稳地向黑暗中滑去。

韩杰睡着了，等他醒来时，穿梭机已经停在了他家门口，天也已经蒙蒙亮了。韩杰伸了个懒腰，从穿梭机上跳了下来，走进屋里。

没有女儿和妻子在家，这栋三层小楼显得特别冷清。房间内的墙壁感应到韩杰的心情，已经全部变为透明，暖暖的阳光照入室内，让韩杰的心情稍稍好了起来。

自从一个星期前接到那个叫塔蒂的女人的讯息，得知自己获得了今年的来斯诺奖，韩杰的心情就糟糕到了极点。

妻子不明就里，还特意为韩杰准备了一个庆祝晚宴，而此举却让韩杰陷入深深的不安，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而早就定下的带女儿一起去卢拉星球旅行的计划也因为获奖而不得不改变，原本的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

韩杰半躺在老古董沙发上，心中五味杂成。这项研究耗费了他60多年的心血，他最好的朋友兼合作伙伴也因此而丧命，如今，他因为这项研究获得了世界上最受瞩目的来斯诺奖，为什么他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打断了韩杰的神游，客厅中间投影出妻子的全息影像。

“你现在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呢，‘西游号’上的人都在谈论你，凡凡开心极了，一直在说，这就是我爸爸，这就是我爸爸。”妻子说得眉飞色舞，年轻的脸庞透出粉红色的神韵。

韩杰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应付着妻子的这番话，心情却更加糟糕。

“听说等下会直播颁奖仪式呢。对了，你的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挂在更衣室最外面，你看到了吗？加油哦，我和女儿都会看着你哦。”因为女儿忽然摔倒了，妻子不得不结束了通话。

韩杰摇着头苦笑不已。自己从小就向往着时空穿梭，而这一兴趣也因此成为自己求学时的主修项目。每次看到古人因为时空穿梭而付出的点滴努力，韩杰就充满感激，并兴奋不已。他曾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将时空穿梭变为现实。终于，他因为自己出色的研究成果被国际宇宙物理研究所录取，开始了自己最热爱的时空穿梭理论研究。

他还记得，当时的所长是一位有着花白胡子的162岁的西方人，他也曾获得来斯诺奖。获奖的理由是他第一次真正实现能质转换，这也就是说，他能凭空生产出任何东西。这个长得就像古代传说中的圣诞老人一样慈眉善目的老人为自己取了一个东方名字，叫鲁班。他说，因为鲁班是古代中国一个非常有名的能工巧匠，而如今他自己从事的事业也是手工活，所以希望能借古人的名字沾沾福气。

音乐声再次打断了韩杰的思路，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塔蒂女士派来的穿梭机已经在门口等您了。”

韩杰简短地回复说，“我自己过去。”

与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被固定安排在斯德哥尔摩和奥斯陆不同，来斯诺奖的颁奖仪式每次都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但唯一相同的是，仪式都是露天的。今年的颁奖仪式被安排在古英国所在地的巨石阵前。

韩杰抵达时，现场已经人山人海。实际上，来斯诺奖的颁奖仪式更像是摇滚明星的现场音乐会，少了一丝庄严神圣，多了一丝轻松诙谐。据说今年的颁奖仪式之所以安排在巨石阵，就是因为组委会认为，巨石阵就是外星人时空穿梭的基地。

韩杰的到来引起了人群的骚动，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韩杰的名字。现场还有不计其数的外星人形状的气球，气氛热闹至极。不过，人群还是能自觉地为韩杰上台让出一条通道。

作为全世界的焦点，韩杰的心情很难言表，他既懊恼又兴奋，既激动又失落。从穿梭机走到台上最多只有100米，韩杰却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他终于来到台上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边上有人轻轻推了推他，他才意识到轮到自己发言了。

“朋友们，下面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一些人吃惊，但请原谅我的放肆，但也许听完之后，会有人赞同我。不管如何，还是请大家耐心听我讲完吧。”

“你们知道，我在这个领域已经研究了60多年，今年我80多岁了，应该说是已经步入中年了。我和你们大家一样，有梦想，也为了梦想而努力。可是，当我昨天躺在那片高原上，看着那片湖泊时，我觉得我错了。而今天，我必须面对我这个错误。”

“那片高原，你们都知道，它曾经属于古代中国，被称为西藏，那片湖泊叫羊卓雍错，至今它也叫这个名字。不过，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禁区，能进入这片高原必须要持有特别通行证，而我是世界上不多的持有通行证的人之一。在这60年里，我无数次踏上那片土地，可昨天，我却觉得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去了。”

“为了验证时空穿梭的可行性，西藏那片地球磁场活动频率最高的高原成了我和我的同伴最佳的测试场所，我们在那里挥洒着自己的热血。直到5年前，我们的研究发生了一个可怕的事故，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密切的合作伙伴，大卫死了。他是因为这个研究而死的。我想，大家肯定对当时的新闻报道记忆犹新，可我今天想告诉你们的是，那些新闻根本不是真的。”

“谢谢大家。”韩杰继续说到，“真正的原因是，时空虫洞真的打开了，但从虫洞里伸过来一个巨大的恐龙脑袋，最可怕的是，那个恐龙张开血盆大口把大卫的头颅给咬了下来！”

韩杰颤抖的声音感染了现场所有的人，有人发出了惊呼，更多的人则大口大口地倒吸凉气，甚至还有人直接晕倒在地。

“眼看着恐龙就要从虫洞中出来，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只来得及关闭虫洞控制开关，就晕死了过去。几天后，我在医院中醒来，决心将这件事隐瞒下去，于是我编造说是因为大卫误触控制开关，引发时空割裂，才导致的惨剧。幸好，当时所有人都相信了我。”

“对不起！”

“之后的5年，我咬着牙，发誓要彻底掌握对虫洞的控制。我进行了数千次的试验。后来，我自己觉得，我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虫洞的开启和闭合了，不管任何时间和地点，我都能做到分毫不差。于是，我对外发布了研究报告。可是，意外再次发生了。一天，我外出回来，我在研究室的墙上看到了一行字，用的是古汉文。上面写着，你打开的这条通道，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落款是一个图像，2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这是我们地球人眼里的外星人。”

“当时，我觉得是有人开了一个玩笑。虽然会使用古汉文的人很少，但不代表没有。于是我一边调取监控视频，一边暗中排查我身边的人是否会使用古汉文。调查的结果是，我身边没有人学过古汉文，而实验室监控视频则看到虫洞的开关自己打开了。”

“你们真的无法想象，我当时浑身颤抖，仿佛血液都被抽干了，我究竟做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啊！”

此时，听韩杰演讲的人群中，开始有人低声哭泣起来。而这一现状有着蔓延的趋势。

“一周前，当我得知因为我的时空穿梭研究而获得了来斯诺奖时，你们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几天几夜无法入睡，神经极度紧张。后来，我跑去了西藏，再一次踏入这片禁区。看着那片宁静的湖泊，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的研究室已经被我毁掉了，包括所有的研究数据和试验器具。可是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虫洞的开启是否已经不可避免？某些我们不想面对的事情是否已经悄悄拉开序幕？我们的家园将面临什么样的浩劫？”

“对不起，请原谅我。”

“医生，快来啊，他流眼泪了！”一阵杂乱的步伐撕破死一样的宁静，七、八个穿着白色连体工作服的医护人员匆匆跑进一间病房，七手八脚地调适着各种监护仪，还吃惊地互相交谈着。

这间病房位于一栋90层楼高的医学研究中心顶层，面积相当大，至少有100个平方米。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个巨大的透明水箱。水箱里的液体呈淡淡的红色，里面有无数根细密的管子缠绕在一起。水箱上方是一个较小的透明玻璃箱，里面赫然放着一颗人头。此刻，这颗人头的双眼正紧闭着，两行泪水正顺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

在房间的四周，散布着各种检测仪器和维生设备，这些机器发出各种声音，使得这间房间更像是一间研究室而非病房。

把医生叫来的是个女人，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双美丽的杏眼因为长久地哭泣而红肿着。她手上拿着一大把纸巾，想要给玻璃箱里的头颅擦眼泪，但却被医护人员制止了。

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医生问这个女人：“他流泪多长时间了？”

“几秒钟吧，我立即就叫你们了。”

“这几天你每天来看他，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没有。哦，对了，如果说是特别的，有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昨天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我以为这是偶然的。”

“皱了多长时间？”

“很短，最多几秒钟吧。”

“几秒钟还短？足够他过一个星期了。”这个男医生自言自语道。不过边上的女人并没有听清。

医护人员因为要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所以请女人到病房外等候。女人很配合，很快就拿着包离开了病房。尽管她每天只能有1个小时与丈夫团聚的时间，她依然将这宝贵的时间让给了医生，只为了能保住丈夫的生命。

女人看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心中一阵酸楚。就算丈夫只剩下一颗头颅，也比他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世界要好的多。现在，她至少还能告诉自己，丈夫还活着。

45分钟后，刚才和她说话的男医生打开了病房的门，请她进去。

“你丈夫走了。”

“不……”女人只说得出这一个字，红肿的双眼再一次被泪水淹没。她趴在水箱边，不住地抽泣起来。房间里所有的仪器都发出了单调的“滴……”的声音，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房间。

“韩太太，你丈夫是自己选择走的。刚才我们调阅了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脑部影像记录。我们为他设定的所有美好体验，包括你和他的女儿，包括他最想获得的来斯诺奖，他自己统统选择了放弃，而是将5年前事故发生之前的事情拉回了记忆表层。我们已经累计为209个人做了这个‘体验机’的生命延续手术，之前的208人都还快乐地继续着他们的生命，唯独你丈夫是第一个主动选择放弃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放弃？”

“我的意思是，他意识到了他只是‘假装’在生活，这些生活体验只是我们通过脑部投影仪器输入他大脑的，而不是他的真实生活，所以，他选择了放弃……”

“可是，你们不是说，他不会知道的吗，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告诉我说， 他一定不会知道的吗？现在怎么办？你们告诉，现在怎么办？”女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几个年轻的女医生也偷偷抹了抹眼泪。

“他已经去了……韩太太。”